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所向》锦婵

8、第 8 章

　　她说，“你还能一辈子像我这样不成？”
　　林霄走出门去的时候一直在想，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的那种神色，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林霄！”一个大力的拍打落在他肩上，正发呆的林霄脸上闪过一丝恼怒，接着就隐去了，嘻嘻哈哈地回过头，看着站在他身边的同桌，“你这要再大点力，我的心肝脾肺肾就全给你拍出来了！”
　　同桌肖扬，是个大大咧咧的体育生，成绩不好也不坏，优点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是林霄勉强与外界交流的一个通道。
　　“怎么，吃完了还是没吃呢？”肖扬搭着林霄的肩膀问。
　　林霄晃了晃脑袋，“还没吃呢！这不是这两天财政赤字了么！哎！”外加叹了一口气，真心实意的。
　　“嘿！你小子！”肖扬回过头看着林霄的脸，看了半天也没分辨出来他的话是真是假，“行吧，这顿我请了！想吃什么？”
　　“肉！”林霄毫不犹豫道。
　　“啧啧。”肖扬上上下下打量了林霄好几遍，“你说你，一请你吃饭就要肉，是不是你自己吃饭的时候都吃的是青菜豆腐啊，这么瘦。”说着就要来掐林霄的腰。
　　林霄一下子蹦开两米远，瞪着肖扬道，“放尊重点啊！别动不动就动手动脚的。”
　　肖扬愣在原地长大了嘴，过了好一会儿才接道，“好吧，男女有别。”
　　“你他妈......”林霄指着肖扬有点说不出话，“看在你请我吃饭的份是，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了。”

　　是不是每一个表面看起来快快乐乐的人，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往。
　　林霄嚼着鱼香肉丝，眼睛盯着白米饭，心里想。
　　那么这个肖扬，又有着怎样的故事呢？
　　“我说，”肖扬瞅了忽然沉默了的林霄一眼，“我怎么觉得，你这两天，是不是不大对劲啊？”
　　“什么？”林霄咬着筷子看肖扬。这小子难不成突然开窍了？
　　“......发呆，”肖扬想了一下，大概也没想出别的什么来，“什么的......”
　　“大肖，”林霄把碗放在桌子上，问肖扬道，“你上高中之前，就是学体育的么？”
　　“啊？”肖扬愣了一下，不大明白话题怎么突然转到了他的身上，但还是呆呆地道，“不是啊。”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练体育的？”林霄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不清不楚地问。
　　“什么时候啊......初二的时候吧。”肖扬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你知道，我的脑子......也就那个样，我妈怕我考不上高中，就让我练了长跑。”
　　肖扬虽然不是个聪明人，但也不笨。他知道林霄跟他是不一样的。他俩成绩差不多，他是那种，我已经尽力了，可是我只能到这里了的人。林霄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努力，所以就随便学一学的人。
　　所以很多时候，聪明也不见得一定就是一件好事，就像同样的事，他根本不会去想“为什么”一样。
　　别人说应该这样做，或者说“你去做吧”，他就去做了。

　　林霄有时候或者应该说是大多数时候都是很羡慕肖扬的。
　　他妈妈也像他一样，林霄见过，大大咧咧，膀大腰圆的一个中年妇女。说话声音很大，耳语都能让方圆十米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发起火来横眉冷对，蒲扇一样大的手掌在肖扬胳膊上拍一下就是五个清晰的指印。慈爱起来两只小眼睛几乎能被脸上的肉给完全掩盖了，一只手拎一个大袋子，边走边冲肖扬吆喝，“扬扬啊，快来快来！看妈妈给你带了什么，都是你爱吃的！”
　　每当这时候一贯大大咧咧的肖扬就会忽然变得扭扭捏捏，赶紧快步跑过去接过妈妈手里的东西，边小声抱怨，“妈！我都多大了，别当着大家的面叫我小名，多不好意思啊。”
　　肖妈妈则十分不以为然，叉着腰站在原地，“你多大了？你多大了不是我儿子啊？”
　　肖扬就会把头低得越来越低，声音降得越来越小，“妈！妈！我当然是你儿子了！可是，你就不能给你儿子留点面子吗？”
　　肖妈妈还想说什么，但看着儿子涨得通红的脸，便也只悻悻地道一声，“小兔崽子！你妈还给你丢人了......”
　　这个时候肖扬就会把肖妈妈拎来的东西往桌子底下一放，挽着妈妈的胳膊把她架出去了，不知又小声说了什么，把肖妈妈逗得又笑了起来......

