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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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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还是那么闷热,章子峻依然在忙他的事业。我经常在报纸电视上看到他的身影,但是在家却很少看到他。
我坐在家里书房,书桌上摊开的是那本所谓的经典的经济学入门书籍,章子峻送给我的。那天我买的那本对于我来说实在过于艰深。
现在这么浅显的经济学原理我也渐渐难以读懂了。我摊开它,只是为了对着它发呆。
很小的时候我常常坐在爸爸的腿上,听他回忆他年幼在英国的经历。“……雾蒙蒙的天气,冬天特别冷,你们爷爷把我裹在他那件黑色羊毛大衣里,从公寓走到大学图书馆去。图书馆有很暖的暖气,我们坐在窗户边的位置,爷爷专心致志地看书,我就趴在窗户上看雪花,呵口气在玻璃上,在那上面画印子,有时候画朵小花儿,有时候画个小鸟儿……奶奶那时候很年轻,里面穿个暗花的旗袍,外面穿厚重裘皮大衣,时候到了,就站在窗户外面敲敲玻璃,提醒我们该回家了……”
爸爸回忆起那时候的往事,眼神温柔。他那时候五六岁,跟着爷爷在艰深的专业书中认字,英文说得和国语一样流利。他十二岁那年,爷爷按捺不住满腔的所谓“爱国热情”,携妻子回国报效祖国。结果不到几年,就卷入了那场大革命的洪流,爷爷奶奶被发配到了边远山区。深宅大院长大的奶奶禁不住折磨,不到一年就去了,爷爷也随之而去。爸爸独自一人,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陪伴他的只有爷爷奶奶留下的几箱书。爸爸那时才十七八岁,被流放到边疆,乡下呆了好些年。成年很久之后,和同样是牛鬼蛇神的妈妈结了婚。
少年时代的爸爸吃了多少苦,我们无从知晓。他从来不说,妈妈也不说。爸爸俯首案头的时候,妈妈总是默默地站在一旁。那场洪流折损了太多的精英,存留下来的人也残破不堪。时光流逝,世事变迁,社会再度洗了牌,沈家虽然平了反,可也风光不再。
爸爸抛下书本去经商,也没能挽回沈家的颓败。
我能明白妈妈的良苦用心。她并没有多大的野心,她经历了太多的不幸,现在只不过是在利用她手上仅有的资源,想给女儿也给自己和丈夫寻找最坚实的靠山。
她也确实尽了她最大的努力,给我们安排了最好的出路。我们姐妹三个的丈夫,都是在某个领域权倾一时的人物。
虽然这不是我们想要的生活。至少不是我想要的。
以前我总觉得心底在渴望着什么,直到最近我才知道。
我想要的——我想起爸爸温柔的眼神——我要的只不过是可以在某个地方,自由地呼吸空气,做我想做的事情,哪怕是趴在窗户上百无聊赖地画一只小小的鸟儿。
我看着书中夹着的那过期的入学申请。我想着那一天中我跌宕起伏的心情。妈妈的话一遍遍在我耳边回响。她说:“我们要学着现实一点。”她说:“……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你现在是章太太。”
一连几天我没有出门。
酷热了几天之后,终于有要下雨的迹象。夏天的雨并不能立刻给人清凉,下雨前后空气是闷沉沉的,吹来的风都是热的,闷雷在天际响动,并不凌厉。
我把窗户打开,热风吹进来,粘乎乎的。刘叔在院子里搬盆栽,以防雷雨伤害它们。
“太太,关上窗户吧!马上就下雨啦!”刘叔看到我探头出去,远远地喊,“进了雨水就不好啦!”
我点点头,关上窗户。
章子峻这几天在外地忙一个大工程,没能回家。这还是结婚以来的第一次。他每晚会打电话回来,问问家里的情况,我尽量简要地回答。彼此一如既往地客气礼貌又生疏。
我一直在琢磨是不是两个陌生人做了最亲密的夫妻之后都是如此礼貌而生疏。
即便如此,我仍然迫切地盼望章子峻回来,至少我还有个可以说说话的人。或许我可以问他一些经济学方面的问题,听他讲讲商场上的故事。
雨终于在入夜时下了下来,我洗完澡,穿着睡衣站在卧室的落地窗前看着院子里的树被风摇撼,被雨冲刷。玻璃窗上也满是斑驳的雨痕。
窗外雨声哗啦,我实在不堪其扰,爬起来,坐在床上发呆。
以后无数的夜晚我都会独自一个人躺在这里,望着窗外,看雨停雨落,看花谢花开。想到这里我不由打了个寒颤。
我起身喝了点水,重新躺下,可还是睡不着。只好起身到书房去,随便拿了本书翻着。晓露曾经告诉我,说书是最好的催眠剂,睡不着的时候,看看书,保证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是在床上,天色已经大亮。我把胳膊挡在眼前,睁开眼睛,章子峻正在着装,依然是他那一丝不苟的风格。我静静地看着他。
他回过头来,弯下腰,笑道:“你醒了?睡得好吗?”
