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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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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霄使劲盯着程墨看了两眼,想确定他到底是在调侃自己还是在挖苦自己,还是真的有点担心自己。
可那个人的瞳仁里一片墨色,深沉,布满漩涡。这么直直地看过去的时候,会让人甘心情愿陷进去,像一场美妙的梦,不愿醒来。更不用说自己本来的目的了,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程墨看着林霄有点傻气的脸,嘴角轻轻动了动,眼神闪烁。
林霄瞬间感觉自己仿佛被摄魂以后又被轻轻放开了,那个人本来可以不动声色就把自己拆吃入腹的。
心里不知道是该感激,还是该惶恐。
一个轻飘飘的眼神落在他的脸上。他总觉得,这个人只是看人一眼,都能让人失魂落魄。
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怎么,不想走了么?”
那声音像是就紧贴在耳边说的,低低的,柔软缠绵。林霄觉得自己耳垂有点发痒,似乎能感觉到那人说话时呼出的微弱的气流,轻轻扫在皮肤上。
再往旁边看过去,他明明倚在椅子上,身体瘫软的样子仿佛就要融化在那里,眼睛半睁半闭盯着电脑看呢。
林霄忽然觉得,估计自己就算是这么直直地盯着他从现在看到明天早上,也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走,”林霄低下头,阻断自己看他的眼,抓起吧台上的袋子,看着自己的手指,说,“这就走了。”
程墨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程墨紧了紧自己的衣服。
虽然清明已经过去了十多天了,眼看就要到“五一”,可每到晚上,他总是时不时觉得冷,无端的。
倒是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自己这个千疮百孔的身心,有了什么毛病,都不会让他觉得不可能的。
只要安安稳稳撑到爷爷奶奶百年以后,怎么样也就无所谓了。
那个人,奶奶说好像叫“林霄”的,从那天以后再也没来过了。程墨不由自主往门口瞟了一眼,十多天了吧。
大概自己吓到他了。也是,那样忽然就吐得昏天黑地的样子。程墨轻轻笑了一下,嘴角都是苦涩。
奶奶还老说“媳妇”啊什么的,自己这个样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跟疯了一样,别说小姑娘了,连个大小伙子都受不了,谁会愿意跟自己在一起呢。
虽然他从来,一次也没有,对任何一个女的产生过任何想法。
手机“嘀,嘀,嘀”响起来,程墨有点不耐烦地把它从裤兜里掏出来,这谁啊,都这个点了!
眼睛在电脑右下角扫了一下,快十一点了。
买这个手机平时也就是联系下爷爷奶奶的,不想过去吃饭的时候,或者上哪去回来晚的时候。这个时间,绝不会是爷爷奶奶。
程墨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号码有点熟,丽丽姐?
她这个点给自己打电话干什么?
上次给自己剪完头发以后就没联系过了,倒不是因为什么,本来就没什么交集而已。
除了救自己一命以外。
所以程墨对这个有点像是姐姐的人,感情有点复杂。
亲热?绝对算不上。无论是他还是她,两个人都不是那种姐姐弟弟抱头痛哭然后手拉手坐在一起闲话家常的人。
好像两个人最亲近的时候,就是她狠狠给过自己两个耳光的时候吧。没有转圜,直截了当。
说陌生吧,好像也不是。她不跟爷爷奶奶一样,也许是女人的敏感,也许是年纪并没有差很多,程墨总觉得,其实她还是一定程度上很了解自己的。
手机还在执著地响着。
大概真的有什么事吧。程墨想,不然也不会这个时间这样突兀地打电话来。
在“接听”键上按了一下,程墨把手机放在离耳朵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心里做好了充耳而来的一声霹雳的准备。
?
好像......没有声音?
程墨把手机拿到眼前又看了一眼,接通了啊,复又把手机贴到了耳朵上。
“......小鬼?”
那大概不能叫做声音,只是强一点的气流。
“......是我啊!”那边低低的笑了一声,伴随着一阵咳嗽,“你丽丽姐。”
估计是怕程墨听不出她的声音来,还特地自报家门了一番。
“你现在......能出来么?”
程墨听到那头急促沉重的喘息声,说话的声音却低到不能再低,仿佛整个腹腔都被掏空了,连空气都储存不住。
再说,她是知道自己上晚班的,如果不是大事,绝不会无缘无故把自己叫出去。
“你现在,在哪?”程墨握紧了手机,眼皮“突突”地跳,语气沉稳异常。
“......店里。”
“我马上到!”
