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所向》锦婵

7、第 7 章

　　程墨当然知道林霄在撒谎。
　　说“你真好看”是真的，说“开个玩笑”是撒谎。
　　“好看”，这两个字他听了可不是一遍两遍的了。
　　如果不是因为“好看”，他怎么会落到这部田地。
　　程墨对着空气笑了一下，握紧的手悄悄松开了。如果不是“好看”，当初那么瘦小的自己，又怎么会找到这份工作呢。
　　虽然他一共也没见过蒋铎几次，但每次见面的时候他都会深深看自己几眼这样的事，程墨还是心知肚明的。
　　就像是一个憋了很久的人，突然到了富氧森林里，情不自禁大口呼吸新鲜空气一样。
　　既然没能下定决心把这张脸毁了，那么别人多看几眼，说一句两句“好看”什么的，就不要那么在意了。
　　虽然他控制不住地、没办法，不去不在意。

　　“所以呢？”
　　程墨脚蹬着吧台下面，背脊往后靠在椅子上，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仰了仰头，问。
　　“啊？”
　　林霄本来以为下一秒自己就会被一脚踹出去老远，没想到那个人炸起的毛不知怎么回事又悄悄收了回去，反而演了一出“气定神闲”？
　　“好看。”程墨盯着林霄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仿佛那两个字对自己来说没有任何特殊含义一样，“所以呢？”
　　“哦。没什么。”林霄小心地往下塌了一点腰，忍不住敛着眼皮拿目光在他的下颌线上瞄了一圈，然后赶紧收回来，在自己大腿上使劲掐了一把。
　　“没事就回去吧。”
　　程墨决口不提林霄家里的事，就像自己从来都不知道一样。
　　“......回哪？”林霄有点懵。
　　程墨皱了皱眉头。
　　他不知道林霄是不是在挖坑给他跳，还是真的是个傻逼。
　　“你想回哪？”
　　林霄看了一眼手表，快十二点了。
　　九点四十放学，一下课他就跑这来了，什么也没干，不知道怎么就到这个点了。
　　“哪也回不去了。”

　　其实如果真的要回宿舍，也是可以回去的。不过就是爬个三层楼么，也没什么。
　　回家？那就免了。
　　他倒是宁愿在这趴一晚上。
　　程墨看着吧台上林霄紧紧握着不知道装了什么的袋子的那只手，忽然想起自己离开孤儿院的那个晚上。
　　天像现在一样的黑，空气里满是冰冷的气息，还下着小雨。“沙沙，沙沙，沙沙。”
　　在那样的天气里，如果是刚刚吃了热腾腾的饭，然后躺在一个温暖干燥的被窝里面，没有立刻睡去。那么只是闭着眼睛听外面的雨，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只是当初的自己，那么矮小瘦弱的自己，费了半天劲才翻过那时候看来十分高耸的围墙，磕破了膝盖，擦伤了额头，手上、鞋子上，沾的满满的都是泥。
　　他记得自己走出一段距离之后，转过身，两只胳膊紧紧抱住自己仅有的那个小布包，告诉自己，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布包里没有钱，只有几个自己吃饭时候偷偷藏起来的已经干瘪了的馒头，还有一件不太合身的,不知道哪里捐进来的深灰色外套。
　　仅此而已。
　　但那对当时的自己来说，已经是所有了。
　　抓住它，就像是抓住了整个世界。

　　程墨眼眸暗了一下，心里忍不住发抖。
　　墨墨，墨墨，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尖利的指甲扎得手心生疼，程墨打了一个寒颤，眼前发黑，还有点想吐。
　　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的烟蒂已经见底，手指无意识动了一下，差点被灼伤。
　　电脑桌旁的大玻璃杯里满满一杯水，程墨伸手拿起来仰头就灌，水流太急，有好几小股顺着嘴角划过下巴沾湿了颈项消失在锁骨下方。
　　敞开的衣襟里，白色的T恤慢慢变得透明。
　　林霄不知不觉坐直了身子，直勾勾盯着程墨。抓着袋子的手指紧了松，松了紧，如此反复好几次，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伸出来使劲握住了程墨还在拿着玻璃杯往自己嘴里灌凉水的手腕。
　　“放手！”
　　程墨双眼发直，胸口剧烈起伏，拿着玻璃杯的手，每一个关节都用力到了发白。
　　“放手！”林霄用力握着手里骨骼突出的手臂，使劲往下按。
　　玻璃杯终于回到了电脑桌上。程墨一只手捂着嘴弯着腰兀自咳得撕心裂肺的，另一只手还被林霄死死抓在手里。