“不太好。”我说。我的腰背有些不适。
“你蜷在书房椅子上睡着了。我把你抱了回来。”他微笑着说,“虽然是夏天,可也得小心感冒。书一天是看不完的,别熬夜。”
我想说我是失眠,不是熬夜。可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要起来吗?一起吃饭?”
“不了,我还要再睡一会。”我懒洋洋地说。
“不要睡太多,没事的话你可以多去找找你的朋友,出去走走。”他说。
“好的。”
他过来亲亲我的额头,出去了。不一会儿,我听到汽车的声音,渐渐远去了。
我盼着他回来,他回来了,我们总共说了七句话。
我望着天花板,突然觉得这一切没意思极了。
我给教授先生写了一封电邮,在信中我感谢他对我的厚爱,并告诉他我已经结婚,不能远赴美国求学。
很快我收到了他的回信。他表示了遗憾,并祝我生活愉快。
接下来几天,我尽量让自己忙起来。我陪章老太太出去采购,定做旗袍,和老朋友见面,搓麻将,参加晚宴以及其他各种活动。
我们每次出现在晚宴,都会受到很大的欢迎,所有人过来都是恭恭敬敬地称呼:“章老太太,章太太。”
老太太妆容大方,应对自如,我跟在她身边,只需要微笑,微笑,再微笑,附和,附和,再附和。
老太太的好几位老朋友都当着她的面称赞我进退得宜,娴静得体。
宴会的间隙,老太太持一杯红酒,握着我的手,微笑着说:“你看,其实很容易,是不是。可没几个女人能像我们一样站在这里。”
我点点头。
我知道她的意思。站在这里的女人很多,像我们这样站在中心点的,少之又少。地位决定态度,这一切,只因为我们姓章。
“有一天你会带着儿媳来到这里,站在我的位置。”老太太轻声说道,“我教会你的东西,你再教给她。”
“会的。”我低下头。
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我是承袭下去的其中一根纽带,或许这就是我的意义。
陪老太太之余,我偶尔回家。二姐还是郁郁寡欢,妈妈想尽办法让她开颜,可是真正能让她开颜的男人始终没有现身。她婆家送来了很多保养品,被她统统扔出门外。
大姐夫最近带着孩子出国度假去了,大姐留了下来,住在娘家,每天陪着二姐说话。妈妈长长地叹口气,“她还是不肯跟他出去。”
随即她会回过头来问我章子峻的情形。
“他很好,很忙。”我只能这么说。
我的失眠越发地严重了,我索性把我所有的书搬到卧室。我所有的书也不过才3本,都是关于经济学方面的。但我几乎没怎么看他们。那个申请被我裁成了带花边的书签,夹在书本中间,我常常翻到那一页就停下来,直到我睡着。
我渐渐地睡得越来越少,起来得越来越晚,刘妈不再为我做早餐。
我是被敲门声惊醒的。刘妈在门口咚咚咚地敲门,一边大声地道:“太太,太太!先生的电话!”
我迷蒙地从枕头上抬起头:“进来。”
刘妈推门进来,把电话放在我手上,小声说:“是先生。”
我点点头。她退了出去。
我全身软绵绵地,电话拿着都吃力。我把电话放在枕头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清明:“喂?”。
“嘉璐,吵醒了你?”章子峻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也很低沉。
“我正打算起来。”我振作了一下精神,轻声说。
“那么,中午你有没有空?我们一起共进午餐,好吗?”他征求我的意见。
“好的。”我说,“在哪家餐厅?”
“我12点左右下班,到我办公室来等我吧。我让司机回去接你。”
“好的。”我说。
冲凉的时候我在想,怎么章子峻突然有时间有雅兴请我出去吃午餐?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章子峻第一次这么正式地邀请我出外用餐。
窗外依然是烈日骄阳,我把头发随手扎了起来,找出一件稍微正式的连身裙穿在身上。
司机已经在楼下等候多时了。
我坐在总裁办公室等他们会议结束。
我到的时候是10点半左右,我本来想在下面逛逛再来,可章子峻坚持让我在他办公室呆着。除了那个不算秘书的保镖秘书,总裁室有四个秘书,有一个去开会了,其他三个轮流过来给我送杂志、点心和茶水。
杂志看完一遍,时钟走到十一点四十分。
刚才给我送茶水的秘书又进来,“章太太,要再添一点水吗?”
已经是第三次了。
她们对我实在是很感兴趣。我记得婚礼的时候章氏集团的几乎所有员工都出席了。现在她们还像看稀奇似的来看我。
秘书掩上门,出去了。我在章子峻诺大的办公室踱步,偶尔走到门边,隐约听见外面秘书们的声音。
“没化妆……很安静……有点漫不经心……”
“才20岁,我们集团、我们老板……都是她的……”
“……命真好,羡慕死了。”
我站回落地窗前,窗外阳光刺眼,楼下车水马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