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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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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大院其实已经不是大院了,只是一幢三层的旧式洋楼,和一个小小庭院。一度辉煌的沈氏洋楼,曾经因为无力修缮,差点被政府强制收回。好在大姐出嫁及时,挽救了这座据说养育了沈家五代人的楼房。而沈家也得以继续在此生息。
经过修整的沈家洋楼好像做过拉皮手术的老年妇女,在夕阳中巍巍而立。在泛发青春的同时,掩不住沧桑的老态。
我推开雕花铁门,庭院里干净整洁。夏日的夕阳,透过城市的高楼,在院子里撒下道道金黄的余光。
院子的角落蹲着一个苗条的少女,背对着大门,不知道在做什么,那么认真,完全没有留意有人进门。
“嘉琪?”我叫了一声。
女孩儿闻声转过头来,惊喜地叫:“三姐!”
我这才看到她手里捧着一只小猫,湿淋淋的。
“你在做什么?”我问。
“给猫咪洗澡。”嘉琪笑眯眯地,她举了举手里的小猫,“它叫小花,刚满月哦,昨天抱回来的。我求了妈妈好久!”
“真好看。”我由衷地说。
嘉琪今年十六岁,刚上高中一年级。或许过两年妈妈仍然会带她周旋于上流社会的舞会,但现在的她,和每个十六岁的女孩儿一样,一脸稚气,天真娇憨,为能拥有一只小小的宠物欣喜不已。
嘉琪小心翼翼地把小猫擦干,包在毛巾里,抱在怀里,过来让我看小猫的花脸,“你看它,多可爱呀!”
“是啊,你可要好好养了。”
“那当然了。”
“妈妈呢?”
“楼上,和大姐二姐玩牌。你回来刚好,可以凑麻将桌了!”嘉琪眨眨眼,“二姐又和二姐夫吵架了,妈妈和大姐劝了她好久!”
“怎么了?”
“二姐夫又闹绯闻!和一个小明星。二姐哭了好久,妈妈怕她动胎气,接她在家住几天。”
嘉瑛年后怀孕,这已经是六年里的第四胎了。不久前去检查了,据说这胎确实是男孩。
我把菜篮递给嘉琪:“帮我把这些菜送到厨房好吗?”
“好的。”她走了没两步,又回过头来,“差点忘了,姐,待会我给你样东西。”
“好。”
推开门,诺大的客厅里,妈妈和二姐正在桌前玩牌,大姐在坐在钢琴面前,在弹一首非常轻缓的曲子。
整个屋子里,弥漫着轻松随意的气氛。
“A士!”二姐大笑着扔下手中的牌,“我赢了!”
妈妈无可奈何地摊开手里的牌,一抬眼看到我:“嘉璐!你回来了!”
大姐也停下来,和二姐一起含笑地叫我:“嘉璐!”
“妈,大姐,二姐。”
“今天真是,什么风把你们吹的,姐妹几个都回来了。”妈妈笑着拉过我,不出嘉琪所料,她下一句就是,“刚刚好,凑一桌麻将!”
“妈,”大姐嗔怪地叫她,“等嘉瑛生完孩子再说吧,现在注意胎教!”
“哦,我一高兴倒给忘了!我们不打麻将,就听听曲子,玩玩牌,说说话。”妈妈乐呵呵地说,征询我的意见,“晚饭在家吃吧?”
“嗯。”我说。
“来,让妈看看。我怎么瞧着瘦了?大热的天,吃不下?还是……”妈妈瞄了一眼二姐,又看向我,“有消息了?”
“妈——”我那股莫名的烦躁又翻涌上来。
“好啦好啦,当我没说,当我没说。”妈妈笑眯眯地,“晚饭想吃什么?妈去给你们做!嘉琪,嘉琪!”她叫起来,“这个死丫头,又跑到哪去了?嘉琪!”
嘉琪从楼上探头,“做什么呀,妈?”
“下来,陪姐姐们聊天!”
嘉琪扮个鬼脸,“我才不呢,你们都是已婚妇女!没有共同话题啦!要不你让姐姐上来?”
“想得美!”
“那算了!”说完她就缩回去,不见人影了。
妈妈又好笑又好气,“这个丫头,没大没小!早晚一天也叫你变成已婚妇女!”
