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裂缯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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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20年。
高泉宫，偏殿。
窗外春色怡人，而殿内的人却全然无心欣赏这一年好景时的柳绿花红。和熙春风拂过杨柳依依，殿中人此时闲赋下来，心情却比忙碌的时候更加烦闷了。
“父皇变了，他不再让我接触政务。而是指派我去修咸阳城墙这种无关痛痒的事务。“也许是发牢骚开了头，扶苏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不甘，嘲讽地笑了笑，用手背敲了敲面前的咸阳城防地图。
少年上卿也抿了抿唇，神色万般无奈。
虽说秦一统六国之后国力雄厚，但接连不断的大工程属实让国库捉襟见肘，也就是说，现在基本不可能有多余的人力物力来修建咸阳城墙。
而这样一个不可能进行的任务，却偏偏落到了扶苏头上。他甚至有理由怀疑，始皇帝的意思其实是要让他树立榜样去咸阳城口带头修墙。
一想想那画面，属实有些不忍直视……
权衡之后，扶苏和少年上卿决定将此事应付过去就好，毕竟修城墙这件事八字也还没一撇。亦或是，始皇帝也根本没想真正修城墙，他不过是想测测扶苏的态度。揣度迎合帝王的心意，却并不是他擅长做的事情。
还是出门走走转换一下心情好了。
待少年上卿走后，扶苏揉了揉自己有些酸疼的额角。身为公子尚且每日都要这样殚精竭虑，若是父皇本人，是否因堆积如山的政务每日都夜不安寐就不得而知了。
怀着并不轻松的心情闲庭信步地走过回廊，一阵如泉水淙淙般叮咚悦耳的琴声如行云流水般传来。这琴声好像有股奇异的扣人心扉的魔力，细细听去有仿佛裂缯一般的清脆声响，扶苏情不自禁被吸引了，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不同于整日歌舞升平的咸阳宫，高泉宫虽然就在其近侧，但随了主人的喜好十分清净风雅，平时少有丝竹之声。如果让始皇帝听到此间传出了靡靡之音，指不定他又会怎么想，所以全高泉宫上下都很有默契地贯彻“无丝竹之乱耳，有案牍之劳形”。
想到这里，扶苏突然清醒过来，他微微一蹙眉，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
只见一位约莫二八年华的少女正在奏瑟，她的表情专注，神态淡然，丝毫没有留意到旁观的扶苏。
少女的五官清丽逼人，虽然面容还未完全脱离稚嫩，但举手投足间已经颇为动人。她穿着一袭月白色曲裾裙，袖口衣襟缀着水波的纹样，虽然服饰简朴，但更衬得她雪肤乌发，整个人就如一块皎洁的玉璧。随着奏瑟时手臂的款款起落，瞥见一双皓腕，就如同她戴着的那个如羊脂的镯子般白净好看。扶苏沉浸在琴声里，心中竟再无半分苛责之意，而是牢牢被吸引住了。
《诗经.关雎》曰：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这是他脑海里的第一反应。
突然一声突兀的裂帛之音，“噌”的一声脆响打断了他的思绪。本以为是少女不小心把琴弦弹断了，却看见那根弦犹在嗡嗡地震动着，原来是一曲终了。
少女这才抬头，突然对上扶苏专注的目光，她结结实实吃了一惊，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唇。
反应过来是谁后，她如梦初醒似地马上恭敬行礼，“不知大公子在此，实在是......失礼了。”
她一慌张，话都说得有些结巴，行礼也不甚周全，看起来甚至还不太熟练。扶苏注意到这些细节，心想她应该是新手侍从，开口询问道，“虽没有明令禁止，但高泉宫是避免奏乐的，你不知道么？”
“我是新来的，不太清楚。”高瑾摸了摸头，随后意识到自己的小动作有些不大庄重，于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淡然样子准备把刚刚的举动搪塞过去，“不知惊扰了大公子，请恕罪。”
“罢了，不知者无罪。”扶苏好心情地摆了摆手让她平身。适才高山流水的乐声缓和了他急躁的心情，连入目的景致和人都变得美好起来。毕竟没有鼓瑟吹笙那般兴师动众，更何况自己时常也抚琴自娱，反过来禁止别人好像说不过去。
《周礼·保氏》曰：“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这就是所说的“通五经贯六艺”的“六艺”。作为皇家子弟，平日自然是要学习六艺且懂得鉴赏的，少女的瑟确实奏得很好，扶苏诚心实意地夸赞了几句。
“大公子谬赞了。”高瑾微微一笑，淡雅如菊气质的熟悉感扑面而来，让扶苏不由得联想起不久前离开的那位少年上卿。
别看高瑾笑得一脸风轻云淡，她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模仿自家师父平日里假正经的样子，努力不让自己紧张的心情暴露出来。
哎呀，见到大公子真人什么的，有些小激动也是很正常的嘛。
“这把瑟做工也很精巧。”端详着案上五十弦的乐器，扶苏随口又夸了一句。
此物看上去是由一整块桐木制得，通体漆黑，阳光在包浆上折射出程亮的光泽，看起来是很有一番年头的古物了。
《诗经·卷阿》曰：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桐木琴还有优劣之分，一般人家以泡桐制琴，虽造价较低廉，但琴的品质比起纯正梧桐木所制，自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面前这把瑟的取材显然是上等，好马配好鞍，好的琴对于优秀的琴师来说是锦上添花，扶苏不由得又多看了高瑾几眼。
看来高泉宫中卧虎藏龙者不少，他心想。
“这琴不是我的，是家师所藏，借用与我。”高瑾摇摇头否认。扶苏抚摸着瑟上的琴弦，这琴弦看上去又和平日所见的瑟常用的牛筋弦不同，看上去十分通透，说不清是何种材质的，五十弦密密麻麻在阳光下微微反光，看上去亮晶晶地好看。“此瑟名为裂缯。大公子博闻强识，可知这裂缯之名从何而来？”
裂缯，顾名思义就是撕裂丝帛发出的声音。《帝王世纪》曰：妹喜好闻裂缯之声而笑，桀为发缯裂之，以顺适其意。一番思考过后，扶苏谨慎地开口，“这把瑟......可是出自妺喜的典故？”
“正是。”高瑾赞许地点了点头，提起来难免有些自豪的语气，“传说夏桀喜闻妺喜奏瑟，陶醉至深甚至终日不早朝。这把瑟就是当年妺喜之物......”