　　程墨坐在位子上静静看着，静静听着。
　　教室里的人哄笑一片，说什么的都有。
　　有的调侃肖妈妈的身材，有的言语之间充斥着对农村妇女火辣作风的轻视，也有的阴阳怪气地说一句“我也想要一个这样的妈妈”，然后周围的一圈人都跟着心照不宣地笑了。
　　那笑声啊，小小的，却像一个个尖锐的小锥子，直上人的脑仁去，疼得扎心。让人恨不得拿刀把那些人一个个全捅了，血溅当场。
　　这样的妈妈，有什么不好。
　　林霄冷着脸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嘴角闪过一丝冷笑。
　　自己的妈妈倒是端庄，每次外出的时候头发都会梳得熨熨帖帖的，化妆一丝不苟，衣服时尚合身。但回了家，就像是会变身一样，说话的时候吊着眼角，牙咬得紧紧的，指尖蔻丹鲜红，仿佛随时能掏出谁的心来大快朵颐。
　　呵！
　　肖扬，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林霄想着，既然你小子运气这么好，那我多吃你几顿也是应该的。
　　于是更加心安理得。

　　一滴油堂而皇之从嘴角落到了林霄的衣襟上，林霄赶紧去抹。本来是一滴，倒变成了一片了。
　　“哎！”
　　林霄放下碗，叹了一口气，这口气里有着酒足饭饱之后的满足，还有一点点麻烦的感觉。
　　忘拿衣服了。
　　早上光顾着不好意思，火急火燎地就跑了，完完全全忘了衣服的事了。
　　肖扬瞅了林霄一眼，“这又是咋啦？吃得不尽兴，再给您老人家来俩菜？”
　　“菜就不用了，”林霄不紧不慢地说，“你看，要不是你的菜，我也不用换衣服不是？”说着手指在那片油渍旁边点了点，翻着眼皮望了肖扬一眼，那眼神里大有“我很无辜，都是你的错”的意思。
　　肖扬赶紧往后撤了撤身子，一只手横在胸前，警惕地瞪着林霄道，“你别跟我来这一套啊！我可不是那些小姑娘！你再这样，我往后可不敢请你吃饭了！”
　　林霄看了肖扬一会儿，“啧”了一声，没忍住笑，“放心，肖大哥，我不会让你对我负责的！”
　　肖扬无奈扶额，“林霄啊，我真不知道，你说你这么多面，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你？”
　　林霄笑容不变，心里却想，你见到的这些，哪一个，都不是真的我。也都是真的我。因为每一面里面，都有一点，真正的我。

　　林霄走在去往网吧的路上的时候想，应该什么也没看到吧。
　　那时候他也挺忙的，自己都没注意到还有这么一个人，再说，那个不知道姓什么的家伙，不是还帮他关上了门了吗！
　　一边又想，哎，连人姓什么都不知道，却已经在人家床上睡了两晚上了，也不知道他自己原来睡不睡的，自己是鸠占鹊巢还是别的什么，林霄使劲揉了两下头发，心情有点复杂。
　　他看见自己忘在那的衣服了么？自己这一下晚自习就往人眼前跑，林霄都有点不敢想一会儿那个人又看见自己会是什么表情了。
　　难道自己是要打定主意黏上了么。
　　当然不是了！
　　还有，他到底姓什么啊？
　　不过，自己已经问了一次了，他没回答，难道还要再问一次？林霄撇了一下嘴，当然不。
　　人家不回答，肯定是不想回答，自己可不能那么没眼色。
　　可是，真的有点好奇啊......

　　林霄进门之前，在那个早已经被放下来了的布帘前站了几秒钟，舔了舔嘴唇，正了正衣领，弯下腰挽裤脚的时候又觉得自己有点太刻意了，于是挽了一半又放下来，放下来又想挽个裤脚再正常不过了，还故意放下来更是不正常，然后又挽上......
　　路过的人纷纷为之侧目，这来网吧不急着上机，却蹲在门口跟裤脚干上了的人，还真是不多见。
　　所以进了门在吧台边站着办上机的时候，随口就聊了几句。
　　“哎！看见没？”甲碰了碰已的肩膀，“门口那个货，干嘛呢。”
　　乙毫不客气地撞回去，“你他妈瞎啊！挽裤脚看不见？！”
　　甲撇了撇嘴，“瞎倒是不瞎，就是不知道搁那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有什么乐趣。”
　　乙嘿嘿笑了两声，“这么好奇？你去问问呗。”
　　甲把程墨扔到吧台上的卡一把抄起来，“我可没那么闲。”
　　乙瞅着甲走远了的背影，嘀咕了一句，“不闲还这么多嘴！”转过来又问程墨的时候就换上了笑脸，“程哥，你认识那小子吗？”
　　程墨头也没抬，盯着屏幕皱了皱眉，“谁？”
　　乙往前凑了凑，一张大脸都快越过吧台了，“就，这两天老来的那小子啊，嘿嘿，你是不是也看他不顺眼，我看你都没给开机子啊？”
　　程墨把卡往吧台上一丢，低头抽了一支烟叼在嘴里，另一只手点燃了，吸了一口，慢慢吐出来，面无表情看了乙一眼，“你是谁我都不知道呢，我能认识他？”
　　“啊？”乙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顿时显得更蠢了。