程墨把手机夹在耳朵跟肩膀中间,冲进小屋拉开抽屉,里面有他平时花的钱,花花绿绿一片,总额却不多,但这一时也没有时间再回出租屋拿,只得一把抓起来都塞进裤兜里,“你,”程墨深吸一口气,“别动!”
电话里没有回答。
程墨看了一眼满屋各自沉浸在自己世界的人,应该不会有人专挑这个时候离开,再说,就算真的有,来来回回这么几十个人,他还是记得住的。
掀开布帘冲出去的时候,程墨同时拨通了蒋铎的电话。
他大概在睡觉,声音有点哑,接到他的电话有点奇怪,“程墨?”
“是我!”程墨边跑边说,耳边都是“呼呼”的风声,“蒋哥,我现在有件重要的事,你先过来看一下,我完事就回来!”
蒋铎拿着电话,忽然觉得也许自己是那个打工的,他才是老板。但他也知道,程墨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人,既然这么急,一定是事出有因。
“......我知道了。”蒋铎声音不急不躁,“要帮忙的话,打给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钟,然后他听见一个字,“好。”
身后的人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蒋铎疼得“嘶”了一声,挂了电话。
“我说,”身后的人腰动了一下,“你这么看到吃不到的,还这么惯着?”
“我他妈,”蒋铎反手一把掐在那人腰上,“快点!还有事呢!”
“......行,”那人低低笑了一声,“反正,我就是个不用电的。”
“你!”
后面的声音,都消失在了两片死死咬住的唇瓣之间。
程墨听到电话那头“咔哒”一声挂了电话,不过,挂断之前,好像......还有另一个人的声音?
不过,有还是没有,也不关他的事。
《丽丽美发》还开着灯,从半掩着的门缝里透出来,在一片黑沉沉的夜色中,像一把利剑,劈开了混沌。
程墨一个急刹停在门口,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他不知道,打开门以后,迎接他的,将会是什么。
外间还是那个样子。半新不旧的装修,桌子,茶几,剪发台上面倒是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地上也没有头发渣子。
程墨站在屋子中央,轻轻叫了一声,“姐?”
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有什么“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程墨一个箭步窜过去,一把扯开了白日里老是挂着的那个纱帘。
纱帘后面是一张床,不太宽,东西却不少。
好几个毛绒玩偶,被子乱糟糟堆在一边,丽丽,那个平时总是打扮合宜的年轻姑娘,此刻正蜷缩着躺在那里。
嘴角,眼角都裂开了,有细细的血丝挂在上面。
看到程墨之后他大概想笑一下,于是更多的血流了出来。
她穿着一件桃红色吊带睡衣,胸口露出来的皮肤上,满是青青紫紫的痕迹。
虽然程墨不通情事,也看得出来那不是吻痕,倒像是掐、或者拧之后留下的痕迹。
再往下,衣服下摆遮住的地方,有血不停地淌出来。
程墨眼前发黑,耳边似乎能听到“咕咚,咕咚”的声音。
我......操你妈!
程墨双手死死握在一起,指甲毫不留情抵在手心里,直入血肉。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着。在寂静的夜里,声音分外清晰。
程墨视线在整个床周围环顾一圈,什么也没找到,最后只得把被子,玩偶往地上一丢,把床单往丽丽身上一盖,抱起来就往外走。
出了门的时候,程墨听到丽丽费力地说了一声,“锁门,爷爷奶奶......会担心。”
他能感觉到自己就快要窒息了,可他什么也不能做,连呼吸都不能大声一点,以免惊扰了本来就伤痕累累的人。只能小心避开丽丽的身体,用搭在她肩膀旁边的那只手,轻轻一按,把锁锁上了。
深更半夜的小城,又是在校区,想打到一辆车,实在是太难了。
程墨本来想找老刘叔帮忙,可他家那个广播喇叭,今天找了老刘叔,明天整条街都得知道这件事。
后来一想,这会儿,大概蒋铎应该已经到了店里了。
手机第二次响起来的时候,蒋铎刚停好车。
旁边人的手正放在他的膝盖上,他顾不得打掉,先接了电话。
“程墨。”蒋铎打开车门下了车,“好,你在那等着,我让人送你过去。”
另一边的车门也打开了,一条腿刚伸到地上,蒋铎过去把车门推上了,人卡在那,不上不下的。
那人像是早就习惯了蒋铎的风格,低低叹了口气,歪着头瞟了蒋铎一眼,“怎么,这回是连我也要搭上了么?”