我们忍俊不禁,都笑了起来。二姐将牌一张一张排好,又一张一张打乱。
妈妈起身,“我去厨房看看,你们姐妹先聊。”
“嘉瑛,”妈妈拍拍二姐消瘦的脸庞,“开心一点。”
二姐挤出一个笑容来。
妈妈去了。我坐下来。
大姐过来问我:“子峻这些日子可好?你婆婆都好?”
“都好。我刚从我婆婆那回来。带了一筐子蔬菜,二姐,”我笑着,尽量想让气氛轻松一些,“全绿色无污染,给宝宝尝尝鲜。”
二姐抬头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我心里沉了沉,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别管她,”大姐道,“她心情不好。”
“嘉璐,”过了良久,二姐才幽幽地道,“你能不能叫子峻帮我劝劝克群,要以家业为重,别在外面捻三搞四,看在我怀了孩子的份上,收收心吧!”
“二姐……”
二姐的眼泪掉下来,她紧紧抓住我的手臂:“你说说,先前嫌弃我生的都是女儿,我不敢说什么。可现在,我好不容易怀上了个男胎,他们刘家的根儿,他还是这样,外面风言风语,什么都不顾了,和那个小明星出双入对,把我置于何地!我连哭的地方都没有!我怀的可是个男孩儿,他们刘家的血脉香火呀!也不怕气坏了我,有个什么闪失!”
“嘉瑛,你看你,说的什么。嘉璐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她才结婚多长时间,别拿夫妻间那些龌龊事吓她。”大姐说。
二姐只是流泪,哭个不住。
我们劝了好一阵,她才收住眼泪,靠在椅子里,望住窗外出神。
“当初追求我的时候,什么甜言蜜语都说了,什么承诺都许了,这才过了几年,什么都变了。”她喃喃地道,突然转过头来,定定望住我:“嘉璐,二姐教你,要抓住男人,就要牢牢抓住男人的心,别像二姐一样……”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二姐当年是城中出名的美人,弹得一手好琴。妈妈带她匍一亮相,就赢来追求者无数,和仓促出嫁的大姐不同,她在众多追求者挑来挑去,挑选了刘克群。她的婚礼盛大而隆重,宾客云集。初结婚的两年她是幸福的,连生了两个女儿之后,一切就变了。公婆开始刻薄,丈夫开始流连外室。而昔日美丽的钢琴少女,也变成了水缸一样的泪人,尖刻而神经质。这样的神经质,在她生下第三个女儿之后,达到了一个顶峰,她整日以泪洗面,稍有不顺就尖叫吵闹。我还没出嫁之前,家里到处是妈妈为她求的生子偏方、秘方,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她把那些东西当正餐一样地吃。
我抚摸她瘦骨嶙峋的手。作为一个孕妇,她实在是太瘦弱了。我记得她第一次怀孕的时候,她的手肿得连关节都看不到,结婚戒指还是请专门人士褪下来的,否则可能箍伤她的手指。
“二姐,你这么瘦,怎么能让宝宝吸收到充足的营养呢?现在当务之急是好好养身子,二姐夫一时不能收心,没关系,慢慢来就是了,来日方长嘛。”我干巴巴地安慰道。
“是啊,嘉璐说的对。身体要紧。男人在外面有些应酬是必然的,家业那么大,逢场作戏少不了的。等孩子出世了,他见了自己的儿子,责任心自然就回来了。”大姐也缓声劝道。
也不知道二姐听进去了没有,渐渐地不哭了。只不住地说她如何如何辛苦,丈夫如何如何不领情,公婆又是如何如何刻薄。
我茫茫然地听着,想起章老太太和她的菜地,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妈妈端了鸡汤汤来,让二姐喝了。她看二姐不哭了,也有几分高兴,笑着说:“嘉璐,怎么带了那么一大篮子菜来?回来还怕没你的饭吃?”