“呃，只是相传，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迎着扶苏探询的目光，高瑾又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头，闷闷地补充道。
自家上卿也偶尔会突然拿出一些来由千奇百怪且玄之又玄的古物，扶苏对此倒是见怪不怪了。这把裂缯瑟的名头听上去倒是不怎么吉利，毕竟其所谓的前主人妺喜可是公认的一代祸国殃民的妖姬，不过......
妺喜与妲己，是史上并列的两大亡国祸水。但一朝的倾覆必然有诸多缘由，千古骂名如此简单地归咎于两个女子身上不外乎是后人杜撰积毁所得。所以扶苏对这把瑟的来历不甚在意，只是当个段子听罢了。看向意识到自己可能失言而神情窘迫的高瑾，扶苏微微一笑，笑容如沐春风，“那你再奏一曲可好？我想多欣赏一下。”
不得不说，自己刚刚静心倾听悦耳的琴声，心中那股无名怒火不知什么时候就平息了。“春色正好，便奏一曲有关这个季节的歌可好？”
高瑾的眼睛“唰”地亮了，黑白分明的眼珠滴流滴流转了两圈，然后仿佛得出了思考的结果般变得更亮了。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琴声动人，但扶苏就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甚至觉得有些面红耳赤。又是一曲奏毕，高瑾抬头看见扶苏欲言又止的表情，神色也变得有些惴惴不安，
“大公子，我......弹错了么？”
“啊，没有。”扶苏收敛起自己的表情，“极好。”
“能得到大公子的欣赏真是我三生有幸。”高瑾真心实意地开心道，笑起来微微露出牙齿。
“你是新来的乐手么？”扶苏好奇地问道，“不对，高泉宫没有伶人。那你是......”他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有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这个姑娘看着天真纯良，但就怕是谁又送进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扶苏治下极严，始皇帝也是严格管束他，但不代表就完全没有人铤而走险。
“我是新来的侍女。”高瑾大大方方地说。
哦，的确顾存提过一嘴，高泉宫中人事流动，内侍有些不足，所以从别处调来了一些补充。
“善。”扶苏点了点头，“对了，你的名字是？”
“我叫高瑾。”她对扶苏说道。
“裂缯瑟，嘻嘻......”待扶苏走后，高瑾轻轻抚摸着案上的瑟，低头勾起了嘴角。
她的计划，算是成功了吧。
别误会，她可没动什么坏心思。师父告诉她，在这个时代要勇敢追求自己的爱情，虽然对于一名单身汉来说是没啥说服力啦。言归正传，丰神俊秀一表人才，每次出行都能引发咸阳万千少女轰动的公子扶苏实在威名远扬，她也想见识一下。更何况，接近了公子扶苏，就意味着离那个权力的中心更近了......
不知道为什么，内心有个声音总是告诉她，要到咸阳去，要追求更好的一切。
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瑟上的琴弦，高瑾的笑意更甚。
据师父所说，这把裂缯瑟所奏之乐可以迷神惑心智，正因如此，那夏桀才会整日被迷得神魂颠倒。说起来，伊尹灭夏建商汤还得好好感谢它的功劳呢……
然而，心智坚定之人面对邪物，是能始终坚守自己的内心的。看来那位扶苏公子真如传闻所言，是光风霁月的正派人，倒是值得信赖。想到这里，高瑾不由得对扶苏刮目相看。师父一直告诫她男人是大猪蹄子，可扶苏公子明明就很正经！
额，也有可能它的灵气都被自己的手镯吸光了。所以现在不过是一把看起来就很昂贵的古物而已，公子扶苏并没有真正被琴声所惑。
不过，偷偷动用了这把瑟，师父应该不会发现并责怪自己的吧。反正没有告密的人。
毕竟，古物都不会说话。
想起自己演奏的曲目，高瑾不由得也脸颊飞红。但她发誓那只是她下意识的反应，在那样紧张的状态下临场发挥，是个人都会一时大脑短路的呀！
希望扶苏公子可不要误会才好……不过看他的反应，好像也并没有在意吧。
“瑾……？”
“大公子在说什么？”甘罗抬头看向扶苏，顺着他飘远的目光望去，暖阁外桃花盛开，灼灼其华，春光正好。
“抱歉，毕之，我分心了。”扶苏转过头来，略带歉意地说道。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裂缯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