蒋铎手搭在车窗上,看着这个总是吊儿郎当的人,“那你是去,还是不去?”
“去么......”那人的手按住了蒋铎搭在车门上的那只手,“也不是不行,不过......”
蒋铎伸手过去掐住那人的下巴,然后低下头在他唇上重重吻了一下,“行了么?”
那人唇还微微张着,唇上一点水润的光泽,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的样子。
以往的时候,只要一下了床,想碰一下他的手都难,今天却这么主动,啧!还真有点不是滋味呢。
蒋铎看着那一点光泽,心中微微悸动,凑过去又舔了一下。
在那人想深入的时候退开了。
“啧啧!”那人不满地瞪着他,手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
“把这钱给他,”蒋铎把钱包拿出来,准备往外拿钱,“他也没什么钱,那人伤得不轻,你给送去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如果不用那你回来就行了。”
往外拿钱的手被按住,“行,我知道了。你赶紧进去吧,我一定给服务到位了!”
蒋铎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也没坚持,进网吧去了。
这边人打火挂挡倒车,三秒钟上了小路,冲着路尽头开了过去。
也不用管认不认识的,这大半夜的,也没谁没事站路口吹风。
“吱----”一声急刹,一辆黑色越野车停在程墨身边,一个没见过的男人伸出头来,“程墨?”
“是。”
男人推开车门跳下来,打开后面的车门,示意程墨把人放上去。
程墨先把裹着被单的人放在后座上,然后自己坐上去,小心地让她的头枕着自己的腿。
车门“砰”一声关上,紧接着车子驶上了大路。
程墨从后视镜里看了男人一眼,确定一次也没见过。
男人在后视镜里跟他对视,“......蒋铎。”
程墨也知道,如果不是蒋铎,那么这夜半的车,还知道自己的名字,也太匪夷所思了。但如果不确认一下,他还是不能放下心来。
他想道谢,可那样不痛不痒的一声“谢谢”也不管什么用,只在心里把这份情谊记下,如果日后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定然不负所托。
裹着丽丽的被单上血迹斑斑,这个时候看不清楚,不知道会不会蹭在车上。
程墨有点不安。
“扶好她,”男人并没回头,却像是后背上也生了眼睛一样,“介意就不会来了。”
也是。
程墨摸了一下丽丽露在外面的胳膊,冰凉一片,便脱了外套盖在她身上。
脚趾也露在外面,白生生的,染着蔻丹。
却也没什么盖了。
好在城市很小,开车的人也很靠谱,不到十分钟他们便到了医院急诊门诊。
大概只有在医院里的人,生活不分黑夜白天。
车子停下来,程墨一把抱起伤痕累累的人下了车,那边护士已经推着床到了门口,程墨轻轻把人放上去,跟护士一起跑着把人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中”的灯亮起来,程墨坐在墙边的椅子上,双手抱住头,慢慢沉静下来。
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痛恨过自己的身份。
他知道,如果不是开车的那个人,就凭他自己,大概连院都入不上。
一个连身份证都没有的人,有什么资格在这个世界上正常地、像别人一样平平凡凡地活着呢。
就是自己住的房子,还是丽丽姐做保,房东才租给了他。
男人走到垂着头的少年身边,轻轻咳了一声,少年抬起了头。
他大概知道蒋铎为什么会觉得他不一样了。
那满含忧伤的眼神,痛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却还是像头小豹子一样,一眼就能看进你灵魂里面去。锋利的,纯粹的,让人无处躲藏。
跟少年时的蒋铎很像。
虽然他老是调侃蒋铎,但他比谁都知道,蒋铎对这个人,这个介于男孩跟男人之间的人,有的更多的是怜惜,就像是补偿年少时的自己一样。
而不是别的。
“缴费单。”男人手里拿着一张纸,“这些应该够了,不够打给蒋铎。”
程墨伸手接过来,嘴巴动了几下,最后还是说了一声,“谢谢。”
“谢谢就不必了,”男人笑了一下,“等着给他做牛做马吧。”
他本来就是开个玩笑,不过看到少年微微颤动的肩膀之后就有点后悔了。
这个人的事,他知道的并不多。蒋铎并不会时常提他,他也只是隐约知道,大概是经历有点复杂的一个人。
“我走了。”男人说。
“哦,”程墨站起来,他觉得自己应该站起来,只是也不知道自己站起来干什么,于是就那么愣愣地答应了一声,看着男人走远了。
医生说,“你跟病人是什么关系?她是怎么受伤的?你知道吗?”
