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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老舅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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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又下黄了。
杨柏泉发了半天呆,想起去四姐家。
他没跟老婆打招呼,到四姐家太阳都蹭山了。
外甥王兴正在院里撵鸡,抬头看见老舅自己拨开门闩进院,忙进屋拉住妈说:“老舅来了!老舅好像哭了!”
杨绿萍吓了一跳,杨柏泉已经进来了,看见姐姐,眼泪掉得更欢,正反手抹了两把,蹲地上抽搭起来,拿秸秆往灶坑里送。
“咋来的?”
“走着。”
“走着?”
杨绿萍正烙葱花饼,手上又是白面又是豆油,两只胳膊肘并一块往起架他,王兴也帮忙。
“出啥事了?你说话!”
“没啥事,就看孩子写作业——闹心,啥也不会!可怎么好?”
“就这事?”
“就这事——雨又没下下来,可怎么好?一件顺心事也没有,我这心里憋屈。刚才在家说雨老下不来,今年弄不好就得车水保苗,你听小红说啥?她说那太好了!这不是没长心吗?那么大丫头了!”
“大啥丫头,十四五,她那就是惦着玩,你可不兴生这气啊!”
母子两个把他推搡进里屋,他不上炕,就低头蹲地上。
“去给老舅倒碗水去——别跟孩子置气,写作业那么容易的?你小时候不也不会!你根本就不写!——雨不下不下吧,也不是你一人不下,都不下,愁有啥用!——反正饿不死,放心谁也不能饿死。你小时候妈老怕你养不活,饿死。我烙饼,一会儿你姐夫回来跟你喝两杯,说你几句就好了。上炕躺着去,我看脚起没起泡!”
天热,怕剩饭,可着人头烙的饼,杨绿萍站园子门口指点王兴拣长开的葱薅了三棵,在地上磕净了土,又重新打开面口袋舀白面。王兴偷偷问:“我老舅哭啥啊?秋子不会写作业他就哭啊?”
“犯愁呗,唉!往后咋办?考不上学,那将来就是出苦大力,谁愿意啊!”
“秋子学习一直就不咋地,以前咋没见我老舅在乎?”
“这不是比的吗?你二姐,你大姨二姨三姨家,家家孩子又上这个又考那个,都一样的,他能不比吗?姑娘姑娘拿不出去,好容易生出个儿子也拿不出去,你老舅啊,心强命不强!唉,小时候就好强……”
这晚杨柏泉到家早过了上床的点,狗叫了两声才认出他来。早晨那一天厚云彩叫风吹得一点不剩,月亮地儿亮堂堂地。
姐夫现雇的骡车,车把式打着呵欠赶骡子回头。姐夫已付过车资,大晚上的,杨柏泉有些不好意思,狠狠心,把四姐带给老娘的好点心拿了一块出来。那车夫半推半就地,用手帕裹了掖进怀里,笑道:“下回去可别再走着了,好家伙,十里地!驾——”
老婆贾淑玉早出来了,见丈夫一身酒气,把好大嗓门一句抱怨咽回肚里,只问:“光喝酒?吃饭没?在哪吃的?”
“四姐家,吃了烙饼,三……四,四张!——作业写了?”
“写了,挺好的。”
杨柏泉把点心盒子交给老婆,脚下生着波,上水缸舀水,仔仔细细地刷牙洗脸。贾淑玉在里屋打开盒子看点心:小巧精致八个方窝,却只有七块。闻闻一股油香,看有碎了的两块,拈起小半个吃了。本想跟丈夫说说女儿杨盼红的事,可杨柏泉喝了酒听不懂,也只好憋到明天。
宿醉不好醒,醒来快正午,贾淑玉忙跟他商量:“小红铁了心,非进城不可了!”
“去温府?给温教谕侄女当丫头?”
“还不一定能不能当上,人家不得挑挑?”
杨柏泉半天说道:“我还是那意思,别的都好说,温教谕没老婆,小红姑娘家……”
“昨晚上你没在,王缓老婆来了,说她小姑子前两天回娘家,还把温教谕一顿夸:本分的好官,一点跟别人不一样!最好的一节,人家对这个侄女,亲生的一样!从小在身边长大,就因为没婶娘,人家能当温府多半个家!再说没出阁的大姑娘,人家在家里住的那叫闺房,叫绣楼,亲叔叔也不常进门的,怕啥?我也还是那意思,长长见识,干个一年半载的,自己攒几个钱,留着将来自己过日子用,咱们又不要她的。再说就真不好的话,还许不干呢。”
“小红咋说?想去?”
“啊,想去!王缓妹子说了,人家家里对使唤人知疼着热的,几辈子都出名——孩子大了,又没学上,你放她在家,她也呆不下去。你看东头秦家那孩子……”
两口子正说话,见里正走进院子,杨柏泉赶忙迎出去。
“大后天龙湫山车水保稻,家里没劳力的,在我这儿登个记,县里一起给派人,工钱县里出小头,自家出大头!”
里正叉腰拿本子扇风,“你们家不用吧?”
“不用不用,我们自己干!”两口子抢着说。
“嫂子,听人说没?‘宁在阴间做鬼,莫在阳间车水’!你不怕把爷们累出个好歹?”里正笑。
贾淑云大嗓门:“车个水能累出好歹来?我都不用他,那点儿地我三两下就浇了!”