　　整个空间里弥漫着各种复杂的味道，游戏里传来模模糊糊的动静，打游戏的人沉浸其中，不时谩骂两句。
　　程墨咳完了直起腰来，向着林霄看过来的眼角眉梢都带着湿润的痕迹。
　　林霄深吸一口气，慢慢放开了程墨的手腕，上面整整齐齐五根手指印，酣畅淋漓。
　　“你......没事吧？”
　　程墨脸对着林霄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轻声应了一声，“嗯。”
　　空气突然变得安静。
　　“要不，你先去换件衣服？”
　　林霄眼睛往程墨胸口瞥了一眼，示意他道。
　　程墨不解地歪了一下头，然后顺着林霄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有点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过了一会儿，程墨站起身往小屋里走。走了两步又停下了，背对着林霄说，“等一下，你过来睡吧。”

　　林霄看着程墨打开门，走进去，把门关上，一口气才轻轻舒了出来。
　　看来，被生活百般折磨的，不仅仅是自己。
　　一回生两回熟地掀开吧台一侧出入口上的木板，林霄把装衣服的袋子随手往吧台下面一塞，坐到了程墨一直坐着的那个转椅上。
　　还真是舒服啊！
　　林霄闭上眼睛身子往后一倚，两只脚翘起来搭到电脑主机上，胳膊搭在扶手上，浑身都放松了，一个个一直紧闭的毛孔也张开来，开始呼吸。
　　程墨轻手轻脚把门关上，然后在床边坐了下来。
　　奶奶给准备的褥子很暖很厚，平时程墨往上面一坐就感觉自己都快被埋起来了。以往的时候他常常嫌它的厚重，不灵便，但今天，在恨不得把整个身体都藏进去的今天，他突然觉得这条厚厚的褥子是那么安全。可以整个人都陷进去，闭上眼，不管今夕是何夕。
　　眼泪顺着眼角流到嘴角，尝到一点点苦涩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哭了。
　　哭什么呢？他抹了一把脸，自己问自己。
　　他并不想哭，也不觉得难过。
　　只是有点后怕，如果自己当初没有逃出来，现在会是怎么样呢？

　　人有时候实在是很奇怪很奇怪。
　　你明明告诉自己，不要想了不要想了，可思维像是完全脱离了掌控一样开始信马由缰，还专门去你不想让它去的地方。
　　程墨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去，再吸一口，再吐出去。像一条被掐住了脖子的鱼。如此反复几次，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
　　今天怎么就莫名其妙忽然有点控制不住呢？程墨想不通，也不愿意再想了。
　　可眼泪却像是决了堤，像一条小溪一样,不停地流下来，流下来,又苦又涩。
　　墨墨，墨墨，程墨一只手握住自己另一只手，在心里轻轻对自己说，不怕，不怕，我在这里呢，我在这里呢......

　　程墨换完衣服出来的时候林霄躺在椅子上好像已经睡着了，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几丝柔软的头发搭在眼皮上，嘴巴微微张着，很像个小小的孩子。
　　程墨其实并没有见过小小的，软软白白的小孩子。他所熟悉的，都是五六岁大小，脸上手上都抹得黑乎乎一片，头发整日乱得像鸟窝一样，看人的时候眼神躲闪，抢东西的时候却十分凶悍的小鬼头。
　　人啊，同生在一片蓝天下，却有人过得像在天堂，有人像置身地狱一样。
　　所以本来已经伸出去，想推一下他的肩膀把他叫醒的手在半路停了一下，然后缓缓放下来，垂在了身侧。
　　程墨在旁边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看着林霄，眼睛里面，一片温柔。
　　至少，你还曾经那么幸福过。
　　被大人紧紧抱着怀里，视若珍宝。
　　程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曾经在某一个时候，也那么被紧紧拥抱过，小小翼翼的，嘴角含着笑。

　　程墨静静看着睡着的那个人，不知道是做了什么梦，嘴巴砸吧了几下，手没有目标的挥舞，脚下使劲一蹬，“卡啦”一下，电脑主机被蹬到了一边。
　　林霄睡梦中被自己吓了一跳，醒了。
　　旁边的人没看电影，也没抽烟，就那么坐在那里，看着他。
　　林霄摊着身子过了几秒钟，忽然后知后觉地伸手在嘴角抹了一下，然后慢慢坐了起来。
　　“......怎么不叫我？”
　　程墨笑了一下，很轻很浅，只是嘴角抬了一下，在意识到自己笑了之前就收回去了。
　　“看你睡得挺香。”
　　林霄顺手拿起桌子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水流刚淌到喉咙那他就反应过来了，这不是他的水杯。
　　拿着杯子的手不知道是该放下还是再继续喝，林霄嘴巴里含着那一小口水，斜着眼睛瞅了程墨一眼。
　　“......喝吧。”
　　程墨说。
　　“哦。”

