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记》卫迟迟

2、红娘进府

　　小红一宿没好生睡，第二天起来老姑老姑父都上班了，小前夜里回来的，正坐饭桌前乐：“小红你可千万别走啊，你不走二姨就能常来，常来我就能跟着吃口炸小鱼，要是天天早上能吃上顿饭，我也不至于长到立柜就不长了！”
　　“吃饭也堵不住你那嘴！你妈听见得气死！没饭吃你咋长这么大的？哪天早上没给你吃饭？”

　　“二姨，我妈做那能叫饭吗？”
　　小红笑道：“我春庭姐和夜来姐也老说二姑做饭好吃，那回在我家，她俩一个说你做的肉酱面条，一个说你做的鱼。”
　　“啊，肉酱面条是那年过年，初七，夜来在我家吃的面条，过去就跟你三姑说，怎么怎么好吃。你三姑自己做，又让厨子做，咋做都说不对，气得你三姑问我，杨绿蓉你面条里搁啥了？”

　　杨柏泉洗完脸说：“二姐你咋没上班？特意给我们做饭？你可真是！”
　　“我上午没课，晚去一会儿没事，你老姐跟学校说一声就行，本来也没想去那么早。吃完饭我给小红梳头。你老姐啊，不知道你老姐夫咋跟她过这日子，那萝卜都烂成水了，也不知道扔，就放那儿堆着！”
　　小前说：“哪个萝卜烂成水了？不能，我昨天路过还好好的呢！”
　　“跟你妈一样！不会翻过来看看啊？底下都空了！”

　　将近九点，小红站门口送杨绿蓉出门，杨绿蓉道：“你三姑告诉你的话都记住了？”
　　“记住了。”
　　小前道：“我三姨告诉她啥？”杨绿蓉道：“啥该说啥不该说呗，你三姨家里有使唤人，知道这里头咋回事。”
　　“你们可别闹了！我三姨能跟人温教谕家比吗？这都异想天开呢。她跟你说啥了？”
　　小红笑道：“也没说啥，让我分清家里外头，把人县太夫人的小丫头好顿骂。”

　　父女俩赶到温府正是车马喧腾、办事人出来进去的时候，门房说候嫂打了招呼，直接就把小红带进去了。
　　一进二门水汽泱泱，到处是绿，花匠拖着管子哗哗浇树。小红想：外头曝土扬长，这里面水晶宫一样。有株红花开得好，她多看了一眼，领路那人就不见了，吓得她一头汗，见前面有个拐角，忙跑过去，见那人就在前头呢，这才放心，紧走几步跟上，再不敢东张西望了。
　　那人把她领到一间小屋，安静垂着竹帘子，里头已有两个人在，都是年岁差不多的小姑娘，一穿蓝一穿绿。那人把她送到门口就走了，小红见那两个都低头不说话，想明白大概跟自己一样，也是来找活干的，看两个都头是头脚是脚，越看越不自在，心说早知这么多人，我就不来了。

　　也没等多一会儿，有个老妈子进来，带她们去见小姐。小红站起来跟着走。她走在最后，前面那两个好像大大方方的，像是一点也不怕跟丢了，小红看着更没意思。
　　曲里拐弯的，进了一间小屋，也垂着竹帘子，比方才那间屋的帘子又细又密又好看。三人鱼贯进了屋，见一道门，似乎也是竹子做的，样式跟方才外头的月洞门一模一样，就是小，没有门扇，不挡风不挡土，不知用来做什么。
　　进了这道门，才看见左边一张小八仙桌，两个姑娘，一坐一站，站着那个手里拿张纸，坐着那个手里玩一把团扇，果然老妈子指着坐着那个说：“这就是咱们温绣小姐。”

　　三个人都说温小姐好，小姐笑着答应，她笑起来眼睛咪咪着，小红一看就喜欢。小姐却不再说话，问话都是站着的丫头。问都是哪里人，叫什么，家里几口人，几亩地，怎么来的，早上吃的啥，昨天二姑提的，一句没问。

　　那个穿绿的姑娘说话流利有趣，两次招得大伙发笑，小红心说完了，倒松了一口气，听她一二三四讲自己为啥叫“含芳”，有些溜号，看见带她们进来那个老妈子在外间没走，同一个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同伴，两人并肩小声说话。她两人身高胖瘦差不多，手都叠放在小肚子上，四只袖口在身前并排，又白又整齐，像四个豆腐块。小红心想：是天天洗，还是新的呢？
　　小姐又听了几句话，起身走了，大丫头还跟她们唠嗑。小红索性放开了，有问有答。那大丫头说：“我叫刘茵，叫我刘茵、阿茵都行。今天就算认识了，我叫张妈跟你们说说月钱、规矩，要是愿意在府里干，再带你们去药局做个体检，下午放你们假，回家告诉大人一声，晚上就收拾东西搬进来吧。”

