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什么》蓝鱼儿

3、第三章

　　章家老宅满屋子的古董家具，檀木座椅，厚厚的花色繁复的波斯地毯。章老太太一人住在那里，不喜欢别人的打扰。她是传统的中国贵妇，梳着光亮的头髻，喜欢穿高跟鞋和旗袍。她一双精明的眸子摄人心魄，如果定定地看着你，很长时间都不说话，你会有就这样被她看穿的感觉。
　　司机为我打开车门。门廊上迎接我的是我婆婆的生活秘书黄小姐。黄小姐跟随老太太多年，总是一脸笑容。
　　“太太，您来了。”黄小姐笑容满面地迎上来。
　　老太太坐在后院树下，黄小姐过去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老太太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调回去，仍旧看着前面的荷塘花圃。这样的目光总让我想起当初她上上下下打量挑剔我的时候，让我浑身不舒服。
　　我记得我妈带着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从头到脚打量我，整整打量了半个钟头，打量得我寒毛一根根竖起来，末了才说了句：“这孩子看起来有点野。怕不是甘为人妻的料。”
　　我妈忙道：“她年纪小，贪玩而已。其实家里她最听话，心思细，最懂得疼惜人的。”
　　老太太沉吟良久又道：“身板太瘦了，怕以后生孩子不易。”
　　“现在少年人个个爱美，都精瘦精瘦的。这孩子好动，性子活泼，吃的不少，消耗得多啊，就成现在这样子了。不过您老放心，我家女孩子都随我，瘦归瘦，健康着呢，能生。我那大女儿二女儿，都各生三个了……”
　　老太太惯性地沉默，最后终于听到她夸了句，“嗯，长得倒不错。”
　　“是啊，是啊……我家四个女儿，就属她长得好……”我妈干笑着说。
　　当时我站在那里，都分不清我们是来做什么的。听起来倒像是在市场上卖猪肉，论斤称两，买家嫌东嫌西，挑挑拣拣，卖家生怕肉坏卖不出去，迫不及待。
　　“在读什么书？”
　　“在X大读文学。”
　　“倒是个不错的专业，听起来就有学问。不过女人主要是照顾家庭，相夫教子，读那么多书也没什么用处。”
　　“老太太说的必然是不错的。”妈妈扯了我一下，我这才反应过来。
　　“哦，是的。”我说。
　　老太太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吩咐身边的随从道：“沈太太和沈小姐在家吃晚饭，你们去准备一下。”
　　后来我妈向她的牌友夸耀章家的气派和排场，说三个人吃饭却有十个人伺候，有多少山珍有多少海味，厨师的手艺多么多么地不凡，菜色有多么精致……我却完全不知道那天我吃了什么，说了什么话。只记得老太太一直盯着我，盯得我整晚头皮发麻。
　　那顿晚饭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难受的晚餐。
　　回家的路上我妈掐我的腰，道：“像个死人一样，什么话都不会讲！平日里那么伶俐，能说会道的，怎么见了人成了锯嘴葫芦？”
　　随即又叹气，“你说我们沈家，也是世代的书香世家，你爷爷的高祖，在清朝做官也做到一品的，你爸爸小时候不也好几个人伺候着。他们章家算什么，也不过是从章老爷才起来的。只可惜到我们这代……他们胼手胝足挣到这份家业，我们却全散了。到了到了，反倒成了我们去攀附他们。”妈妈叹口气，“怪我们不争气，如今只要把你们几个一个个嫁出去，嫁好了，我就了了。再说如今世道变了，书香世家有什么用，抵不住钞票花花。你说你要是嫁到章家，这一辈子该有多荣耀，等那老太太过世，你可就是章家的主宰，多少人得仰着头望你！”说着下定决心似的，道，“她是嫌你瘦嫌你野，回去多吃点，性子也收敛些，书别念了！”
