《东岳神游记》竹剑江河

4、大鹏鸟

　　天苍苍、水茫茫，水天一色波澜阔。
　　北溟看起来像是浩瀚的大海，其实是一个远不见岸的巨大天池，湖水清澈得像无边无际流漾的玻璃，在天光下闪着泠泠清光。
　　当青儿气喘嘘嘘地赶到北溟之畔时，江无缺已经悠悠然背剪双手，欣赏了好一阵子水景。见她奔来，回过身，淡淡笑道：“姑娘一路辛苦。”
　　他只是好心问候，听在青儿耳中却觉得是尖刻的讽刺，翻翻眼皮，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里已经是北溟之畔。令兄的灵魄呢？”
　　“不在这边，在对岸，离此一万八千里！”青儿没好气的道。她此时已全不见了原先的清冷高傲，却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一样显出任性的本性来。
　　“一万八千里？”江无缺沉吟道。心想：“不知运起移花宫的轻功，能否效仿达摩祖师一苇渡江？”
　　正想着，却听青儿啜唇一呼，北溟湖底忽然如沸腾般层层涌动起来。湖水中心如喷泉一般上涌、上涌，越涌越高，突然，随着“哗——”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一条巨大无比的鱼如冰山涌起一般突然从水中跃出，单单露出一个鱼头，就已经遮天蔽日，挡住了整个天空，天地间霎时间一片黑暗。待它的身子完全跃出水面，江无缺需要将头仰得高高的，方能看见它的腹鳍，而腹鳍之上已尽皆不见。他正心中惊叹，只听青儿又是啜唇一呼，那巨大怪鱼将尾一甩，激起了排山倒海的水花，在它身后开出一道巨大的水屏风，然后它就摇身一摆，一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只大鸟，全身五彩的羽翼如火焰般明亮，而两翼羽毛居然是金色的，伸开巨大的翅膀如傍晚漫天的金霞。日光尽被遮挡，只留一线阳光从它爪趾间的缝隙中透出，正好射在江无缺的脸上。它停在水面上，呼呼地扇动双翅保持平衡，扇起水面上的飓风，波涛汹涌，一阵阵如千军万马。江无缺立即运起燕南天传给他的“泰山凝”神功，力穿足底直透千里，方能站稳不倒。此神功与移花宫空轻灵动的路子正好相反，而是厚实凝重。也亏得江无缺早已达到“阴阳即济”境界，方能把这两种背道而驰的武功融合无间、相辅相成。
　　青儿面露得色，心想：“这下该把你这凡夫俗子吓一大跳了吧？”一转头，却见江无缺脸上神色依然恬淡安祥，只不过多了些许好奇与兴趣，就好像正在观看一场精彩的歌舞表演。她顿时心中来气，鼓着嘴道：“喂！凡夫俗子！知道这是什么吗？”
　　江无缺转过头，看着她淡淡一笑。这一笑映照着大鸟爪趾间透出的一线阳光，看起来竟比世间的一切风景都还夺目。青儿不禁心中一跳，感觉他似乎比自己见过的那些天神之子们都更英俊高华，自觉脸有些微微热了。只听江无缺从容道：“‘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此事《庄子·逍遥游》中早有记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你！”听他一语道破大鹏的来历，青儿不知为何，心中一把无明业火又“腾”地串上来，勃然变色，冲着大鹏又是一呼哨，叫道：“雷翅！咬他——”手向江无缺一指。那大鹏鸟雷翅听了命令，“嘎昂——”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叫，伸着铁舰一般的一对巨喙，对着江无缺就是一啄。青儿眼一眨之间，就已见江无缺“呼”一下，如同疾风中的树叶般倏然一下就被吹到了天边，消失不见了……
　　“喂！”眼见他被吹跑，青儿这下才着急了，大叫：“你怎么样？你在哪里？”心道：“完了、完了！这个凡夫怎经得起雷翅一啄？这下闹大了！爹爹还指望他救哥哥呢。话说回来，他虽然是个凡夫，好像也还有那么点点不一样……说不定原本还真的救得了哥哥的……这下可怎么办？完了……”
　　青儿正在沮丧，忽见天边一个白点一闪，沿着天际画了一道弧线，随即迅捷无比地回翔而至，刹那间就靠近，正是江无缺！她正想惊呼，却见江无缺如飞梭般降落在雷翅的颈，上下回旋，一阵旋风般的踢打，用的却是妻子铁心兰的绝招“疯狂一百零八打”，只是这凶猛疯狂的一招在他手下丝毫不见凌乱，只见潇洒。原来他见雷翅来势强猛，单用“泰山凝”恐怕已无法站定，即使勉强站定也肯定讨不了好去，便运起“移花接玉”，随顺着雷翅之力，改直为圆，回翔而归。看他攻击雷翅的招式劲力虎虎生风，其实只是挟雷翅自己之力反攻雷翅。一阵踢打后，他跳落岸上。雷翅“嘎昂——”一声大叫，“轰隆隆”地掉落水面，水面顿时上涨七尺。只见它无力地沓着两翅，仿佛水面上浮着的一座岛屿，只剩一双铜缸般大的乌溜溜的眼睛，委屈哀求地看向青儿。
　　青儿大惊：“你把它怎么了？”
　　江无缺道：“我不过是点了它的穴而已。”
　　“点穴？！它也有穴吗？”
　　“只要有命气运行，必然有穴。不光是它，你也有。”江无缺说着若无其事地上下扫了青儿一眼，青儿却觉一阵瑟缩，知道他的目光含着警告之意。如果自己再胡闹，只怕他连自己的穴也会点。她不由嘟嘟嘴，心不甘情不愿又无可奈何地低下头。此时对这个“凡夫俗子”再也不敢轻视。
　　“我们还指望它载我们过岸呢。你点了它的穴，现在我们怎么办？”青儿嘟着嘴道。
　　“只要你不再胡闹，我随时可以解它的穴。”
　　“好，我不再闹了。”
　　“保证？”
　　“保证！”青儿点点头。随即又抬头，直看进江无缺眼中，道：“我们神族可不像你们人那么狡诈！我们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绝不会背信的。”

