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什么》蓝鱼儿

7、第七章

　　快12点的时候章子峻回到办公室。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眉头紧锁。他给秘书交待了几句什么，那些刚才看起来很放松的秘书们，在他面前屏息静气，生怕出错。
　　看到我的时候，他微笑道：“对不起，久等了。”
　　我们坐到餐厅的时候，已经快1点了。
　　“你似乎瘦了很多。”章子峻打量我，这些天我们真是没打什么照面。他睡的时候我也睡，虽然多半是睡不着的。他起床的时候，我刚刚入眠。
　　“夏天就是这样的，很多东西吃不下，自然而然就瘦了。”我随口说，“你也是，瘦多了。工作很忙吗？”
　　“还好。既然我们都瘦了，那今天就要多吃点。要吃点什么？”他微笑着问，“你喜欢什么？”
　　“我都可以。”
　　他点点头，“那就吃牛排吧。你看起来有些苍白，应该多吃点肉。我会让他们上一点爽口的酒，这样就不会太腻。”
　　于是他要了两客牛排。吃饭的时候他照例不怎么开口，只不过眉头渐渐展开了，脸色也开始缓和。
　　在下属面前他是威严的上司，在我面前他是温和的丈夫。
　　他忙于工作，从未有绯闻，他温文有礼，他比大姐夫谦逊，比二姐夫温柔，他……
　　“牛排不合你胃口吗？”
　　“嗯？啊，不，很好吃。”
　　“你怎么总是心事重重的，嘉璐？”
　　我怔了怔，“嗯？”
　　他放下刀叉，微笑着说，“一块钱买你的心事。”
　　我看着他，他含着笑，眼神清亮动人，我心下的某根弦莫名地颤动了一下。
　　和这个男人好好经营，这段婚姻会有一个不错的前景吧，我忍不住想。
　　可是如何才算是好好经营呢？像二姐那样近乎偏执地去爱，还是像大姐那样沉默地包容？
　　爱情是什么呢，又该怎样去包容？他的笑容是因为爱吗，他的温柔是因为包容？
　　正如他总想不通我在想什么一样，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念头。我列举了他许多优点，却无法对此产生热情。我们比陌生人熟悉，却又与一般夫妻迥异。就这样面对面坐着，我却感觉我们相距几万公里。
　　我摇摇头，“天气太热，容易让人委靡。”
　　“那，我一块钱卖你一个消息。”他说。
　　我看向他，有一点惊讶，“是什么？”
　　他伸出手来。我只好从包里翻出一张10元的钞票放在他掌心：“没有一块钱。”
　　“那我还欠你9个消息。”他笑着把钱收起来，继续切牛排，一边道，“还记得前些天我建议你旁听的事情吗？我已经帮你联系了X大的经济系，不过接下来要看你的，系主任今天回复说他要面试你，看你是否具备资格。幸运的话，你可以回学校当一名正式学生。”
　　“系主任？面试？”我有点迷糊。
　　“是啊，我看你几乎对经济学着迷了，整天整夜都捧着书看，所以就帮你联系了一下，看能不能帮上一点忙。当时妈妈说让你退学，你没有坚持，我也就没有反对。看得出来你对文学并不感兴趣，如果你真的很喜欢经济的话，那就去学。”章子峻含笑着说。
　　“啊？”我惊讶极了，有一瞬的失神。我完全没料到事情会突然向这个方向转变。
　　“我本来打算给你一个惊喜，可你看起来惊是惊到了，喜却不见得。”他打量我，“怎么了，你有什么顾虑？”
　　“不，我只是……天气太热了。”我呼出一口气，五指并拢给自己扇风。
　　“你是担心面试这一关吗？你知道，你很优秀。”他看着我。
　　“呃，不，不是。谢谢你。”我停下来，想解释。我想起他的母亲，我的母亲，我不知道如何解释，“我……我觉得好像不太合适……而且我最近也看不进去那些经济书，我可能是一时头脑发热……我或许并不是那么喜欢经济……”
　　“为什么？”章子峻说。
　　“我……”我还想说些什么，一时找不到词。那过期的入学申请在我眼前扩大，瞬间淹没了我，我脱口而出：“我想出国留学！”
　　章子峻惊讶地看着我，完全惊呆了。
　　“抱歉，”他说，“我不知道你原来你是想出国。我考虑一下好吗？”
　　他低下头继续切牛排，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敛去。很快他的牛排切好了，他没再说话，安静地享用他的午餐。
　　我低下头，感到沮丧极了，我知道我把这次午餐搞砸了。