　　“她又没说要我做她家媳妇，我吃胖了不念了，她到时不要我，你去找谁？”
　　“这倒是……只听说要有学问知书达理的，倒第一次听说要自家媳妇少念书的。这老太太也真有点奇怪。”妈妈连连叹气，“学问这回事，说起来也真不算什么事。只要嫁好了，读不读，又有什么紧要？章家成不成且不管他，这个周末林家的晚宴，你好好表现。上次我看那林公子对你是很有意思的。”
　　结果周末我接到了章家的邀请，坐上了去章家的车子，见到了章子峻，成了章家儿媳。胖倒没胖多少，书倒是真的不念了。

　　在老太太面前我很难自然，毕竟当初是我们沈家巴巴地要结这门亲。那时我妈带着我不停地参加上流社会的各种宴会，竭尽全力结识全城每一位单身贵公子。我的两位姐姐嘉琳、嘉瑛就是这样嫁出去的。接下来就会是我的妹妹嘉琪了。
　　我顿了顿，吸口气，走过去，叫了声：“妈。”
　　老太太没什么表情，艳阳高照，她一袭深色暗花旗袍，领子扣到脖颈，严严实实，虽是在树下荫凉处，我仍然感觉酷热难耐，但老太太却额头光洁，不见半点汗意。她和她儿子一样，夏天清凉无汗，冬天……冬天是不是呵气成霜，我嫁进来时日不久，还没见识到。
　　“你来了。”老太太起身。
　　“是的，妈。”
　　我过去扶老太太，老太太也不要我搀扶，自己转身进屋。我跟在后面。
　　“这几天忙什么呢？”
　　“也没什么事，偶尔和朋友聚聚。”
　　“哦。”老太太瞧了我一眼，说，“多几个朋友是不错的。不过，上次成太太的茶会请你去，你怎么不去？”
　　“她们谈的那些，我不大懂。”我说。成太太的茶室在本城小有名气，几十年如一日，请去喝茶的都是城内高官富商名流的女眷。据说堪比民国才女林徽因的太太的会客厅，专门招待名流雅士文人墨客，除喝茶吃酒之外还要要吟诗作对、朗诵小说。我去过一次，十分头痛，之后她们再请我，便推脱不去了。
　　“她们能谈什么，无非请些文人墨客，说些附庸风雅的事情罢了。表面上看起来清雅无比，骨子里庸俗不堪。不过，成太太的茶会本市太太们都爱去逛逛，你去几次也没什么，不跟她们一般见识就是了。”
　　“是的。”
　　“社交是一门学问，你慢慢就会懂得。现在你终究太年轻，还需历练。”老太太坐下来说，“以后我带着你，去和我的老朋友多走动走动。别的时间，你闲的话就弄弄花种种草，学学礼仪，修身养性。做女人，更是一门学问。”
　　既然说到了学问，我想趁此机会向她提出复学的请求。可还没等我开口，黄小姐过来了。她给我送上一杯热茶，笑着低声说：“老太太都念叨几天了，想着章先生，可先生总是忙，总也见不着。今天一早起来就在盼太太您过来呢。太太，喝茶。”
　　“谢谢。”我说。
　　老太太接着仔仔细细地问过她儿子的饮食起居，又问了问他最近是不是太忙，有没有累着。我错失了最好开口的机会。
　　我含糊地应了几句，说：“嗯，啊，他挺忙的。公司好像事情挺多，不过每晚都回来。”
　　老太太听到这里嘴角露出笑容，看着我，赞许地点点头。
　　“再忙也知道要顾家，这才是好孩子。”
　　从这点看，老太太并不古板，她看重家庭，不像一般大家长一样，认为男儿志在四方，不该儿女情长。章子峻拿了那么多学位，我不明白为什么老太太却要我退学呢？难道她信奉的是所谓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吗。还是她认为我退学之后可以操持家庭？我现在可一点忙也帮不上。更让我发愁的是我如何找机会提提复学的事呢？
　　我正胡思乱想，老太太叫我去花园走走。
　　我过去挽着她的胳膊，走到花园去。
　　所谓的花园，其实是菜园。老宅后面除了荷塘，还有一个很大的园子，里面树木参差，老太太在树林边挖了几畦小小的菜地，种了些葱姜、黄瓜、辣椒什么的。这些菜地郁郁葱葱，倒别有一番情趣。