　　程墨换了一件T恤，依然是白色的。
　　如果不仔细看，跟刚才那件也没什么分别。
　　都是白色，连个字母也没有，只是形状不一样。
　　刚才那件是宽松款，配浅蓝色牛仔裤，黑色运动鞋，又舒适又清爽。
　　这件是廓形的，下摆有点收，服帖地靠在腰上。
　　有点味道。
　　林霄把玻璃杯放在桌子上，暗暗叹了口气，什么时候自己眼神这么好了。
　　“我去睡觉。”林霄站起来，转身向小屋走去。
　　程墨在他身后跟过来，“......床单还没铺，被罩也没套。”
　　“......”
　　林霄站在光秃秃的单人床旁边，十分想问这个人让自己过来睡是不是就是为了让给他铺床单，套被罩。

　　程墨说完，忽然觉得气氛有点微妙，也没再说什么，回身坐到椅子上去了。
　　林霄从床头那个桌子上的袋子里先把床单拿出来，要铺的时候发现被子有点碍事，看了一圈也没发现能搁哪，正好瞅到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便把被子对折再对折之后一股脑儿放到了他的身上......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程墨僵着身子过了十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这突然落到他头上的是什么，然后忽然非常后悔刚才没有给那个人一脚，这是蹬鼻子上脸了！
　　就做家务来说，洗衣叠被刷锅洗碗做饭，没有林霄不会的，绝对是贤妻良母的预备役。因此还没等到程墨爆发，他又把被子拖了回去，四个角展开一抖，平平整整地铺在了床上。
　　被罩找到开口的地方，把被子的一角塞到开口的对面，接着是开口的地方，抓着两个角再抖一下，剩下两个角如法炮制，再抖一下。没用一分钟，套好了。
　　程墨坐在椅子上，背靠着电脑桌看林霄干活，看完整个过程之后开始认真思考往后要不要自己需要的时候就把他叫过来，不行给白上，几小时网？

　　套好被罩的被子里面折起来一边，外面折起来一边，枕头放好，坐在床头上，45度掀起来一角。
　　“我要睡了啊。”
　　林霄看着程墨说。
　　“......哦。”
　　程墨答应道。
　　按理说他答应完之后就应该转回身，该看电影看电影，该发呆发呆。可忽然就觉得，有点......寂寞？
　　“不要......”
　　“不要穿裤子上床！”林霄打断道，看着程墨挑了一下眉毛。
　　“......嗯。”
　　程墨又看了林霄一眼，脚在地上蹬了一下，转了回去。
　　眼前身后，虽然是在一个房间里，且没有一点阻隔，却实实在在是两个世界。

　　这样的夜晚，沉静与小喧闹杂糅在一起，是他早就熟悉了的。
　　一般来说，他会看一场电影，有时候看小说，有时候只是盯着眼前不太新鲜的空气里虚无的某一个角落发呆，不管时间的流逝，也不在意天色。
　　可是今天，他忽然有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心里闹哄哄的。
　　右手拿着鼠标在桌面上滑来滑去，点开一个网页，关上，再点开一个网页，再关上。
　　还是很吵。
　　打游戏的人带着耳机，声音大到自己都听得如雷贯耳的，真的这么吸引人么？
　　程墨也试过，不得其门而入。
　　或许，是自己技术还没达到那个地步吧。
　　程墨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把烟揣到兜里，起身出了门。

　　门外廊下的灯是深夜里这附近唯一的光源，大大小小的昆虫蛾类绕着白炽灯盘旋飞舞，热热闹闹，视死如归。
　　细细密密的雨斜斜的织着，一两丝带着凉意的风吹到敞开的衣服里面，程墨抬起手，贴近自己的心窝，空荡荡的。
　　辛辣的烟草的气息萦绕在鼻端，很快被风吹散，无迹可寻。
　　往远处看去，深沉的夜色慢慢蔓延，笼罩一切。
　　闭上眼睛，张开双手，想像自己正站在高楼顶端，那么这样望出去的时候，在远方，肯定有点点灯火。
　　你睡，或者不睡，都是自由的。

