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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 6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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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霄没在心里幻想过程墨接受礼物时的情景,因为他觉得他没有拒绝的理由。既然接受,只要接受,无论是以什么方式,无论是以哪一副面孔,都不重要。
可是,给林霄一千个脑袋,他也想不出来,程墨会不接受。
“为什么?!”
林霄的声音不由得拔高了。
他以为两个人早已心意相通,不然,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一次次把他从深渊里拉出来的举动,拥抱接吻,宠溺迁就,又算什么呢?
“不为什么。”
程墨的声音不高不低,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蒸鱼,“好吃!你也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林霄说不出自己什么心情来,只觉头脸一阵恍惚,后知后觉一样,他忽然想起爷爷奶奶的话。血管里的血液的流动似乎也变慢了,他看着近在咫尺眉眼低垂的程墨,呼吸的微弱力量都让他觉得胸口发疼,嗓子发紧,“......你不觉得,你该给我个理由吗?”
程墨沉默了很久,慢慢放下筷子,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喝了一口汤。他仍旧低着头,“理由,你要什么理由?即使我接受了,你又打算怎么样呢?”
“我喜欢你!我想带你走,从今天,到很久很久的以后,直到老的走不动了的那天,我都想跟你在一起!”
林霄语气不能不说是气急败坏!
还有无限委屈。
程墨丝毫不怀疑他的诚意,可是这个世界上,有那么那么多的事,不是说‘我愿意,我想,’就可以的。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在心里微笑了一下,抬起脸来的时候,他的眼神已经变得跟很久以前林霄经常看到的那样,虽然他在看着你,但却好像根本没看见你一样,他的语气带着明晃晃的讽刺,“喜欢我?喜欢我什么?还是你要说你想上我?”
林霄握紧了无力地垂在身侧的手。
他不否认他想靠近他,想碰触他,想抚摸他的皮肤,可是,只要他说一声不愿意,他一根手指都不会碰他!
他怎么能这么颠倒是非黑白!混淆重点!
“还有,你以为你了解我吗?你知道我是谁,我做过什么吗?”
程墨淡淡地说着。
如果想斩断什么,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一次全盘否定。不留后患!
林霄直接一阵心虚,可他还是挣扎着开了口,“你不是告诉过我吗,你是孤儿,不过那又怎么样?”林霄皱了皱眉,“你以前做过什么,也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只要你的现在和以后。至于你是谁?我知道在我眼前在我心里的这个人是谁,就算是换了个名字,换了个样子,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如果林霄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有时顽皮闯祸,有时故作清高,有时装作对喜欢的人爱答不理,他都会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直接握住伸到他眼前来的这一只手。
尽管这只手看起来还很稚嫩,尽管这只手没有多少力气,尽管他说的话满是冲动的心意、没有任何可供推敲的余地,他都愿意跟着他走。
无论走到哪里,无论会走多远,走多长时间。
程墨的目光一寸一寸滑过面前的人的脸,心每跳动一下,随之泵出的血液里都带着丝丝缕缕的疼。
那么多的日日夜夜,那么长的分分秒秒,他一直知道在他身边的日子不会是永恒,所以下意识什么都依着他的性子来。
用自己不曾知道的耐心,学习电视里演烂了的浪漫,笨拙地做着,让他高兴的事。
但他心里一直清清楚楚地知道,分别的那天总会到来。
程墨把啤酒瓶往茶几上磕了一下,盖子掉在地上,他仰起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
小虎爬起来把盖子咬在嘴里,又趴回原地玩去了。
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身体上皮肤上的痕迹早就消失地干干净净,但要自己亲手揭开的时候,不只是疼痛,还有无尽的耻辱。
之前他一直不敢向他提及,一是不愿意旧事重提,潜意识里他还怕他知道他并不是看起来那样白璧无瑕。
可是,事实就是事实,哪怕他能一辈子瞒过去,哪怕他一个字也不说,什么也不会改变。
程墨自虐地想,也不知道他知道了自己的真面目后,会不会后悔得恨不得从没认识他过。
“我以前告诉你的事情都是真的,但很不全面,我想现在补充一下......”
“我不是说过了么!过去的事都不重要!”林霄急切地打断了程墨的话,人是万物之灵,他总觉得程墨接下来说的话会使一切都落入到不可收拾的境地。“只要你答应跟我在一起就好了啊......”
“那如果有一些事可能还没结束呢?”
程墨的话不容置疑。
林霄烦躁地站起来把窗户开得更大一点,外面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大了起来,呼呼吹着,好像马上就要下雨,风里面带上了丝丝凉意,天边涌来一堆一堆灰色的云,原本一片明媚的天空也突然间有了点变幻莫测的感觉。
林霄站在窗口,点了好几下才把烟点着了,他抽了一口,才用一副自暴自弃的语气说,“那你说吧,反正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改变心意的。”
程墨拿着啤酒直接坐到了地板上。
地板很硬,但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觉得自己有力气把接下来他要说的话一口气说完,不会半途而废。
他虽然拿着啤酒,但他不敢一下喝得太多,他的酒量他是知道的,喝完他直接什么都不用说了。
“......你记不记得上次你问我说,‘怎么看父母跟子女之间的关系?’你肯定觉得我的答案很理智,甚至有点不痛不痒吧!”
