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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世之前 ...

  •   见到铁心兰呆呆守着自己身体的无助神情,江无缺立即想向东岳神君请求送自己回去,可一回头触到他的神情,话却咽下说不出口了。
      因为他在东岳神君眼中看见了深切的恳求。恳求中又带着一缕患得患失。如果有一个患了重症的孩子,其父亲带他寻访过千山万水后,来到一个据说有一线希望可能治愈孩子的医生面前,那父亲眼中所流露的,大概就是这样的神情。江无缺从没料到这样的表情会从一个“神仙”脸上流露出来。他不由想起与心兰在山神庙的对话,心中感叹道:“兰真是敏锐无比。无论如何,且先听听他讲来龙去脉吧。”
      点燃一袅龙涎香,再次奉上两杯“青云晨岚”,东岳神君娓娓道来:“公子,凭心而论,你认为我这个山神做得如何?”
      江无缺点点头,由衷道:“此山在神君关照下,风调雨顺,人杰地灵,堪为一方福地。”
      东岳神君叹息道:“不错。既然食人香火,就应忠人之事。这原是我等本分。只是,我那可怜的孩儿,为此付出了沉重代价。——哦,不是青儿,是她的哥哥,名叫凌岳。
      大约五百年前,此地来了一个妖道,他仗着些许法力,不顾天时地利,恣意呼风唤雨、吸取山林精华,使得庄稼不生、花果不长。我屡次告诫他不听,最后不得已,只得与岳儿一起对付他。那一场大战,打了七天七夜,风云变色、日月无光。我与岳儿联手也只能和他打个平手。最后,在岳儿的掩护下,我终于能将一把斩妖剑插进了他的心窝,强行斩断了他的命根。可是,岳儿为了掩护我,也受到他的凌厉一击,再也没能恢复,不久就撒手而去。”
      听到这里江无缺已是一声叹息,却听东岳神君续道:“如果他仅仅是离开我,转生他处,我虽不免恋恋不舍,也只得勉力放怀。谁知,那妖道如此恶毒,在受了斩妖剑后,自知不免一死,怀恨用尽最后的法力,对岳儿施展了一项法术——”
      江无缺心中灵光一闪,道:“移花接木?”
      “不错!公子聪慧,果然令人叹服。公子可知人有三魂七魄?三魂者,天、地、命,七魄者,天冲、灵慧、气、力、中枢、精、英。这三魂七魄之于神识,正如五官之于身体。他使用‘移花接木’之术,将自己英魄,强行移入岳儿心中,却将岳儿原来的英魄移出。但他当时法力,也已无法吸纳岳儿的英魄,只得化了一道结界,将岳儿的英魄封锁在北溟之畔,他自己就此命终,死后则堕入饿鬼道,受尽饥渴之苦,直到现在恐怕仍未出离。
      而岳儿,本来天性十分纯良,但因为那妖道英魄的影响,在临死时也生起了暴烈仇恨之心。以他的福德,本来是可以转生天界的,但因为这一念嗔心牵引,只生入了好战的阿修罗道。那一世,他成为阿修罗大将,率领百万大军和帝释天人作战,大败而还,积尸如山、血流漂杵。他自己也被天人的金刚剑轮断头。因为杀孽太重,与他的军师一起,堕入了……”
      听到这里江无缺心中一颤,小心问道:“地狱?”
      东岳神君黯然点点头,神情凄恻。江无缺心想:“一堕地狱,万难出离。五百年……远远不够。那凌岳现今应仍在地狱。”却听东岳神君道:“本来,一堕地狱、万难出离,五百年远远不够。所幸,岳儿他本性纯良至斯,即使在地狱那样痛苦得几乎不可能生起任何善念的地方,他也突然生起一念之善……
      他与他的军师一起堕入地狱。因为杀伤的恶业,两人都感得骨瘦如柴,羸弱不堪之身。他们两被罚与用一根孤零零的绳索套在脖子上,拉动整座大山。那是绝对不可能移动丝毫的。正因为如此,幻化的狱卒用烧得火焰腾腾的铁锤、铜鞭日夜不停地击打他们,没有须臾停息,受尽无量折磨,却又偏偏死不了,即使被砸昏过去了,醒来还是一样继续酷刑。
      就这样,两人在地狱中毫无止歇地倍受折磨,不知过了千百万年——公子且先不要诧异。公子是否觉得,人在快乐时,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而痛苦时,时间偏偏过得很慢?”