　　逃不掉、逃不掉、逃不掉！
　　他躲在芦苇丛中，芦苇太稀；他躲进废墟里，废墙太矮；他跳进水塘，可是吐出的气却在水面上形成一串泡泡……
　　黑影笼罩在水面上，一个喽啰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大叫：“庄主！他在这里！”
　　“呼！”杨烈突然从床上翻身坐起，一下醒来了。身上冷汗淋漓，就好像真的从水塘里爬出来。
　　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只见清柔温暖的朝阳从东窗射进。远远传来和着木鱼的声声梵呗，知道 “那个女人”又在为夫祈福了。
　　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江无缺自己感觉不过是在神君府饮茶叙谈了一个时辰，赶到北溟半个时辰，周旋青儿与雷翅半个时辰，总共不过两个时辰。不知铁心兰已经在他的身体边守护了两个月。两个月来，江无缺除了心口一点微温，毫无任何生命迹象。只是也没有任何腐败的趋势，让香兰啧啧称奇。
　　自从知道江无缺“离魂”之后，铁心兰请了道士招魂，无效；请了僧人诵经，还是毫无起色。不过领队的老僧离去前对她道：“天雨虽广，不润无根之草；佛法无边，难度无缘之人。想是我等与江施主缘份浅少。夫人不必担忧，看江施主面相，必是泽德深厚、福寿绵长之人，绝无夭折之理。夫人正是与江施主缘分最深之人，由夫人来祈祷，必能感应道交、救回施主。”
　　从那以后，铁心兰生命中，就与斋戒、诵经相伴。两个月来，江无缺不见起色，但是她自己的心却渐渐安宁下来，似是心底有了中流砥柱，能够面对将来的无论什么。
　　杨烈一开始还继续像只野兽一样在林中游弋，但是被铁心兰柔和均匀是诵经声吸引，一天比一天更多在别院附近呆呆站立，也不理会香兰进进出出时的戒备眼光。最后，终于在香兰的强烈反对中，接受了铁心兰给他安排的别院客房。
　　此时他就在客房中醒来，凝视着阳光，心中忽然淌过一种夹杂着悲伤的安祥，使他几乎泪涌：多少年了，心中再也没有这样安祥的感觉？即使从噩梦中醒来，也需立即面对更多的劫掠或逃亡，几乎连松下来呼吸一下的空隙都没有。他几乎已经习惯了，以为那就是平常，甚至以为天下人都这样。
　　直到今天，在清晨和着啼鸟的诵经声中，他才忽然想道：原来自己并非生下来就是那样！
　　悲喜交集之情在杨烈心中流淌，他静静地靠在床沿，几乎不想移动。可是，这时却传来煞风景的敲门声。
　　敲门声颇不耐烦，杨烈一听就知道是香兰。他心中不由一把火起，但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去了。今晨太美好，他不想和人争斗。
　　他起身去开了门。门外果然是香兰，盯着他，脸色不豫道：“木柴没有了，你去砍些来。”
　　杨烈无言地点点头，看也不看她一眼，脚一迈，与她擦肩而过出了门，心道：“要不是看在你家夫人份上，我才不受你这恶婆娘鸟气。”
　　他不知香兰心中也正在想：“要不是看在夫人份上，我才不许你这强盗在此逗留！”