　　这一夜章子峻又没回家。我依然无法入睡。我只好再度回到书房，把桌子上摊满了书籍。最后我趴在那些书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脖子酸痛得厉害，我慢慢地起身，发现自己脖子似乎有点扭到了。章子峻坐在书桌前面，安静地看着我，不知道在这里看了我多久。
　　“你回来啦。早上好。”我说。
　　章子峻笑了笑，“是中午好，夫人。你又在书房睡着了。”
　　“对不起。”
　　他的手轻轻地触摸我的脸颊。
　　“你脸上都是睡痕。”他笑着说，他看向书桌，“你一个晚上看了不少书。”
　　“我只是把它们摊开。”
　　他笑了笑，从其中一本书里抽出一张十分精致的带花边的书签，书签在他手上翻转，他辨认了一下：“这是纽约XX大学的入学申请。”
　　“过期了。”我笑了笑。
　　“你想去纽约？”他问。
　　我胸口窒了窒，“那只是一位好心的教授寄给我的，他不知道我已经结婚了。”
　　“你放弃了？”
　　“也……不能这么说，”我说，“事先我不知道。”
　　“这就是你想出国留学的原因吗？去圆一个未曾实现的梦？”他问。
　　“……是的。”
　　他伸开双臂将我揽入怀中。
　　“为什么？在国内不是很好吗？我会全力支持你。”他低声说， “刘妈说你情绪低落，结婚以来你的情绪越来越低落。嘉璐，如果你想散心，我们可以去度假，美国、欧洲……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其实，如果没有Vander教授的那封信，我会觉得能在国内上学是莫大的恩赐。可是错失留学的机会让我觉得现在的一切都索然无味。我想起他母亲的期盼，我母亲的愿望，我姐姐们的现状。我想起爸爸的悲伤，想起和妈妈争论的那些关于理想、现实、自由、选择的问题。我想起我一潭死水似的现在，和明镜一样的未来。我无法向他解释我现在的心理。此时此刻，我决定纵容自己任性一次。
　　“我想去留学，可以吗？”我抬起头，看着他，轻声地请求。
　　章子峻轻微地叹了口气，“如果你真的想去，那就去吧。”
　　我吃了一惊，看着他。他一脸肃容，认真地问：“你想去吗？”
　　他的眼睛很黑很深沉，我含着泪，点了点头。
　　那是我一直以来的理想，我的追求，我曾经的机会，我这些天辗转反侧无法挥去的念头。