　　小红只道听错了——原来三个人都要了！刘茵说完就走了，带她们来的张妈满面笑容，迎上来说：“杨盼红、赵雪梅，恭喜你们，小姐留下了！”
　　那个叫含芳的立刻变了脸色，小红也万万没想到，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反倒没中小姐的意，更不明白没见小姐跟丫头说话，也没见丫头跟张妈说话，张妈为何知道小姐留谁。

　　含芳低头含胸走了，小红在赵雪梅后头，跟着张妈到她房里，心里敲着锣听她说：
　　“一月月钱两千，干得好、中小姐的意，下个月就是两千五，额外的奖赏不论。再往后看个人能耐造化。整个后院总共四个丫头，上月两个嫁人走了，才添的你们。大丫头刘茵拿三千八，剩下就不一定了。跟着小姐都是刘茵，你们说是归刘茵管，刘茵忙也顾不上，有事就问韩香，你们跟韩香住。平时就洗个衣服收拾收拾屋子，好衣服还不用你们，有专门的人洗，再就跑个腿传个话，买个东西伍的。叫轻省叫忙活，你们干着看。”

　　小红一天高兴，在药局检查了身体没毛病，去老姑那拿上包袱就搬进了温府，几个姑姑又送吃的用的，也不必细说。
　　头几天过得忽忽悠悠，有人领着认家里的路、学各样东西用途用法、老爷小姐喜好、能说不能说的话，家里来客人不许直眉瞪眼盯着看，老爷的客人尤其不许乱看，南窗下那几盆墨菊不能动，小姐要亲自浇水——林林总总，发了个小本子叫她记下来。也没啥正经活干，吃得好，晚上上床觉出腿酸，这才想起从早到晚，除了吃饭竟没坐几回。

　　这天晌午小红在凉亭旁接着浇花的水管子，拿小竹刷子蘸水一根一根刷鸟笼子，看见小姐带着刘茵从外头回来，过长廊时正巧老爷领着几个人经过，看见小姐，住脚问：“吃完老师了？”
　　小姐笑着说：“吃完了。”
　　老爷回头向跟着的人笑：“这是什么世道？学生吃老师！”
　　众人都笑：“那不得看啥人？请都请不去呢，这走了不定怎么吹牛呢。”
　　老爷又问：“剩饭没？”
　　“没剩！”

　　小姐回屋换衣裳，刘茵也回来换衣裳喝水，小红悄悄问：“老爷问剩饭是啥意思啊？”
　　“咱们小姐有个毛病，老剩饭，老爷老说她像她大姑奶，眼瞅着吃完了，非得再盛一口剩下。”
　　“咱老爷挺和善啊，不吓人。”
　　“吓人啥？老爷可好了，小姐也好，以后你就知道。哎呀，这一上午——想吃山药糕，带红豆的！”

　　吃过晚饭有一阵子空闲，刘茵从外头进来，见小红扒在灯下不知写什么，悄悄从背后一看，只看见“后悔生在”四个字，小红早把本子合上了。
　　刘茵看那本子不是府里的，问道：“家带来的本子？你写日记哪？”
　　小红强笑道：“瞎写呗，写着玩。”
　　“对了，中午是谁找你？”
　　“我两个姐姐，表姐。一个我大姑家的，一个我二姑家的。”
　　“你几个姑啊？”
　　“五个。”
　　“我听你姐管你叫红娘。”
　　“那是我大姑家的，打小就这么叫我，红娘红娘的。”

　　刘茵把什么东西塞进她嘴里，小红嚼两口，一股红豆香，惊讶道：“你真买了？”
　　“买了啊，这有啥真的假的！”
　　说着又递给她一块。忽听韩香在窗外叫：“小红来帮我打着点帘子！”
　　“哎，就来。”小红看着刘茵笑：“你说多有意思，管我叫红娘。红娘那不是《西厢记》里那小丫头吗？不过我现在还真是咱们家的小丫头了，也算没叫错，你说是吧？”
　　“嗯嗯，是。”
　　小红到堂屋一看，韩香打着一边帘子，八个男子抬着两个包铁角红木大箱子，满头是汗往屋里搭，忙过去帮韩香打帘子，韩香站在当屋指挥着人把箱子放进里间挪好，几个人陆陆续续走了。见韩香拿抹布转悠着擦灰，小红说：“韩香姐姐，你小名叫啥？”
　　“我没小名。”
　　“那你爸妈管你叫啥？”
　　“就叫韩香，有时候叫小香，跟你一样。”
　　“跟我不一样，我姐管我叫红娘。”
　　“红娘？这名字还挺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