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什么》蓝鱼儿

5、第五章

　　六点不到父亲从公司回来了。
　　大姐二姐的眼睛因为哭过略微浮肿，我想我的也好不到哪去。吃饭的时候，爸爸看看大姐，看看二姐，看看我，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一向寡言，也没说什么。
　　嘉琪也学着爸爸，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
　　“嘉琪，你做什么，好好吃你的饭！”妈妈呵斥道。
　　嘉琪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埋下头扒饭。
　　我们看着嘉琪，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每人夹一筷子菜放到她的碗里，把她的碗堆得高高的。
　　“好啦，好啦，够啦，撑死我呀！都找不到米饭了！”她不住地抗议，越抗议碗里的菜越多。
　　二姐夹起一筷子蔬菜，难得开怀地说：“一想到这个菜是那个传说中精明厉害的老太太种的，我就忍不住吃了又吃，真是开心。嘉琪，你再吃点！”
　　说着把菜统统放到嘉琪碗里。
　　嘉琪哇哇大叫起来，“妈，你管管呀，姐姐们就知道欺负我呀！”
　　妈妈不理她，夹了块大排骨也放她碗里的金字塔顶，“吃！多吃点，快长大，大了把你也嫁出去，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饶了我，我不嫁！我要做独身主义者，独自走遍天下！Lonely planet, lonely girl!”嘉琪摇头晃脑地说。
　　“这话你姐姐们都说过，”妈妈笑，“现在还不是一个个乖乖地结婚了。”
　　嘉琪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呛住。
　　我们三个做姐姐的对视了一眼，笑了笑。这笑容里有什么，我们谁也说不清。
　　这顿饭因为嘉琪，吃得十分轻松，似乎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饭后，大姐夫派人来接大姐，大姐便先走了。
　　嘉琪扶着二姐去院子里散步去了。
　　爸爸向我招招手，让我跟他进了书房。
　　书房是几十年来爸爸一点一点攒起来的，每一本书都是他的心血，各朝各代不同版本的经史子集堆积如山，那是爸爸的最爱。就连后来他开印刷厂，也优先接印传统文学类的书刊。
　　爸爸平日忙于公事，很少和我们姐妹单独聊天。这次他坐在办公桌前，微皱着眉头，问我：“你在那边怎么样？不开心吗？你两个姐姐……我看那章子峻安定沉稳，想着你或许会比姐姐们好些，是不是他……”
　　我忙说：“爸爸，子峻很好。我们姐妹见面，说说烦闷的事情，掉几颗眼泪就过去了。”
　　爸爸看着我，轻轻地叹气：“从小你最聪明，给你看什么书你都能津津有味的看下去，我还想着要送你去念博士，像你奶奶那样……谁曾想……都是爸爸不中用……”
　　我看看四周满墙的书，道：“爸爸，其实我也就爱看看小说，别的书太晦涩，我也不懂。再说，女大不中留，还能让你养我们一辈子吗？至于嫁到什么样的人家，全看各人的命了，也没什么不好。”
　　爸爸眼神黯淡，“你们姐妹几个，一个个都太贴心懂事了。爸爸心里内疚，尤其对不起你大姐……”
　　“爸……”
　　“公司这些年生意好了很多，我也多少摸出一点门道来了。我把公司经营好了，你们在外面也能风光些。你们……在外面受了委屈就回来吧，啊？”
　　“嗯……”我点点头。
　　爸爸下海经商也是不得已，那时候母亲大病，我们姐妹四个最小的还嗷嗷待哺，他一个穷巴巴的中学教师，能拿出多少钱来？只好咬牙，把家里房子抵押，顶了市里快破产的印刷厂，成立了一个印刷公司，做起了生意来。刚开始，全凭着沈家以前的根基，接了不少订单，妈妈的病治好了，孩子们也一个一个上学了。爸爸自小随爷爷奶奶习文，乡下那几年也没磨灭他的书生习气，他的学问是极好的，却不善经营，加之那几年书市凋落，生意大减，一度负债累累，一家人差点流落街头。爸爸这些年的辛苦，我们都知道。如今我们姐妹一个个出嫁，都能照顾家里，他却更加放不下他的印刷公司了。