      江无缺不由点头,回向起以前苦苦单恋铁心兰的日子,真可用“度日如年”来形容。而新婚这几个月,却似乎只是弹指倾,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他不由叹息了一声。
      “正是如此,所以岳儿在地狱的时间,以人间来算,不过三四百年,可他们自己感觉,却是不知百千万年的漫长折磨。直到有一天,也是合该岳儿出狱,他忽然想到:‘两个人拉,也是拉不动,一个人拉,也是拉不动。左右拉不动,还不如我一个人来拉。反正是一样受折磨!’想毕对狱卒说:‘把他的绳子也套在我脖子上,我一个人拉吧。’
      幻化狱卒听了暴怒,大骂道:‘混账!自己造业就得自作自受,谁能相代?’说着举起铁桶般大、烧得通红的锤子砸下来,当下就把他砸得脑浆迸裂、一命呜呼。——但是从地狱死去,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他的一念善心,他得到了稀有珍贵的人身。以人间的时间来说,那大概是三十年前。”
      “令郎已经转世为人?”江无缺道:“人身浊重,人世颇多苦难,不知为何神君竟然说其‘稀有珍贵’?”
      “公子有所不知!”东岳神君叹息道:“只因人道是唯一可以自主把握命运之处。人道之下,畜生、饿鬼、地狱太苦太愚,人道之上的天道,又太安逸放纵,如富家弟子只知一味挥霍,了不知积财防饥。唯有人道苦乐平均,兼之具有明利敏锐的智心,正是最珍贵稀有之处。如公子可能羡慕我们神道,不知我还羡慕公子的人身呢。”
      江无缺略有所感,点点头:“既然如此,令郎如今得到人身,岂不甚好,神君还有何忧心之处呢?”
      “唉。前面说了,人具有明利敏锐的智心,正如一把宝刀,可以伤人、可以救人,人身无论行善、做恶,都极其有力。可是,岳儿他……
      他杀孽太重,地狱中犹为烧完。故今生只到十二岁上,他这一世的父母即双双被人害死。而他杀生习气不除,矢志报仇,找了个师父勤练武功。十八岁上,一个夜晚闯入仇人家中,把上下十三口人命,也不论有辜无辜,尽数杀死,还……”
      神君说到这里面色沉重惭愧,竟然说不下去。江无缺见他如此,也不敢开口问。等得片刻,神君续道:“还将仇人的女儿,□□致死……而他自己,此后就落草做了强盗……
      这样下去,他这珍贵人身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空积累一身恶业而已!我为他算过,因为杀生恶业所累,他今生命数并不很长。到头来人身即失,恶业未清,转眼又堕地狱。我也算过,如果他今生不能改恶向善,那么这个人身即失,下回再得人身,需要三千六百万七千二百五十四年之后。届时只怕连我也不知在何方,谁又能来帮他呢?”
      江无缺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怔得片刻,忽又想起一个疑问,道:“神君为何仍然如此挂怀?令郎此时实则已非令郎,而是他人之子,只怕早已忘记足下,甚至连姓氏都已换过。”
      闻言东岳神君脸上忽然显出一种无比慈祥的光辉,道:“公子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或许是已记不得我、不认我为父,可我既然一直没有忘记他,又怎能放怀他呢?好像一个顽童,跑到邻居家玩耍,玩得太开心,全然忘了回家。但是做父母的,难道会因此就不认孩子了吗?”