　　妈妈给了我一个耳光。这比起章老太太的冷漠，直接多了。
　　老太太得知我要出国留学，只是冷冷地看着我，然后她一言不发，起身离去。
　　我跟在她身后，诚恳地说：“对不起……”
　　老太太停下脚步，她长时间地看着我，如此冷漠的眼神，仿佛从来不曾认识我。良久，她叹息一声：“我以为你懂了，可惜……不怪你，只怪我没教导好。”
　　我黯然无语。
　　她谢绝让我进门，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廊后面，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伤了她的心。还有我妈妈的心。
　　妈妈的耳光毫不留情。火辣辣地疼。
　　“你还真去美国念书？！我说的话你全当耳边风吗！”妈妈的声音因为过于激动，变得十分尖利，“你结婚才三个多月！老公的脾性都没有摸准！你就要去美国念书！你老公在外面偷腥都可以不用擦嘴！保不齐哪天小的就把你替了！你难道真的想步你二姐的后尘吗？你……你！你看看你，从头到尾，哪里有一点为人妇的自觉，你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
　　二姐被点了名，可也来不及难过，她忙把母亲扶住了，一迭声叫嘉琪拿水过来，一边劝妈妈：“妈，妈，你别生气，别生气，有话好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嘉瑛你走开些，你大着个肚子，小心伤到你，回房去！”妈妈厉声道，她转过来怒视着我，“我怎么会有这么个不听话的女儿！结婚不到四个月，去美国读书！你是在没事找事！你看吧，不会有什么好处的！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沈嘉璐！”
　　妈妈胸口起伏，她不停地数落，从她生我的艰辛，到为我找婆家时的困苦，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妆容尽毁，气愤难平。我只能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二姐不住她顺气，叫我：“嘉璐，快给妈妈赔个不是，说你不去了，啊，嘉璐，乖！”
　　我流着泪，乞求道：“妈，求您，让我去吧！”
　　“你早就决定好了，何必假惺惺地来征求我们的意见？你去，尽管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以后发达了自可以笑话我，但是你要是失利，别哭着回来找我！你个没良心的坏孩子……”妈妈悲哀地说，“你没有脑子啊，你违逆了你婆婆，你今后没有好果子吃！当初我费劲心思让你嫁入章家，你却不知珍惜……”
　　我流着泪，向妈妈鞠了一躬。
　　无论怎样，我一定要出国去。出去，至少未来几年我将不会为了生育个男孩奋不顾身，不会为了巩固地位而去取宠于丈夫，我将自己掌控自己的荣辱与哀乐，不必为了维持体面丢掉我的自尊。
　　我轻轻推开书房的门，爸爸对着展开的宣纸，手持毛笔，却没有下笔，墨汁点点滴在白纸上，晕开一片。
　　“爸爸。”我轻声叫道。
　　爸爸回过头来，他的两鬓早已斑白，只有他的目光，一如既往，深沉如水。
　　“嘉璐，你一直是爸爸最引以为傲的孩子。”
　　“我让您失望了吗？”我鼻子一酸。
　　“不，孩子。”爸爸抚摸我的头发，“我为你骄傲，你争取到了你想要的自由，虽然可能只是短短几年。去吧，别在意你妈妈说的话。妈妈是心痛你，她担心你今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不过，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要对自己有信心。”
　　我伏在父亲的肩头，泪湿了他的衣领。他只是轻轻地拍着我。
　　我走出沈宅，斜阳西下，司机正等在路边。
　　嘉琪从门里探出头来，“三姐！”
　　我停下来，“嘉琪？”
　　嘉琪跑出来，“姐，三姐夫会和你离婚么？”
　　“不，不会。我只是去留学，很快就会回来。”
　　“我上次给你的那个信封起作用了，是不是？”
　　“是的。谢谢你，嘉琪。”
　　“真是太好了！”嘉琪高兴地说，“以后我也要像你一样，出国留学！然后周游世界！真酷！”
　　我苦笑了一下，“傻嘉琪，如果以后你也想出去，记得不要让妈妈那么伤心了。找一个比三姐更好的方法。”
　　“我以后不结婚！”嘉琪眨巴着眼睛，“这样妈妈就不会伤心了。”
　　我不由笑了，“傻瓜，那样妈妈会更伤心。”
　　“三姐再见！”
　　“再见。照顾好爸爸妈妈和姐姐们。”
　　“我会的。”嘉琪向我挥手。