　　我们父女正说着，妈妈进来了，一看这气氛，立刻笑了：“这今天是怎么啦，一个个愁眉苦脸的？老沈，你也是，女儿们好不容易回趟家，你也不说开开心心的。你这文绉绉的穷酸毛病，什么时候改改！”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着房间里一如既往的布置、玩偶、书籍，想着爸爸微皱的眉头，花白的头发，心下一阵心酸。
　　我拿起床头的一本小说，那是我出嫁前夜看的，只看到一半，有一个折角折在那里作为标记。
　　我躺上床，把那本小说拿过来，从折角的地方开始看起。
　　过了一会儿，门上响起剥啄声，妈妈在门外道：“嘉璐？”
　　我直起身，放下书，说：“进来。”
　　妈妈推门进来，她坐在床沿看着我，“你二姐的事让你伤心了？”
　　我摇摇头，“没有。”
　　“可是你看起来不是那样的，你有什么心事？”
　　我有一霎那想对母亲倾述，我想说我结了婚却更加寂寞了，我想说我喜欢学校，喜欢热闹，我喜欢有很多朋友，我想回去上学。可是那又有什么用？现在我的命运不归我也不归她掌控。只徒增烦恼罢了。
　　“我很好。”我说。
　　“你说你们父女两个，从小就是这样，心里有事藏着掖着不说！怎么给惯出来的毛病！你看看你爸爸，明明心疼你大姐心疼到骨子里去，总是犟嘴不吭气，却喜欢跟你这个小毛头嘀嘀咕咕！”妈妈叹口气，继续说：“其实呢，婚姻这个东西，总是复杂又复杂。婚姻之道，各个不同，端看怎么经营。你别看你二姐夫在外面搞那么大，可那是逢场作戏，找新鲜刺激，你二姐才德兼备，他才舍不得她呢。你大姐就不用说了，她老头子那时候打她骂她，可现在你看看，她多出门一步，他就心慌！你大姐二姐她们现在走出去，谁不对她们笑脸相迎，逢迎巴结？你就更不用说了。你们这些年轻人，都爱说什么爱啊情的。爱啊情啊，是什么，又能做什么呢？不如钱财地位实在。”
　　“幸福并不等同于地位和金钱。不是有项调查么，随着富裕程度的增加，人们的满足度却在不断地降低。”我说。
　　“你这孩子，怎么满脑子尽是怪念头？嘉璐，姐妹三个，就数你嫁的好。子峻年轻有为，家大业大，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你凡事忍耐，投其所好，看他脸色行事，过些日子给他生个大胖小子，万事大吉。你可别像你二姐那样死心眼儿。妈妈没别的企求，只希望你们姐妹几个多些忍耐，把日子过好。”妈妈语重心长地说。
　　“有时候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这样的生活没有半点乐趣。”我低声说。
　　妈妈没听清，皱眉问：“你说什么？”
　　这时候二姐和嘉琪散步回来了，一迭声地叫妈妈。
　　妈妈起身，“我先去看看你二姐。”
　　说着出去了。
　　又过了一会，嘉琪从外间溜进来，小声叫我：“三姐，三姐。”
　　“怎么了，嘉琪？”
　　她手里拿着一个巨大的航空信封，小心翼翼地递给我。
　　“给你。”
　　“这是什么？”我问，“打开过的，里面是什么？”
　　“我发现的时候就是开的。”嘉琪忙声明，又催促道，“打开看看啊。”
　　我迟疑地看着信封，嘉琪则看着我。
　　那是一封从美国来的航空信。信封上收信人是我的名字，落款是美国纽约XX大学东亚系Christian Vander。
　　去年纽约XX大学东亚系到我们学校访问，因为翻译生病，我被临时指定为该系主任Christian Vander的随行翻译，陪同访问团整整7天。Christian Vander热衷于东方文化，是一位严肃的学者，对学问孜孜以求。他很喜欢问问题，刨根问底，感谢我的家庭教育，让我能把很多生僻的术语流利地翻译。
　　我还记得分别前Christian Vander先生问我对美国有什么看法。我说一通自己的看法，最后我说了一句：“虽然缺乏厚重的历史，但作为一个现代超级大国，它的现代教育也与之非常匹配。”
　　“那么你有没有兴趣来美国接受教育？”他问。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记得我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现在看着这个信封，我隐隐明白了里面装着什么。远在美国的Christian Vander可能没有想到，去年给他解说的女孩已经结婚并且退学了。他给她寄来了XX大学的入学申请。
