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记》卫迟迟

4、倩女离魂

　　隋遇守着鸭蛋叹气，上高家卤味找高老板拆兑。这铺子年初才拾掇过，乌沉沉青砖墙，房檐宽厚，石阶平整，大玻璃擦得照人影，新贴一行红纸剪的大字：即日起烧羊肉汤收费，一瓶一块。
　　不是饭时，里头主顾不多，小徒弟低头包花生米，高老板不在柜台里。隋遇转身出店，正瞧见高老板拎着一捆葱过来，他忙出来拦住，寒暄了几句说道：“怎么样老哥，我这儿有三百来咸鸭蛋，能不能放你这儿给帮个忙？卖多少是多少。”高老板道：“行啊，你拿来吧，有多少我都给你卖了！”
　　“得嘞，有您这句话。我这就回家取去。”他回家借了个手推车把两大桶鸭蛋小心翼翼推到后门，高老板又叫小徒弟帮着卸下来，才摆上玻璃匣子就叫一个主顾挑走了十个，高老板准准地收了他两斤十八块。
　　剩下的上秤，56斤有零，隋遇把高老板叫到一边道：“卖着看，到时候跟您算钱，占您的地方和生意，我这里……”没说完高老板便摆手道：“咱们这交情，谈不到。”
　　隋遇乐颠颠回去，跟杨绿桃说了，绿桃也放下一块心病，又想起兄弟来，恨了几句：“活该他受穷！腌个鸭蛋的胆子也没有！这一千多块咱们可有可无，放他那可不就是钱了？”一边数落，一边又骂老天不下雨，隋遇反倒安慰了几句。
　　谁知两口子高兴早了，一个多月过去，算上头一天的十个蛋，总共才卖出去六十多个。隋遇只好又来找高老板。高老板一见他就摇头：“真不是兄弟不帮忙！”隋遇道：“这么着，死马当活马医，今天起，我拆开卖咸蛋黄，您受累给写好了贴上，有人要，我头天剥好了送来。”
　　“卖多少？”
　　“整个的多少？”
　　“九块一斤。”
　　“那就还卖九块一斤！”
　　高老板笑道：“老哥哥，人都说我石头缝里挤水，原来你比我异想天开。就这么着！我也看看这九块的蛋黄有没有人买！”

　　隋遇回家走柳儿，第三天晚饭高老板来报喜：“吴老三家厨子问，有多少咸蛋黄，人家包了，叫一天送二十个去。”
　　两口子对视一眼，隋遇道：“他们家要这么多鸡蛋干啥？”
　　“你不是知道吗？”
　　“我知道啥？”
　　“你这人……不是你算到的？九块钱宁可买半拉鸡蛋，不回家扔蛋白作孽！人特意问了，蛋白做啥使？我说送饭馆做汤。”
　　两口子都松一口气。过几天绿蓉绿云知道了，都说隋遇出奇兵打胜仗，该吃个喜儿。小喜没吃，天上掉下个大喜来，把姐儿仨笑得合不拢嘴——
　　夜来去温教谕府找小红，认识了温小姐不算又认识了温教谕，温教谕说了几回话竟看中了她，要娶她做温夫人。
　　家里人人高兴，只三姐夫夏师爷不说话，杨绿蓉背地里问：“你老摇啥头？夜来这亲事你不看好？”
　　“不看好！”
　　“哪不好？”
　　“跟人家差太多，不是好事。做官人家那么好进的？”
　　“没有老爷子老太太。”
　　“一样！”
　　“我以为你要说年纪呢。”
　　“年纪倒不太要紧，大九岁，说得过去。”
　　“小云说年纪大了，我跟老三老四一样，不大！夜来没爹没妈，又那么个脾气，找个大点的知道疼她。再说温教谕做官的，将来他就想换，还能换个比夜来更小的？大几岁踏实——不说年纪你说啥？温教谕名声多好！老三老五在学校不是一年两年了，温教谕打来咱们县就没落过话把儿，别人不知道她们还不知道？小红不也说可好了。”
　　“小红回家了？”
　　“早晨走的。说了，回家跟爹妈亲近两天，回头就给她安排学校。”
　　“我问你，那俩张罗这么欢，是真心实意替外甥想？不是憋着沾点光？”
　　“我们老杨家没那人！”
　　“夜来自己不乐意。”
　　“她小孩子知道啥？她就知道好看。不过咱也是瞎操心，八字才一撇，温教谕前头那个也说到成亲了，不也说黄就黄了？”夫妻说着话，闺女夏春庭放学回来了，便都打住不说。

　　杨绿桃有个胸闷的老毛病，这两天人逢喜事松快不少，隋遇上土地庙还愿，还给吴家老太太烧了一炷香，低头合十念诵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郭米多等他完事，一把扯住从汉高祖斩蛇开张，好容易说到“我那事，你们衙门不管，让我去东岳庙，东岳庙也不管，让我找衙门，再去衙门，让我上城隍！”隋遇道：“这路事向来就这样，老爷他也没辙，没成例。你这回要折腾成了，给后来人造福！”
　　郭米多道：“我折腾成了？两头有活儿都惦着我，发钱时候谁也不管！你看这事，我要跟贵连襟说说，有用没？”
　　“县老爷都办不成，你找他有啥用？”
　　郭米多还要说话，庙外进来个黑大个儿，手里牵着一头黑驴，驴背上瘪瘪搭个口袋。
　　郭米多忙迎上去：“苗司事！您这尊大菩萨今天怎么屈尊上我这小庙来了？”隋遇急忙趁机告辞。

　　郭米多接过缰绳，替苗司事掸背上的灰。
　　“您这是干啥去了，弄一身灰？”
　　“跟你说了嘛，别老司什么事，就叫我苗十三。这一天可遛细了腿，才人仰马翻，不知哪蹭的。我这有事麻烦你来了。”说着从驴背上把口袋拿下来，“这个麻烦，得麻烦你收留三天，就三天，改天哥哥请你。”

　　说话进了屋，苗十三把扎袋口的红绳解开，里面软趴趴倒出一个魂魄，是个姑娘，十五六岁，站直了四下打量，看着郭米多不好意思就笑，又不好意思不笑的光景。
　　“怎么您不带回去？”
　　“不带，且活呢。”
　　“司事，搁我这儿这不像话啊！”
　　“像话哥哥也不求你么！就三天，管吃管住就行，别的都不用管，她也保管不逃，不用看着。叫戚夜来。”

　　苗司事走了，戚夜来跟郭米多进里屋见他老婆，陪着笑张嘴就叫嫂子：“能不能借笔纸我写封信？”郭大嫂便叫儿子：“小鹏，把你学校那笔拿来，再拿个本子！”
　　夜来跟着小鹏上里屋五斗橱上写了几行字，折起来装好，又讨点糨子糊个信封，拿出来请郭米多帮她寄信。郭米多说：“铺兵三天来一回，今天才来过，你先自己收着，看放我这儿弄坏了，大后天给我。”
　　戚夜来跟着小鹏往庙后去了，郭大嫂扯着丈夫道：“这姑娘……”郭米多道：“少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