程墨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说,“我是他弟弟,她打电话给我,我到的时候她就已经这样了。”
医生看着这么一个个子是挺高大,但一看就还是小孩的男生,也问不出别的什么来了。“还好,送来得及时,不然......哎!”医生说着摇了摇头,“现在的小女孩啊!”
丽丽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还昏迷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像一个被玩坏了的破布娃娃。
护士说你是他弟弟啊?怎么没有家长来?失血这么严重,可得好好补补!
程墨满口答应。
病床上的人身体单薄,胸口起伏微弱,床头的监测仪上心脏跳动的曲线很是平缓,没有任何妆容的脸看起来比平时小了很多。
程墨看了一会儿,把她搭在外面的手放进了被子里。
护士已经给她换上了病号服,宽宽大大的,像个斗篷,人在里面显得更是纤弱。
程墨从不曾认真地看过她一次,哪怕是当初被她狠狠扇了耳光的时候。
这么一注意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平时总是伪装自己过得很好,很开心快乐的人,大概也并不是真的快乐。
头发干燥枯黄,手指上的皮肤有点蜕皮,大概平时老是沾水的缘故。
嘴角微微耷拉着,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在睡梦中也不快乐。
眼角眉梢的那种肆意飞扬的感觉,没了后天的装饰,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程墨坐在床头,看着她的目光有点恍惚。
像是几年以前的那个自己,本以为是一蓬又贱又硬的蒿草,直到再也撑不住、一下子垮下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也是肉长的。会痛,会受伤,会难受。
程墨想起那个常常意气风发,偶尔也会失落的来通宵的常客,叫潘奕的,据说还是个学霸,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吹拉弹唱无一不绝,外加一张帅气脸庞,可不快乐的时候,还是不快乐。
程墨不爱打听事,也不关心,可几乎每天都会去《陈家老店》吃饭的自己,时不时听陈奶奶唠叨一耳朵,也大概知道了整条街上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
丽丽姐在他的印象中,是个特别的存在。
没有寻常小女儿家的娇弱,也不是个会任人欺凌的人。平时有点凶,看到客人会十分事故地笑,真的见到需要帮助的人心肠又软得很,是个有点纯真的人。
那么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能这样伤害她?
男朋友?
可是,从没听说过,她有男朋友的啊。
天快亮的时候丽丽醒了过来。睁开眼看见满眼的白色,再看看衣着整齐的自己,坐在床边面无表情看着他的程墨,有点不知道该做出一副什么表情。
程墨本来一肚子问题,想问那个人是谁,在哪能找到他,你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除了这一次他还有没有伤害过你......可看着丽丽朝他看过来时无助的目光,他什么也没问。
只是转过身,看着窗外慢慢变亮的天色,若有所思。
别的事都可以先放一放,吃饭的问题是个大事。
他租来的屋子里虽然有厨房,可他除了会烧开水,煮鸡蛋都不一定能煮熟,更不用说熬汤煮粥什么的了。
他的短短人生里,没有生活,只有生存。
又不能让陈奶奶帮忙。
后来便想起学校的另一边,好像有一家专门做小炒的店,大概可以到那去点。
还得想个丽丽姐这两天不在的借口。
“小鬼......”
丽丽习惯性地叫了程墨一声,开口之后才想到他见过那副尊容的自己,后面的话,便都说不出口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按说,她应该给他一个解释,可她什么也不想说。
程墨转过身,看了丽丽一眼,“你想吃什么?”
丽丽看着他的脸,青涩的,但线条开始变得凌厉,开始从男孩,变得像个男人了。
“你会做什么?”丽丽僵着嘴角笑了一下,“我不挑食。”
“我什么也不会做,”程墨皱了一下眉,说,“你想吃什么,我去饭店点。”
丽丽舒了一口气,看着天花板说,“这样啊......那给我炖个老母□□,我想喝鸡汤了。”
“你还真不客气!”程墨冷着一张脸。
“看跟谁吧,”丽丽说,“跟你就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