　　我打开信封，印刷简单却很精致的XX大学的宣传手册和入学申请滑了出来。随之滑出来的还有一些材料、表格，里面还有一封信，Christian Vander的亲笔，写得很简短，大意是说，如果我愿意去美国深造，他将非常乐意做我的导师和担保人，学校也将为我提供全奖。
　　我展开那些材料，申请截至日期是3月1号。我扭头看台历，今天是6月5号。
　　“你可以出国留学的，三姐。”嘉琪小声说。
　　“你从哪拿来的？”
　　“妈妈的房间。”她说，“前几天她让我收拾房间，我发现的。”
　　我把信收起来，对她笑了笑，“谢谢你。已经过期了。”
　　“三姐，你不觉得可惜吗？”
　　我垂下眼，“是挺可惜的。”
　　“如果寄到那天你收到了，或许你就可以不结婚了。”
　　“怎么会呢？”
　　嘉琪看着我，扁了扁嘴，她抱了抱我，说，“我知道你其实并不想结婚的。大姐二姐也不想的。”
　　我没有说话。嘉琪出去了。
　　我将那信封看了一遍又一遍，邮戳显示的日期是在我第一次见章老太太之前，那时候一切还没有开始。我的双手渐渐开始颤抖。

　　妈妈安顿好二姐再度推门进来。我抬起头看着她。她看到了我的泪眼，吃惊地问：“怎么了，嘉璐？”
　　我默默地把那个航空信递过去。妈妈接过那信封，脸色变了变。
　　“为什么，妈妈？”我问。
　　“因为你要嫁人。学你都退了，你还在乎这个吗？”妈妈平静地说。
　　“那不一样。这个是在退学之前。”
　　“有什么不一样？为了结婚你学都退了，有什么不一样？”
　　我看着妈妈，有时候我实在无法理解她的逻辑：“那时候一切还没开始。您知道我们的梦想的，妈妈，您一直知道。您也曾说过，如果有机会的话，您不会强迫我结婚，会让我去做想做的事。我有过这样的机会，您为什么不给我！否则，我现在很有可能已经去了美国，而不是在这里，成为某个人的妻子，成为某个家族承继的温床，我也不会为了我本该得到的权利想去祈求别人的同意，不会为了不可知的未来而痛哭流涕！我会有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我的祖父母都曾留学国外，我的父亲在国外出生，在国外长大。父亲从小给我们讲了很多他小时候的故事，我们姐妹小时梦想有一天能像父辈祖辈那样在海外求学。并不是说我们对国外有多少向往，在父亲的影响下我们把留学看做家庭的一项美好的传承，希望能走出国门，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我没想到，我曾一度离梦想那么近。
　　妈妈哼了一声，“女人就得嫁人。难道你去国外就不嫁人了？女人的最终目的最终的归属不就是找个好男人？你当你多爱做学问？你逃到哪里去，总归会成为某个男人的妻子，某个孩子的母亲！章家可以说是本城最大的豪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知道多少人争抢着想要你这个位置！”
　　“我宁愿一无所有，我本该有我自己的自由！”我本来有选择的机会，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别说傻话了，嘉璐，这个世界的有理想有目标的女人多了去了，像你们姐妹这么幸运，一个个嫁入豪门的可没几个。有钱有地位，这才是硬道理。等到你当家的时候，你就会懂得，相信妈妈，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们要学着现实一点。”妈妈的声音低沉，她目光幽远，不知在想着什么。
　　什么叫现实呢？现实就是，我的生活淡而无味，我无意间发觉的兴趣没有深入的可能，大姐二姐的生活明晃晃地照应着我的未来。
　　妈妈不会明白的，在她眼中，嫁入豪门、坐稳大奶奶的位置才是女人一生最大的成功。
　　“我本来可以过得更好的，我本来可以有另外一种生活的，妈妈。”我捂住脸，泪水倾泻而下。
　　妈妈抚摸着我的头发，语气坚定：“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现在你是章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