　　赵丽、乐乐、晓露坐在我对面，定定地盯着我，啧啧出声。晓露摇头叹息，大声地道：“嘉璐，真应该给你颁发最出人意料奖！几个礼拜以前，我还在劝说你下个学期回来做我们的同学，可现在你却告诉我们你要去和美国鬼子做同学了！”
　　乐乐扁着小嘴说：“我还准备让我男朋友给你找一个高年级学经济的学长为你辅导呢！现在可好，不用啦！”
　　赵丽瞪我一眼：“你这个家伙，结婚是如此，留学也是如此。你低调点行不行啊？”
　　我笑：“我很低调啊，除了我的家人，就你们知道。”
　　“切！”晓露不屑地说，“我敢打赌，你前脚一走，后脚马上出新闻，全城都知道了！多好的新闻啊！新婚四个月的豪门新娘被丈夫送去国外读书……或许应该用一个惊悚一点的词，叫‘流放’！”
　　“是我要求的，他考虑了很久才同意的。”我重申，“而且也不会这么快就走，可能下个月。”
　　“你什么时候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真的就这么走了？！”赵丽问，“你爸爸妈妈，你那个厉害婆婆……他们同意了？”
　　我想了想，点点头。
　　晓露摊开手，“那还说什么呢？姐妹们，举杯，祝我们的沈小姐兼章太太一路顺风，学业有成！不过，”晓露顿了顿，“嘉璐，你真的是为了学业吗？”
　　我又想了想，摇摇头。
　　“那么，敬有钱人！”晓露怒吼着说。
　　我们哈哈大笑，碰了一杯又一杯。
　　分别的时候赵丽和乐乐结伴回校。晓露和我走在大街上。
　　“你将是我们中间的第一个留学生！我还以为会是我！真不敢相信，我太崇拜你们家章先生了！”晓露感慨，转而眼泪汪汪地大喊：“沈嘉璐！我开始嫉妒你了！”
　　我揽住她的肩膀，笑着说：“好啦，我知道你是舍不得我。我会跟你们常联系。如果你想要美国帅哥的照片，我会每天在街头拍一组给你。”
　　“哇！嘉璐，你真是太不了解我了！我不喜欢外国佬！不过，”晓露故作深沉地说，“如果你坚持要给我的话，我要白净的美少年，不要络腮胡，不要长卷毛，不要……”
　　“好啦，好啦。”
　　晓露仍在比手画脚，絮絮叨叨。
　　过了很多年以后，我还时常回想起这个片段。我们在街上轻松惬意地调侃着，对未来充满希望。

　　章子峻这些天回家都很早，他在整理一些东西，希望对我有用。
　　我站在书房门口，看着他忙碌的身影。
　　“这是我在美国的同学通讯录，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去找他们。”他拿出一个大本子，“詹妮弗、文森、费文祁，他们是我的好朋友。不过现在只有费文祁还在纽约。费文祁，你还记得吗？我提过他。”
　　我点点头，接过通讯录，“我记得。谢谢你。”
　　“不客气。”他说，“不过你要开心起来。像我第一次见到你那样，充满活力。”
　　我有一些心酸，他确实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Vander教授给你回信了么？”
　　“是的，他说他很欢迎我过去。他会马上再寄来一份申请，动作快一点的话，可以赶上秋季入学。”
　　“去学文学？”
　　“嗯。”我点点头。
　　“我以为你对经济更感兴趣。可你又说经济书看不下去，是一时头脑发热。”
　　我想起那天的话，脸红了。“我会选修经济，文学是我的强项，丢掉很可惜。再说，教授也只给我文学的offer。”
　　“那么，”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恭喜你，你马上就要去纽约XX大学了。这是教授寄来的，早上刚刚送到。”
　　我瞪大眼睛，“这……这么快？”
　　“好了，加紧填写表格吧，你不是要赶着秋季入学吗？”
　　我高兴极了，拆开信封开始填写资料。章子峻在一旁微笑着看着我。
　　“谢谢你。”我抬头望着他，衷心地说。
　　“傻瓜，”他笑着说，“接下来4年，你将一个人在美国拼搏了。那里并不是天堂。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每个假期都会回来。”
　　“嗯。”他亲亲我的发际。

　　踏上飞机的时候，我感觉我踏上了云端。有一种极端不真实的感觉。一个多月以来，我的生活就这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送我的人很多。二姐不方便，妈妈没来，当然老太太更不可能来。机场本来应该是个离情浓郁的地方，但是有了嘉琪、晓露、乐乐、赵丽她们，从头至尾都是笑声连连。
　　晓露附在我的耳边：“你知道你现在什么样子吗？”
　　“什么样子？”我低声问她。
　　“满面红光，像一个刚脱去枷锁的囚犯。恭喜你，你终于得到了一个放风的机会，还放了那么远！”
　　我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登机时间到了，我笑着向他们说再见。入关的时候，我脚步轻快。回过头，章子峻向我挥了挥手。他从头到尾没说上几句话，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一如既往地沉静少言。我向他挥挥手，向大家挥挥手。便没再回头。
　　从今天起，我将是一个人了。在美国，没有丈夫，没有婆婆，没有娘家，没有社交圈，没有束缚，孑然一身。我不再是章太太，而是沈嘉璐。那是崭新的一页，一切都是那么新鲜，等着我去开拓和创造。
　　晓露说得不对，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个英雄，又或者是一个出征的勇士。充满着轻松、勇气、快乐和无限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