我道,“那是我婆婆亲手种的,叫我拿过来给你们尝尝。”
“啊呀,亲家母真是有心了。怎么当得起。”妈妈笑说。
“妈,对着你女儿就别这么假惺惺的了。”二姐幽幽地说,“当年刘家不也往我们家送东送西?可这两年你看看他们送什么了没有?嘉璐要是过几年不给他们章家添孙,看还有什么心意不心意的。”
大姐“咳”了声,“嘉瑛你少说两句。嘉璐,走,大姐给你个东西,我带你瞧瞧去。妈,你陪着嘉瑛吧。”
大姐拉着我上了三楼。三楼是我们姐妹的卧房,这么些年,每个卧房都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大姐拉着我进了她的房间,拿出一个玉佛挂坠,“这是给你求的,请山里的大师开过光的,保佑你平安喜乐。据说很灵的。”
“谢谢大姐。”
“嘉璐,刚才你二姐说的那些话,别往心里去。她是无心的,你也知道她……”
“我知道。大姐,你别担心。”
大姐微笑着点点头,转而叹了口气,她抚了抚我的脸颊,“真没想到,一转眼嘉璐就这么大了,也嫁人,也回娘家了。当初我结婚的时候,你还在上小学呢。”
“那年我十一岁。”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不明白为什么温柔的大姐一夕之间要离家而去,大哭着和嘉琪一起抓着她的裙裾不肯放手。不停地哭叫着:“大姐,大姐,别丢下我们,别丢下我们呀!你走了,谁教我们画画,谁教我们弹琴呀!……”
大姐也痛哭不已,紧紧抱住我们。妈妈一边流着泪,一边掰开我们的手指,连推带搡地将大姐送上婚车。把十九岁的她送给一个年逾五十的鳏夫当续弦。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城东的陈家给了多少礼金。那些礼金足够我们保有我们的房子,并支撑当时父亲摇摇欲坠的小公司继续经营。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都快十年了。”大姐点点头,示意我转过头去,给我戴上佛坠。
佛坠清凉,一如大姐的手指。
如果说二姐的悲伤是形于表面的,那大姐的忧伤则是深藏不露的。那是一种刻骨的悲凉,对命运的妥协。大姐夫白手起家,性格粗暴,据说有时候喝醉了,是会打人的。二姐出嫁还过过几年好日子,大姐从结婚初就没有安生过。刚结婚两个月就满身伤痕地索索发抖地跑回娘家,她长在书香世家,虽说没怎么享过福,可也没吃过什么苦,怎么经得起男人的打骂,只抱住妈妈的腿哭着恳求,说什么也不要再回去了。可她不回去怎么成呢,父亲的公司,全家的生计,全得靠大姐夫来维系。她一次次跑回来,又一次次被送回去。到最后,她再也没因此回过娘家了。她学会了忍耐,信了神佛,相信自己是上辈子造孽太多,这辈子是来还债的。后来二姐结婚了,负担了大部分家用,爸爸的公司渐渐的又好了,大姐夫的年纪也渐渐大了,脾气收敛了,她的日子才慢慢好过了。可这时候的她,眸子黯淡了,颜容也沉落了,嘴角那无可奈何的笑容再也抹不去了。还不到二十九岁的她,看起来像是一个三十九岁的中年妇女,沉寂而落寞。
“姐。”
“嗯?”
“我……”我顿了顿,说,“我很好,婆婆对我很好,子峻也很好……家里的事情不用我操心,下人们都很温顺……”
大姐看着我,她没有说话,只是抚了抚我的脸颊。
在她这样的温柔的注视下,我突然忍不住,哽声道:“其实……其实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今天我本来想……我想去学一门我感兴趣的学问,那样能让我感到生活还是有意义的。可章老太太她不会同意的,她希望早日抱孙……她要求我退学就是想让我专心致志地为他们章家生孩子……我和二姐的境况是一样的……”
我转过身,把脸埋到大姐怀里,泪水无声地渗入她的衣衫:“姐,难道我们就是这样了?忍气吞声,委曲求全,无论开始怎样,最后也只不过是做个生育的机器,传宗接代的温床?然后等到色衰爱驰,还得忍受丈夫的不忠,公婆的轻慢?”
“嘉璐,不要那么悲观。或许一切都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或许事情总会有转机,就好像,好像……”可怜的大姐搜肠刮肚,想不出要怎么安慰我,她的婚姻,二姐的婚姻,统统不能拿来作为榜样。她无法再说下去,只能抚摸着我的头发,一遍一遍低声地叫着我的名字,试图安抚我。
我喉咙疼痛,眼泪汹涌而出,大姐的声音喑哑,悲哀得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