　　在孤儿院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几点起床，几点睡觉，几点做什么，都是被严格规定的。
　　跟有人来的时候必须把脸洗得干干净净，做出安静而有礼的微笑是一样的。
　　如果你笑得不够符合规定，程墨记得那个短头发的阿姨，会用两只手捏着你的脸往外撕扯，然后温柔地笑给你看，说，“你看，要笑成这样才可以。”
　　乖一点，漂亮一点。
　　她说。

　　程墨抬脚碾灭地上的烟蒂，搓搓胳膊上不知什么时候起来的鸡皮疙瘩，掀开厚重的门帘，进了屋。
　　那个人侧着身子面向里躺着，腿半曲着，被子都堆在身前，光裸的背脊露出来大半，一动不动的，也不嫌冷。
　　程墨站在门前看了一会儿，走过去把被子往外扯了扯，贴着他的后颈掖紧了。

　　沐阳每天早上七点来上班，到晚上七点。小雨早八点到晚八点。
　　因此第二天早上他来的时候林霄还没走。
　　刚起来，叠被子呢。
　　程墨在他常坐的那张椅子上坐着，姿势也跟过去的很多天一样，但沐阳突然就觉得有什么有点不一样了......
　　是什么呢？
　　沐阳把买了拿在手里还没来得及吃的早餐放在一边，一边给人办退卡一边想着。
　　“我走了。”
　　林霄叠好被子，站在小屋门口，抓了抓头发，说。
　　看着吧台里多出来的另一个人，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虽然这不好意思也不知道哪来的，自己明明就什么也没做啊？
　　或许是因为接连两天都在这睡的？那这么说，昨天......这个人也在？
　　“你好。”
　　沐阳转过身冲林霄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你好。”
　　林霄笑得有点勉强。
　　程墨没说话，只是看着林霄被什么追着一样飞快穿门而出的身影，翘了一点嘴角。

　　厚重的布帘在沐阳来的时候已经被搭在了门把手上，一边一片，像女孩子的刘海一样。
　　每天早上，程墨都会这样，让一晚上沉淀的污浊的空气往外淌一淌，换换新鲜的。
　　“那个，是谁啊。”
　　沐阳站在门口，看着一点阳光落在程墨脸上，咬了一口手里的早餐，说。
　　不是问。
　　只见程墨微微皱了一下眉，看来像是认真想了一下，说，“谁也不是。”
　　沐阳耸了一下肩。不置可否。
　　谁也不是就谁也不是吧。

　　林霄中午一下课就往外跑。不是急着吃饭，今天早上他是吃了的。虽然吃得有点别扭。
　　直奔眼镜店。
　　“姐，姐！”林霄推开门气喘吁吁地趴在小姑娘面前就问，“怎么样了，行不行啊？啊？姐你快告诉我！”大眼睛紧盯着人家，闪闪烁烁的。
　　小姑娘先是被吓了一跳，接着就有点哭笑不得，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中了500万彩票呢！
　　“行！那还有不行的么！”小姑娘在林霄肩膀上拍了拍，笑着说，“我跟老板说了，这个小伙子呢，又帅又伶俐，嘴巴又甜，肯定招人啊！”
　　林霄撇了一下嘴，拉着长音就有点不愿意的样子了，“姐！你怎么这样啊！人家可是卖艺不卖身的......”
　　小姑娘捂着嘴就笑开了，笑了半天才止住了，指着林霄说，“你小子，你小子给我收着点，再这么逗我笑下去，你姐姐我可就得把脸皮笑松了！”
　　“那哪能啊！”林霄正色道，“姐，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标志的！就我们学校里那群小女孩，不是四眼龅牙，就是还没张开呢，怎么能比得上姐姐你一分。”
　　说着还跟验证自己的话一样，目光从上到下走了一遍。
　　小姑娘伸手推了林霄一把，脸上的笑却怎么收也收不住，“去你的！这么小小年纪就这么甜言蜜语，长大了还不得骗一票女孩子呢！”
　　“姐，看你说的！”林霄装模作样皱了一下眉，“我只不过是说句实话，还有罪过了啊？”
　　“行行行！”小姑娘笑着摆摆手，“我服了你了！说正经的啊，老板说你‘五一’的时候先过来试一下，可以的话就暑假接着来。”
　　“好来！”林霄弯了弯腰，“那就谢谢姐姐了！姐姐我请你吃饭！”
　　“快别！”小姑娘说，“你可还是个学生呢，哪来的钱啊。”
　　“那，”林霄手插在裤兜里，摩挲了两下，“那等我发了工资，一定请姐姐吃饭！”
　　“好。”小姑娘笑意盈盈，“不过你也别老想着这个事，还是上学的事比较重要，不然，你还想一辈子像我这样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