次日吃罢早饭,杨柏泉送闺女进省城。杨盼红临走跟奶奶说:“奶奶我去省城啊,回来给你买好东西,你等着我!”杨柏泉老母亲八十九,没病没灾,就是背驼得厉害,把儿子孙女送到院门外,看着拐弯看不见了,才插秧一样挪回屋。
进城问温教谕府,一路打听着,小红好多年没进省城,又喜又怯,拿手拽衣裳,给爹拍身上的土。
遥遥看见大门,杨柏泉回头叮嘱:“不如意了给家捎信,就接你回来。在外头不比在家,伺候人不能犯犟筋……机灵着点!”
小红边嗯边点头。正好有个面善的差人从旁过,杨柏泉忙拦住,比划着问:“一个侯大嫂子”,“府里管洗好衣裳的,男人叫侯天。”那差人看看他,又看看低着头的杨盼红,回头向门里喊了一声:“找侯嫂!”
杨柏泉大喜过望,连声道谢,看着门里是有人进去了。回头又叮嘱女儿几句。
不多会儿出来个头裹青巾、四五十岁的妇人,正是村里侯天老婆,王缓妹子。
侯嫂上来拉住小红的手:“大姑娘哎,可算来了,这就是帮我的大忙了,小姐成天问呢,找个丫头老找不着。我们说丫头好找啊,找好的不容易,你看你就来了!杨大哥,想明白了?不心疼了吧?孩子出来见见世面,多好的事。”
小红笑着叫姨,杨百泉说:“全托付给嫂子了,都靠您照应。不懂事尽管说,该打打该骂骂,她头一回出门,以前也没干过……”
“你看你说的这是啥”,侯嫂连忙打断,“只是今天不行,今天小姐不在,这么着,姑娘在我那儿住一宿,明天小姐回来,我立刻就领着去拜见。本来就是要找没做过的,小姐老爷都说乡里人本分。放心,有我在吃不了亏,你们放一万个心。”
杨柏泉一愣:“小姐不在?那不麻烦嫂子,正好我五姐在这城里住,我们上那儿去,明天再来。”
“那也好,明天你们赶晌午之前来,给孩子换身鲜亮衣裳,头发梳个是样的,这孩子哪哪都拿得出手,小姐准给留下。”
杨柏泉忙又客套了几句,领着闺女走了。走远了小红才摸着头发说:“还不在家啊?”
侯嫂看着父女俩去了,跟旁边门房笑道:“都说乡里人实在,你看,也不打个招呼,扔崩一下就来找,也不怕扑空。”
“老爷正娶新娘子啊,这一个丫头好做啥?”
“娶新娘子,也得一个个找,不能一排一排找。”
“好看?”
“听说!”
旁边又一人过来笑道:“老三,这一天成篓的新闻打你这儿过,你倒反过来问她。”
侯嫂道:“你可别说,知道为啥放心让人家当门房不,那就是看人家啥都不知道,知道也不知道。像我整天瞎咧咧,说不好哪天就让人撵出去。”
杨柏泉领着闺女往五姐家去,他五姐是县学老师,这会儿正好在家,见兄弟跟侄女来了,一团高兴,忙叫丈夫去馆子里订菜,又叫去二姐家告诉二姐,去三姐家叫三姐。二姐跟杨绿云一个学校,都是县小学老师。
三姐杨绿蓉嫁了县衙一个刑名师爷,在县太爷那里很有几分面子,全娘家都仰仗着。晚上吃过饭,姐三个关起门来小声说话。
“咋想的?你说咋想的?这俩人咋想的?”
“你没听柏泉那意思吗他也不咋乐意。淑玉乐意,这你都不用问。”
“小红自己也乐意——她小孩伢子她懂啥啊,不得大人给把关啊?”
“看见没有?都没通过咱们,直接就上温教谕家了,心里明镜儿似的咱不能支持。要不早找你三姐夫了,想当丫头,直接上县太爷府多好啊。这闹的,早知道这个算盘,就真该叫你三姐夫给弄到太爷府上,真当丫头咱也当个最大的。”
“温教谕可比张骆驼有钱!”
“那也不光是钱的事!”
“柏泉可怜!”
“他可怜啥?春庭讲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三姐你现在行啊,跟你闺女没少学文化。唉,还说柏泉呢,大姐大姐夫快烧周年了。今儿是几儿?你刚才去接夜来,她咋样最近?”
“初五,还半个月。夜来我看这几天正经行呢,这就挺过来了。我就怕将来说亲,这没爹没妈的孩子——幸亏她妈生得她好看。你们忘了那年,是十几啊?跟我回妈家,村东老李大嫂子看不够地看,说瞅瞅人家养活这玩意养活的。人走了她说,我是玩意啊?”
正说着,外头有人敲门,小红端一盘水果:“老姑,三姑,二姑,出来吃梨吧!”
杨绿云忙接过盘子笑道:“春庭呢?看见没?春庭来多少回,也没说给她老姨洗个梨吃。那天坐那教育小前,‘你妈上一天班多累,还不去给泡壶茶去!’小前那天也不知咋了,真去给泡了壶,她坐那董董董全喝了。”
三姐接过来说:“这帮孩子,谁也赶不上小红懂事,春庭那还说啥,那都我做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