　　“得！”乙自己给自己架了个梯子，“咚咚咚”就下来了。“程哥就是程哥，您不用认识我，我认识您就行了。”说完拿上卡从程墨眼前消失了。
　　程墨靠在椅子上，不时往门口扫一眼，烟头一会儿明，一会儿灭。
　　林霄磨磨蹭蹭过了半天，冰凉的风一股一股从他弯着的后腰那钻进来，围着整个上身转了一圈，每一寸皮肤都冰凉冰凉的。
　　林霄把衣领揪起来一点，低头从领口看进去......
　　“里面有什么啊？”
　　懒洋洋的声音软绵绵地传进耳朵里，林霄手一哆嗦，摁着拉链那就贴到了胸口上，顿时被冰得缩了一下肩膀。
　　中午吃饭T恤上弄上了油，林霄穿着别扭就脱了，但又没有替换的，只好光着就套了个外套。
　　程墨站在门里边，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把一边的门帘掀起来一点，看着林霄说。
　　林霄摸了一下鼻子，跺了两下脚，支支吾吾了半天，憋出一句，“......踩着狗屎了。”
　　程墨差点没憋住笑，趁着夜色咳了一声，“是么。”
　　“是啊！”林霄很快地答了一声，鞋底又在地上狠狠蹭了几下，然后掸了下衣摆，抬头看了程墨一眼。
　　“那你，要进来么？”
　　程墨的脸掩映在一片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从林霄站的地方看过去，只能看见他笔直的双腿，一只手插在裤兜里，胳膊微微弯着，看起来很闲适的感觉。再往上，是眼睛里面星星点点的光。
　　林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要。”

　　程墨转身进了屋，林霄没有马上跟进去，只是看着因为乍从高处跌落下来而不停摆动的布帘，握紧了双手，然后确定只有他一个人之后使劲原地蹦着跺了几下脚，因为用力过大脚都微微有些发麻了。
　　操！
　　这他娘的什么事啊！
　　太陌生了，这种感觉，像是身体里有那么一根神经，被轻轻搔了一下，然后自己从脚心到头顶都变得不对劲了。
　　说是臊得慌吧，有点像，可又不完全是。
　　那种感觉，似乎皮肤都跟着麻酥酥的，让你想靠近，又想远离，又不忍远离......
　　林霄用力喘了几口气，然后在自己大腿上使劲掐了一下，掀开布帘走了进去。
　　去他娘的！爱咋地咋地！

　　程墨还没找好要看的电影，拿着鼠标毫无目的地点来点去。林霄一屁股坐在吧台外面的高脚椅上，随之往上面一趴,跟忽然没了骨头一样。
　　......
　　“你就不问问我，来干嘛的？”
　　林霄自个在那趴了半天，也没人理，于是终于憋不住，下巴枕着手背，哀怨地瞄了程墨一眼，问。
　　程墨把目光从屏幕上挪到林霄脸上，一寸一寸游移过去，刚到鼻尖，林霄就转开了脸。
　　拿起玻璃杯灌了一大口水，林霄擦擦嘴角，把玻璃杯放回吧台上，手指在杯壁上一下一下点着，眼睛盯着里面的水，说，“你平时......都是这样看人的么？”
　　“什么？”
　　程墨轻轻皱了一下眉，似乎不明白林霄在说什么。
　　林霄慢慢把脸转了回来，看着程墨的眼睛说，“跟勾引人似的。”