　　倘徉在清幽静萃的树林，阵阵野花清香直沁肺腑。杨烈左手拎着扁担，右手提着一把生锈的钝柴刀，不由心怀大开，又把刚才与香兰的不快抛之脑后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样子，自己都觉得好笑：若是那些武林人士看见，只怕大吃一惊：“江洋大盗”杨烈，有朝一日竟会只像个普通樵夫！
　　正在想着，凭着多年习武的直觉，突然感到背后有人靠近，并且伸出了一只手，似是要袭击！
　　他深吸一口气，浓眉一锁，霎时间又恢复了那头凶猛的野兽，手握柴刀，随时准备出手！
　　杨烈猛一回头，却见一个人伸着手，差点就要碰见他的肩膀。见他回头，愣了一愣，笑道：“哎，你小子倒灵醒！”
　　那人一样拿着柴刀扁担，不同的是扁担上已经有些柴。看起来是个樵夫。此地本来是移花宫禁地，但自从江无缺担任宫主以来，开放谷禁，已陆续有樵夫来此打柴。
　　杨烈心中一紧，首先一闪念：“我的行踪被人发现了。”随即心中一个声音道：“杀了他！”此念一起，他握刀的手就一抽紧！
　　可怜那樵夫根本不知道杀机已近，傻头傻脑地看着他道：“喂！你小子傻啦，怎么不说话！”——不知道真正傻的人正是他自己！
　　杨烈握刀的手又是一紧……可是，偏偏早上听到的柔和的诵经声在又在他心中回响，让他的手不由松了……
　　“杀了他，否则你的行踪迟早被仁义山庄发现！斩草除根，这道理你还不懂吗？”手再握紧！
　　“不、不行……你杀的人还不够多吗？有哪一次杀完了人你觉得真的好受吗？”的确，每次杀完了人，他都觉得心里堵得慌，往往两三天的纵酒狂欢才能消减……
　　杨烈就这样挣扎在人天交战之中，握刀的手微微发抖，根本听不见那愣头愣脑的樵夫继续说道：“喂！我只是想告诉你，这边没什么好柴，那边才多！”说着回头一指。
　　“杀他！否则你就危险！”
　　“不、不能……”
　　“喂、喂、喂？！”走在生死边缘的樵夫尤不知觉，又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掌。眼见杨烈仍然毫无反应，这才摇头道：“呿！原来是个呆子！”说着一边摇头一边转身欲走。
　　杨烈霍然抬眼，盯着他的背影，握刀的手再次抽紧！
　　就在这一刹那，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为什么我想杀他？因为我不想死！——不想死的感觉，原来就是这样！”
　　他看着樵夫的背影，仿佛看见被追杀的自己，霎时间，早上那种悲喜交集的感觉铺天盖地地涌回来，让他几乎承受不住！
　　柴刀落在草地上，而他也仰天倒下，看着悠悠的苍天白云，无声地哭泣起来。

　　铁心兰刚刚结束了整整一个时辰的诵经，略有些疲倦，坐在蒲团上，背靠墙壁，闭上眼睛小憩片刻。却觉得眼前越来越明、越来越亮，似乎渐溶到一片光明之中。一阵再熟悉不过的温暖气息在光明中流淌，她心中一触，叫道：“无缺！夫君！是你吗？……”
　　熟悉的温暖气息立即回应了她、包围了她，无形无相、无需语言、以心□□。她感觉到无缺在召唤她，需要她的帮助。