      江无缺闻言不由有些痴了,默默地在心底咀嚼此话,蓦然想起自己那从未谋面的父母,当年为了保护自己双双送命,顿时只觉热泪上涌。然而他是个十分内敛之人,立即运起移花宫的素女清心诀,将此热泪化去,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他忽然想到:“如此说来,芸芸众生中不知有多少是我过去之父母、将来之父母,只是我不识罢了。”
      只听东岳神君续道:“更何况,他之所以走向邪道,全是因为做我儿那一世,被那妖道换了英魄。所以我更觉责无旁贷,想将他原有的英魄换回。这五百年来,我从未间断寻访会‘移花接木’之术的能人异士。山顶那株兰花,就是我从北俱芦洲采来的。北俱芦洲时令与我南瞻部洲相反,此时正是他们的春天。我移植在普通人万万拿不到之处,期望有会‘移花接木’的术士看见,见猎心喜,施展法术移走。我在兰花上下了邀请令,凡是拿到兰花之人,其神识必会被吸引来此。当然,我自会将其肉身安置在一个安全稳妥之地,不受任何损伤。这点法力,我还是有的。没料到,误打误撞,却被公子拿到。”
      江无缺听了默然无语,呆得片刻,歉然道:“在下很想帮助令郎,然而自忖实在毫无法力,恐怕帮不上忙……”
      “公子切勿如此说!”东岳神君听他此话有些急了:“正如我先前所说,此兰花偏偏被公子拿到手,公子定然是个有缘之人。公子先勿说‘帮不上忙’的话,公子你必然能想出办法的!更何况,要换魂魄,唯有在神识相对清明的人道方才合适,别的道太混沌,不中用。岳儿的人身恐不长久,时不我待、机不再来,公子你无论如何不能袖手不管啊!”
      “这……”江无缺十分为难,心想:“这神君怎能如此强人所难,真有些‘病急乱投医’的味道。”他是个一旦承诺,即使付出生命也必然要完成之人,所以不敢轻易承诺。东岳神君见了,道:“公子你勿要当作负担。但尽人事,是否成功,且看岳儿自己的福德,不才绝不敢责怪公子。更何况……公子请看!”说着手一指,墙上又显出一幅影画来。

      被香兰一声喊破了行踪,杨烈索性想:“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运一口气,从隐藏的树丛后一跃而出,手中解腕尖刀一招“白虹贯日”向香兰刺去。铁心兰大惊,叫道:“香兰小心!”
      香兰不愧是移花宫顶尖高手,只见她不慌不忙,双掌一翻,一招“分花拂柳”轻易将杨烈的猛烈攻势化去。杨烈见机也快,一觉气劲去路不对,立即收势,防止了她使出“移花接玉”,反攻为守护住心门。而香兰乘势直上,两只手如穿花蝴蝶般化成千万掌,分不清是上、是下、是左、是右,团团如一群掌影向杨烈笼罩而去。铁心兰在移花宫略有时日,认得这是移花宫的一招厉害杀手,霎时间,又替杨烈担心起来,叫道:“香兰!手下留情!”
      她的话,杨烈尽可不听,但是对香兰来说,却是主人的命令,不能不理。香兰诧异之下,连忙收势,倒退两步,道:“夫人,为何……”
      可是杨烈哪容她退缩,大拳一挥,拳招刀影,乘香兰此时防守空虚向她击去。铁心兰又是大惊,心道:“是我害了香兰!”忙上前把香兰往后一拉,自己却因为反坐之力反向前扑,直向杨烈的刀、拳冲去。
      杨烈蓦然变色,连忙收招,但还是来不及,刀锋堪堪贴着她的发丝划过,一拳却“砰”一声,结结实实击在她的肩头,铁心兰立脚不住,被击出了丈外。
      杨烈不可思议地瞪着她大骂:“蠢女人!你找死吗?!”
      铁心兰只觉五脏六腑无不剧痛,试图运气,好在气息无碍,知道是杨烈最后刹那手下留情,因此没有受内伤。她慢悠悠地从地上撑起身子,苦笑着对杨烈道:“你不能伤害她。否则我立即自尽,你就没有人质了。”
      “就为了一个侍女,你……你!”杨烈已经觉得自己的智能达到了尽头,实在无法理解这“蠢女人”的想法,只剩气恼。可是气恼背后,心中却又涌起了一些久违的感觉,似是苦涩,又似微甜,涨得他心口隐隐作痛。这样的感觉让他非常不安。他腾地跳出一步,喘着粗气想把这种感觉扔出去。
      而香兰则更是大为诧异:“夫人!您是他的人质?待我杀了他,您就自由了!”说着倏地拔出移花宫的墨玉短剑,身形一晃,又向杨烈扑去。
      “不要!”铁心兰又是一声尖叫:“不要!香兰!我感觉他本质不坏……我想教他做好人,不要伤他性命。”
      “夫人!!!”