　　程墨脑子里“嗡”一下，瞬间失聪，耳朵什么也听不到了。脑海里都是那个人嘴巴动来动去的样子，他说，“是你勾引我的，是你勾引我的......”那只指甲里面藏满泥垢的乌黑的手对着他的脸伸过来，马上就要碰到他的脸颊了.....
　　程墨使劲闭了闭眼，在心里对自己说,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早就过去了，早就过去了......
　　可最终也没止住胃里面翻腾的欲望，“哐啷”一声站起来，膝盖重重撞在电脑桌上，那也顾不得了，一只手捣住嘴，跌跌撞撞奔到门外，扑到门边的垃圾桶上，吐了个昏天黑地。
　　林霄紧跟着跑出来，看见程墨整个人伏在垃圾桶上，两只手臂撑着垃圾桶的边缘，每一只都在不停颤抖。忍不住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背，可指尖刚碰到那个人，他整个人就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怒吼一声，“别碰我！”
　　林霄退后一步，抬起一半的胳膊僵在空气里，忽然不知道手脚都应该放在什么地方了。
　　再怎么对他不了解，林霄也知道，自己肯定又闯了祸。
　　林霄使劲在自己头上拍了两下，自己对自己说，你他妈也不笨啊，怎么总是屡屡踩别人的痛脚，招招中的箭不虚发，难道是跟这个人天生犯冲吗？
　　不是看见他狼狈的样子，就是他莫名其妙就知道了自己费尽心机掩藏许久的秘密。
　　虽然那个人没有任何表示，但他也知道像他这样一个经历复杂的人，要掩饰什么简直轻而易举，还有一种可能，他根本就不关心。
　　反正，谁在谁面前都撕下了几层脸皮。
　　也好，林霄慢慢沉静下来，反正最丢脸的时候已经见过了，以后也不用再时刻伪装了。
　　林霄进门把那个自己刚刚喝过水的玻璃瓶拿出来，忽然想到早上就忘了给他刷，刚刚自己又喝了，可这会儿一时又找不到别的，只得硬着头皮小声道，“......那个，你漱漱口吧。”

　　程墨觉得自己大概把前天的饭都吐出来了，胃酸倒灌，喉咙里面又酸又涨，嘴巴里面各种食物的气息，眼角渗出几滴生理性的泪水，真是......太他妈狼狈了！
　　而且，为什么每次都是这小子？！
　　一只杯子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有些满的水面贴着杯口轻轻荡着，看来拿着他的人要不是手不稳，要不就是走太快了。
　　程墨捏着杯口接过来，直到把整个杯子里的水都漱口用完了才慢慢直起腰来。
　　还好丽丽姐把头发给剪短了，不然这吐起来只会更加狼狈。
　　不过，如果不是她给自己剪了个这样的发型，那小子也不会就这样轻而易举就看见了他本来的样子。
　　程墨用指腹在眼皮上抹了一下，半路停下了动作，他说，“跟勾引人似的。”
　　可是，自己明明就没有任何想法，只是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大概以后，晚上也还是把眼镜戴起来好。
　　或者，不要再那么肆无忌惮地看人了。
　　程墨知道自己看人的时候有些直接，专注，好好看人也让人觉得里面有什么一样，已经尽力避开了，没想到......

　　“你来干什么？”
　　程墨沉默了半天，林霄也不说话，大概被自己吓到了吧，程墨想。
　　“啊？噢，那个啊，我，”林霄来回换着两只脚，“我衣服忘拿了。”
　　林霄有点担心那个人会不会觉得自己是故意的。
　　程墨没说话，转身进了屋。
　　吧台下面的缝隙里，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塞在角落里，程墨一把拽出来扔到了吧台上。
　　林霄站在吧台前面，摸了摸鼻子。
　　“那个，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不敢看程墨的眼睛，只斜着眼角一点一点地瞄。
　　只见那个人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不恼，不笑，也不怒，像是从活生生的人忽然变成了石像。
　　“没事回去吧。”
　　程墨说。
　　其实林霄本来就是准备拿了衣服就走的，可这会儿，怎么感觉也像是落荒而逃，可是要留下来，先不说这个人会不会同意，又好像更别扭了。于是呆愣愣站在那里。
　　他倒是更希望这个人给他一脚或者踹他几下，狠狠的，不留余地的，直截了当的，那至少自己不用这么满心罪恶感，外加惴惴不安。
　　他知道是自己的那句话的问题，可......如果是一般人，要不就是当个玩笑，要不就是直接恼了打一架，这个家伙，怎么看也不正常。
　　当然，还是本来就知道了这个人不太正常的自己口无遮拦的错。

　　“还想在这睡？”
　　程墨见他半天不说话也不走，便问了一声。
　　林霄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眼睁睁看着程墨。
　　程墨拿脚在电脑桌上轻轻磕了一下，垂下眼皮盯着脚尖，“......你再这样下去，人家，会误会的......”
　　林霄看不到程墨的表情，更加不知道他是以什么表情说出这么句话的，只是脑子里反复飘着一句话，“人家，人家......”
　　这个人家，到底是他妈谁啊？
　　林霄特别想一掌对着吧台拍下去，阻断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想法。
　　程墨微微抬了抬头，看了林霄一眼，“误会你从此以后就要在网吧安家了。你的同学，老师，父母，都会知道你堕落了，不思进取，什么什么之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