林霄不知所谓哼了一声,程墨也不在意他到底怎么想,他只是把这当成了一个切入点。
“其实我一点也不大度,甚至还喜欢钻牛角尖,喜怒无常,这些你应该也有切身体会。”
“为什么最后我得出了那么一个结论呢?因为我实在有太多事要烦恼了。除了刚开始会想这些事的时候确实为它烦恼了一段时间,无论是吃不饱还是穿不暖,还是会被个子大的人欺负,比较起来,它太遥远了,根本不如身体上的感受给人的印象那么深刻。”
林霄想闭上眼睛,可无论是把眼睛闭上还是张开,他都能感觉到,他现在像是站在一个黑黝黝的山洞面前,里面不知道藏了怪物还是骷髅,可是这一切,马上就要在他面前徐徐展开了。
“你小时候有没有玩过人偶娃娃?”
程墨问。“对了,你是个男孩子!那你总见过女孩玩过吧。布娃娃刚开始的时候是崭新的,胳膊腿儿都好好的在身上待着,但玩着玩着,小姑娘就会莫名其妙想换一种玩法,试着看能不能把娃娃的胳膊腿还是头的摘下来。”
“你就是看见了也没觉得有什么吧,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个娃娃换成了是你,你会怎么样?”
林霄努力不按程墨的话去想。现在的程墨给他的感觉就像一条毒蛇,明明自己都这么害怕了,可他还是那么无动于衷吐着让人厌恶、恐惧的信子。
不过人的思想真的很奇怪,你越是不想往那个方向想,越跟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引领着一样,直直地就往那边撞过去。
残缺不全的躯体,头发一缕缕掉下来,有的眼珠也被抠了下来......
“在我们那里,不只是我,有很多人都是被当做人偶娃娃的。当然不会有人真的活生生把你的胳膊腿从你身上揪下来,但是他们会七手八脚按住你的身体,然后逐一开始试......你叫得越惨,越会刺激他们下更重的手。只要不把你直接弄残了,孤儿院里那么多的人,谁会有空关心一个物件一样的小东西。那些欺负人的人最多挨一顿臭骂,或者饿一两顿,也就过去了。”
林霄不自觉地摸了摸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上面像发急性风疹一样凸起一个又一个的小疙瘩来。
“疼不是最让人害怕的。而是你全身上下哪也动不了,即便是你理智上知道自己不是一块没有生命的肉,但你还是会忍不住一遍一遍地想,会不会被肢解,会不会被砍成血肉模糊的一块一块,然后被装在黑色塑料袋里丢进爬满苍蝇的垃圾堆里......”
“想象其实比真正发生在眼前的事更让人心惊。所以鬼故事才那么吓人。”
程墨轻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那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害怕的事了。”
“所以我大概在五六岁的时候就知道躲起来了。除了吃饭的时候,其余的时间我就会在任何一个我能蜷缩进去的地方躲着。”
“那时候我多么喜欢黑暗狭小的地方啊!没有光线,没有动静,就没有人能发现我。很安全。但是毕竟紧紧把身体蜷缩起来时间长了全身都会开始发痛,所以在安全的前提下,我就开始找稍微大那么一点的地方,比如破败的不再使用了的教室,放着乱七八糟东西的储物间,结了蜘蛛网的衣柜......”
程墨忽然用力吸了一口气,像是被谁紧紧捂住了口鼻不能呼吸,林霄刚想问问他怎么了,程墨就缓缓喝了一口酒,然后呼出一口气。
“后来我发现院长办公室旁边有一个小房间,不知道原来是干什么用的,不大也不小,也不是特别脏,又因为靠近院长办公室,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人会到那附近去。我想想啊.....我好像一直在那里风平浪静地待了大概两三个月,直到有一次我在里面睡着的时候院长闯进去了。”
林霄微微有点发抖,他知道,故事好像就要到了关键的地方了。
如果这仅仅是一个故事的话。
“其实他是副院长,但是因为院长不像他一样整天住在那里,也不像他那样事事都亲力亲为,所以大家私下里就直接叫他院长了。”
程墨使劲皱了皱眉,似乎在努力回忆那个人的样子。
“他长了一张很严肃的脸。其实我已经不太能十分清楚地回忆起他的样子来了,只是感觉他是那样的。”
“但是他每次看到我们都会很温柔的笑。不过现在想起来,那根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程墨自嘲地说,“可是那时候谁又知道呢。我当时睡得迷迷糊糊的,本来一直觉得身上发冷,后来忽然就不冷了,还有一股像是什么陈旧的东西的味道传到我鼻子里面去,我就醒过来了。”
“原本我一看见他就吓得要死,可是他却笑得很和蔼地问我,‘你怎么在这里啊?怎么不跟小朋友一起玩,’什么什么的。我当时虽然小,可也知道不能什么话都说,就说是迷路了。当时我还自作聪明地以为他相信了我的话。”
“他一点也没质疑我,还说让我以后想来玩就玩,然后就给了我一块巧克力,让我走了。”
林霄觉得程墨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割伤别人,更割伤他自己。
“那个地方对我来说,真的是挺不容易才找到的,就这么放弃,实在让人觉得可惜,所以我就试探着继续过去......”