      “听我的,好吗?他不会伤害我的。你瞧,好几天了,他一丝一毫都没有伤害我。”
      听了此话,杨烈居然略微有些脸红了,只好盼望自己脸上的头发胡子够长、够乱,掩饰起来,她们两看不见。他忙一声咳嗽,故作恶狠狠道:“蠢女人!我不伤害你只是怕没了人质!不要想太多。”言毕又转向香兰:“谁怕谁!今天即被你发现,我须饶不了你!”
      “夫人,你听听他说什么!”香兰怒道,随即挽一个剑花,又要出招。
      “你们都别说了,”铁心兰勉强调匀了呼吸,仍有些虚弱道:“香兰,你回宫吧,宫中大小事物少不了你。我会照顾自己的。”
      “夫人!”香兰心道:“开什么玩笑!把这么个凶神恶煞般的人和温柔苒弱的夫人放在一起,简直是把狼和羊圈在一起!”

      东岳神君投影在墙上的影像,正是杨烈救铁心兰的那一幕。江无缺只觉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勉强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道:“原来内子的性命竟是令郎所救。如此说来,在下实在欠令郎一个大人情。令郎之事,在下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唉,惭愧!”东岳神君叹了口气道:“此事归根结蒂,还是我强行邀请公子来此之故。公子答应帮忙就好。我公务繁忙无法抽身,青儿!”
      闻言青儿慢悠悠地踱了进来,仰着头,也不看江无缺一眼。东岳神君看着她直摇头,回头对江无缺道:“见笑了!自岳儿不幸遇难后拙荆就太过娇宠她,宠得她无法无天!”
      青儿鼻中轻轻哼了一声。江无缺淡淡一笑,忽然想到:“自那凌岳死后她就受宠?原来这‘少女’已经这般‘老’了!”不过这样讥讽女孩子的话,江无缺顶多在心中想想,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他能够想到这一句,也已经是受了兄弟江小鱼的影响。
      “你先带江公子去北溟之畔封锁岳儿灵魄的结界看看,再慢慢商量如何行事。”东岳神君吩咐道。青儿清冷的目光在江无缺脸上一转,转身出门了。

      青儿领着江无缺出了那道朱漆大门。江无缺放眼看去,仍见淡淡的云雾,飘绕天地之间,使一切看起来都朦朦胧胧、如梦如幻,十步之外就已看不清楚。他不禁奇道:“这里终日都如此云雾缭绕吗?”
      “哪有什么云雾,那是你浊眼凡胎、看不清楚而已!”青儿随口答道。
      “哦?”江无缺一怔。当下眼观鼻、鼻观心,气凝丹田、神聚灵台。刹那间就进入制心光明的定境。再睁开眼时,果然上下一片澄澈,一丝云雾都不见了!只见天空一片深澈湛蓝,如同深不可测的琉璃;大地平整清净,颗颗尘土都如海边最细致的沙一样均匀透亮。琼花瑶叶、树木山川,似乎都是半透明的,隐隐透着宁谧的光。江无缺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看见了?”青儿诧异道。
      江无缺无言点了点头。青儿斜眼盯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心中却道:“看来这凡夫俗子还有那么一点斤两。”
      门前正对着一条宽敞的大路。青儿忽然手腕一翻,衣服上的飘带飞起来飞到江无缺眼前,道:“抓稳了、闭上眼睛!”
      “为何?”
      “要去北溟,这条大路直去七百里就是。我要运起风行法,半个时辰就到。要是睁开眼睛,路边的景色倒退太快,只怕吓坏了你这浊骨凡夫。”
      不料闻言江无缺又是微微一笑,道:“天下能吓坏在下的事情,恐怕还不多。”言毕忽然身形一闪,在青儿诧异的目光下,已如离弦之箭一般沿着大路奔驰而去,如风驰电掣,霎时间背影就只剩天地相接处一个小点。
      青儿呆在当地,盯着他的背影,张大了口,眼睛瞪得如铜铃,全然不敢相信。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大叫:“喂!站住!你等等我!”
      原来江无缺想到:“万法不离一心。这‘风行法’云云,必然也不过类似于轻功心法而已。天下轻功,无过于移花宫者。我现今是轻灵无比的神识之身,运起轻功,还怕不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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