　　老太太指着菜地，“以前这园子里中了不少花花草草，每年都姹紫嫣红的，不过那时你公公不喜欢，他喜欢实实在在的东西，比如种种菜啊养养鱼什么的……我后来就把那些玫瑰香草都拔了，种了蔬菜。可惜你公公去的早，也没吃上几回……不过你看，这菜地我年年翻，年年种，每年都这样茂盛，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我看着那生气盎然的菜圃，笑着点头。亏得老太太有精神，把这园圃照顾得这么好。
　　老太太说了一通菜啊果啊，我也颇感兴趣地听着，想着回家实在无事，不如也跟刘叔学学园艺。
　　老太太赞了一番她的地，转头看着我。
　　“嘉璐，你嫁到章家，我当妈的没什么要求，只有一样，那就是你得尽快给我们家生个孙子。你看看这院子，这里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到时候都是他的。子峻的爸爸去世好几年了，我也老了，这些东西我还能经营多久？不过是撑到后继有人罢了。”
　　这番话说得很是伤感，我试着让她开心点：“妈，您可别这么说。您看起来那么年轻，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活那么久不成老妖怪了么。话说你嫁进来也有几个月了，有消息了么？”
　　“啊？”
　　老太太看着我，叹口气，“为人妇的，怎么连这都听不懂？播种收获，娶妻生子。我是说孩子，你怀上孩子了没有？”
　　“都三个多月了，好歹也该有了吧？”老太太满怀希望地看着我。
　　“没有……”我的脸霎时燃烧起来，本来还觉得清爽的树荫下一下子热浪滚滚，蒸腾不已。
　　“子峻这孩子，他不是每晚都回家么？你们没避孕吧？”
　　老太太真是直接。在我们沈家，妈妈和姐姐们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会试着找一些含蓄的词。
　　老太太看我浑身不自在，不再问了，只说，“我们章家人丁稀薄，就指望着你给我添孙了。我还指着你年轻，多生几个呢。也趁着我骨头还没硬，给你们带带孩子。你回去劝劝子峻，别整天忙上忙下，把最该忙的给忽略了。钱呢，是赚不完的，一个人、一家子能花得了多少，传接香火才是正经。”
　　“是的。”我说。
　　“你也别整天乱跑，在家里把家打理好，身子养养好。我就等着你给我好消息呢。做好你的本分，别让我失望。”老太太拍拍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
　　本分？我看着那片郁郁葱葱地菜地，失了一会神，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本来想找个机会向她提出复学要求的念头默默地熄灭了。即便有这样的机会，老太太也不会同意。在她看来，念书不是我的本分，传承香火才是。
　　下午我们吃具有田园风味的凉拌黄瓜，虎皮辣椒，糖腌西红柿，黄瓜、辣椒、西红柿都是我在菜地里摘的，我还在菜地里采了一把翠绿的小葱，做了凉拌豆腐。
　　走的时候老太太还送了我一篮蔬菜，叫我趁着新鲜做给她儿子吃。末了又叮咛我各种注意事项，劝章子峻努力耕耘，给她早日添孙。我一一点头应允。
　　我拎着那篮子蔬菜，坐在回家的车上，突然觉得满心无力。耕耘，添孙，这就是我的生活了？一架生育机器？一畦高产菜地？
　　昨天刚刚萌发的念头，像菜园里被掐掉嫩芽的蔬菜，恐怕再也没有机会长大了。什么复学，什么校园，就像车窗外不断向后掠去的建筑，离我越来越远。
　　或许我应该庆幸昨天并没有一时冲动顺着章子峻的话提出复学的要求，至少我现在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有什么东西堵在我的喉咙，让我全身麻痛。
　　“回沈家。”我对司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