“他也不是每次我去的时候都去,大概我去两三次或者三四次的吧,他就会去一次。有时候会给我一点糖果,有时候会给我点小面包,你猜也猜得到,孤儿院里怎么会有什么好吃的,能吃饱就不错了,所以我就一天比一天更相信他。”
程墨说到这里,好像又置身于当时那种境地。他停下来,开始吃东西,每一筷子夹的都是肉,直到因为他夹得太快但咽得没那么快,嘴巴里鼓鼓地塞满了。
林霄倒了一杯水放在他手边,程墨梗着脖子把肉咽下去,接着灌了一口啤酒,又拿手在嘴巴上抹了一下,“哎,真好吃!”
他在他眼角好像看到了一点闪烁的水光,但他不确定......
“后来无意中觉得他经常触碰我的胳膊肩膀的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
“有一天,他在我吃东西的时候,把手从我衣领里面伸进去摸了一下我的背,我一动他就很快地退开了,脸上带着羞愧的神色,我才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林霄忽然觉得他像是置身于一张网中,网越裹越紧,他快要不能呼吸。
“但是你想啊,在那种环境里,身边的任何东西都是冰冷的,好不容易有一点温度,就算知道有点不对劲,要说直接干脆地放弃掉,也不太可能。”
“就那么浑浑噩噩的,那老家伙越来越放肆......”
“你别说了!”
林霄忍无可忍捂住自己的耳朵,他已经知道程墨要说什么了。
“你别急啊,马上就结束了。”
程墨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仍旧不快不慢,娓娓道来。
“其实我在这方面一直觉得自己跟傻的也差不多,要不就是当时实在是太小了。直到有一次我洗澡的时候,有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一眼,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自己腰上不知道怎么弄上去的红痕,才恍然大悟那老东西到底是想干什么......”
程墨有点愉快地说,“然后我就藏了一点吃的,从厨房里偷了一把刀,到小屋里去等着老东西,等老东西又去小屋里的时候捅了他一刀......”
林霄从来不知道,大厦瞬间倾覆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感觉,现在他知道了。也终于能理解,为什么影视作品里面,事情发生的时候人们不跑,而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觉得他的灵魂都有点发散。
程墨手心朝上,如同燕子在呢喃,“那个血,真的是热的,还有一股浓重的腥味。就从这里,这里,”他的另一只手指点着自己的手心,“一下子就沾满了我整个手,蔓延到胳膊上来。”
“你有没有吃过糖稀?”程墨皱了皱眉,“跟那个感觉差不多,又黏又腻,在外面裹了厚厚一层,让人作呕!”
“我不知道到底捅哪了,当时紧张得不得了,又害怕,反正就是肚子那一块吧。那一天也在下雨,我拿了我的小破布包就翻墙跑了。”
“知道第一次的时候为什么收留你吗?”程墨看着林霄的眼睛说,“因为那天的你让我想到了那天的我。”
林霄一句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程墨像是试探他的极限在哪一样,继续往下说。
“那时候我十岁,又瘦又小。出来了是出来了,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会干,又害怕那一刀是不是把老东西捅死了......”
他捏了一片肠放进嘴里吃了,表情有点茫然,“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有。”
“有时候我希望他死了,那样的话好像我就会变得干净了,有时候我又希望他还活着,那样我就可以正大光明活着了。”
“哎,跑题了!”程墨笑了笑,“然后我就开始流浪了。翻垃圾桶,睡公园,跟小狗抢食,我干得多了!还有啊,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不对劲,为什么老是吸引一些那种人。”
程墨看了看林霄,那意思不言而喻。
林霄直觉就想反驳,程墨冲他摆摆手,“让我说完。”
“傻一次就够了,总不能一直傻下去。从那以后就跟开了天眼一样,是不是那种人,我看一眼就知道了。不过知道归知道,只要不对我有什么过分的举动,我就装作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呢,人总得吃东西,看两眼不看两眼,摸一下不摸一下的,我都习惯了。”
林霄完全分辨不出来程墨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但是有一件事他是知道的,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他都习惯了,那自己仅仅是拥抱他的时候,他为什么都会浑身僵硬呢?
“你不知道吧,我到现在,都没有身份证,房子是别人做保我才租下来的,你怎么带我走?”
程墨直逼到林霄眼前,“你养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