　　大鹏的威力果然非同凡响，一万八千里北溟，它轻轻松松扇了几下翅膀就度过了。
　　江无缺正端坐在大鹏头顶，任由风吹着朵朵白云从衣袂边流过。只见上下一片空碧：了不知东南西北，甚至无所谓远近高低。江无缺深吸了一口气，心想：在这无限的天地里，自己之身和一颗芥子又有何区别？连大小都似乎无所谓了。正感叹自身的微不足道，一转念，忽然想到连这无限的天地都能在我心中显现，岂不是我心实则比天地还广阔？
　　他灵光一闪似乎悟到了什么，却在这时，听见青儿一声惊呼：“怎么会这样？”
　　他回头，只见青儿正趴在大鹏羽翼的边缘，探着脑袋往下俯瞰。他施展轻功倏然跳到青儿身侧，问道：“有何异样？”
　　“你看！”青儿指着下方：“那就是封锁哥哥英魄的结界了！”
　　这时大鹏正缓缓下降。江无缺往下一看，不禁暗暗吃惊，只见半球形的黑色的烟幕，俯扣在广袤的沙滩上，如同倒扣的巨碗。巨碗边缘不断地波动起伏，像是被暗流中的水藻。巨碗身上不断地冒出一个个泡，又不断地消下去，这边刚消，那边又起，此起彼伏就像是泥沼。
　　青儿蹙眉道：“怎么会这样？我每月都来看哥哥一次，每次都很平静，结界一动不动，从来没见这样过！”
　　此时大鹏已经降落在岸边，将两人放下，回头倏然又化作鲲钻进水中了。青儿脚一落地就向结界奔去，衣上飘带条条飞舞起来。江无缺跟在后面，抬头仰望，只见这“巨碗”之顶足有三四层楼高，需要仰首才能见顶。
　　“你倒说说看啊，会是怎么回事？”青儿已经奔到了结界边，回头又看着江无缺道。
　　江无缺摇摇头，心下也是一片迷惑。他想：“要是兰跟来就好了。她总是能感觉到一些别人无法觉察的东西。”
　　此念才起，江无缺就感到一阵熟悉的温柔包围了自己，仿佛以前铁心兰来到他身后，将头枕在他的背上，伸手轻轻地围住了他的腰。难道兰就在附近？他不禁心中一异，后退一步，前后左右环顾。
　　没有。前方是无尽的沙滩、背后是无边的水面，上一片空阔、下一片广袤，没有任何地方藏得下一个人影。
　　青儿见他左顾右盼，问道：“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
　　江无缺无言地摇摇头，不想和她说自己心中最柔的感觉。只是忽然想到：“难道是我现在的神识之身，就连感觉也变敏锐，更容易感应兰的心？既然这样，何不试着召唤兰，请她来感应一下？”想必微闭双眼，专心致志地呼唤起心兰来。

　　自古以来，男子就如同太阳，以自己的光明与热力照亮世界；女子就如同虚空，温柔无言地包容一切，甚至无微不至地充盈了日光照不到的角落。此时铁心兰坐在蒲团上，背靠墙壁，半梦半醒之间，就感觉被无缺的温热气息全身照耀着。然后，忽然仿佛眼前一空，茫茫旷旷，只见前方一道黑色的烟幕，张牙舞爪，鬼哭狼嚎。烟幕中充斥了孤芳自赏、愤怒与悲傲——不，整个烟幕就是由暴怒、愤懑与不甘所组成！
　　她不禁心中一凛，定一定神，却觉烟幕背后，另有一团明亮清澈的白光晃耀。白光似是想冲破黑幕，正在不断地游走、撞击，可是每次撞上烟幕，又被弹了回去。但它仍不放弃，契而不舍地一次次冲撞。铁心兰只觉心中十分不忍，禁不住伸出手去，想帮助那团白光……
　　可是这样刚一动，就觉“咚”一声，头沿着墙壁滑了下来，而她也醒了。回想起刚才那个不像梦的梦，仍觉意犹未尽——尤其是夫君无缺的气息，简直就在眼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