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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 4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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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虎柔软温热的身体就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贴在他肚子上,随着林霄的呼吸微微起伏,这样大概能让它感到安全,小虎慢慢安静了下来,下巴搭在两只前腿上,转着眼珠看外面的雨。
程墨的手指跟在冰块里冰过一样,凉得吓人,还带着细细的控制不住的颤抖。
林霄一开始把它抓在手里的时候程墨还用力挣了一下,带得林霄的胳膊肘‘砰’一声碰在了椅背上,程墨甚至从屁股上感觉到了连在一起的两张椅子发出的轻微的抖动。但林霄就那么看着他,一丝一毫松手的意思也没有,程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那么随他去了。
“哎,司机师傅,你是不是总能碰到这样的雨啊?这么冷不丁地就下,还挺吓人的!”
坐在司机旁边的一个大妈笑着说。
“可不是吗!”司机师傅眼睛盯着路面,但下巴还是往大妈那边扭了扭,似乎对大妈的话非常赞同。“也不知道这条线是怎么回事,特别一到夏天,恨不得天天来这么一回!不过还好,下着下着就习惯了!”司机师傅呵呵笑了两声。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特别是这种雷阵雨,打完雷也就差不多了。”
司机后面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发表了她的经验之谈。
“是。”司机师傅接了话,“也就是下不了多长时间,要不就这么一个小时的路,非得拖到两个小时不可!”
老奶奶说得一点不错,刚刚那场大雨就像一个短暂可怖的冷笑话一样,随着几个人交谈的声音落了下去,车子驶进城市中心,雨突然就停了,太阳重新挂上了天空,再往前驶过去,这边似乎根本就没下雨,地面上还是干的。
小虎兴奋地从林霄肚子上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想下地,林霄摸了摸它的头,“马上就到地方了,等回家了让你跑个够!”
车子在医院前面停了下来,这是这趟公交车的终点站,也是它的始发站,前门开始有人上来,车子上的几个人一股脑涌到后门去。林霄抱着小狗站起来,伸手在程墨肩膀上捏了一下,程墨像是才大梦初醒,呼出一口气,拎起另一张椅子上的东西,跟在林霄后面下了车。
“回家?”
林霄看着程墨问。
“嗯。”
程墨的声音很低,脸色还泛着不正常的青白,他的四肢似乎被冻僵了一般,下了车站在太阳底下,才跟机器人一样慢慢动了动。
林霄没再说别的,抬手打了车,把程墨推了上去。
这是一个小城,车子很快到了家,林霄没让车子开到楼下,而是停在了往小街拐的路口。司机挺高兴,往里没有多远了,多挣不了钱,但进去再出来却要多花不少时间。
下了车程墨没立刻往回走,反而跟在屋子里待了很久似的,抬头看了会儿刺得人睁不开眼的太阳,然后像是一只冰激凌一样,有了融化的痕迹。
林霄抱着小虎在后面看到了程墨不知道什么时候湿透了的T恤,他手没控制住紧了紧,不过最终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离开屋子不过半天而已,再回来的时候却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程墨直接进了浴室,林霄把小虎放在地上,拍了拍他的脑袋,进厨房准备午饭。
这时候其实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林霄本来想请程墨在外面吃饭,但有了那么个小插曲,他就没提。
林霄从来没想过,程墨会像个女孩子一样害怕打雷,但他的害怕显然不是跟小姑娘一样单纯怕雷声,他的那种怕,让人觉得雷声似乎只是一个缺口,一边怕一边不得不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仿佛随时会从里面跑出什么不得了的怪物来。
林霄拿了一只大碗打了几颗鸡蛋进去,往鸡蛋液里面加了一些水,然后把碗放进蒸锅里,盖上了盖子。厨房一直在背太阳的那一面,但这是第一次,让他觉得微微发冷。
无论再怎么装作不在意,自从他住进来以后,确实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了程墨跟别人不大一样的地方。时间越久,那些苗头便越来越多地冒了出来,突如其来的,循序渐进的,无迹可寻的,像大风中不知道何时不知道从哪里刮到身上的毛毛虫,防不胜防。
林霄不怕自己身上掉了虫,打掉就是了。他只怕程墨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已经被虫子吃得只剩下了一个干瘪的外壳,而自己还浑然未觉。
浴室的门轻轻响了一声,林霄回头,看见了洗完了澡的程墨。
“洗好了?洗好了吃饭吧。”
程墨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点了点头,擦着头发上了阳台,林霄莫名地一阵心疼。
午饭没有做太丰盛,程墨看起来也没什么胃口,林霄想让他吃了赶紧休息。昨天晚上加今天一上午,程墨都没有休息过了。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没说话,不过鸡蛋羹看起来还算符合程墨的胃口,他吃了不少,吃完也没说话,进了卧室就上了床。
林霄慢慢把饭吃完了,洗了碗,把中午买的排骨焯水洗干净放进锅里炖着,翻出书包里的作业写了起来。但他的神经就像是被什么吊起了一股,怎么也不安生,很多平时能做出来的题这会儿脑子就跟死机一样怎么也想不出来,还忍不住写一会儿就往卧室里看看。程墨就那么蜷缩在被子里,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
林霄去上班的时候程墨还没有醒,他想了一下,不忍心叫他,只好自己随便吃了点,走之前留了张纸条:汤在锅里,吃的时候热热。
程墨开始的时候只觉得很累,过了很长时间也睡不着。
那种累不是抗了几袋米或者是跑了多长时间,大汗淋漓想立刻躺倒在地上舒展四肢,然后深深呼出一口气的那种身体上的累,而是守着一个巨大且黑暗无比的秘密、憋得不行却谁也不能说,还得随时随地小心翼翼装作若无其事,怕别人发现了的累。
不能说,也不敢说。
恨不得永永远远都抱紧自己的手脚悄无声息地缩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不见人,也不说话。
那样,就不用怕别人知道了真正的自己的时候,发现了自己做过什么的时候,会露出那种心照不宣的鄙夷的神色了罢。
程墨蜷缩在被子里面把自己裹得紧紧的,那种冰冷的感觉似乎能从每一个毛孔里渗进来,钻进骨头缝里,从脊髓开始,黑暗一寸一寸把你吞噬,让你往这个世界看出去的每一眼,都在思考怎么毁灭它,怎么让它变得更加黑暗。
程墨悄悄地把手伸出来,借着从窗帘缝隙里透过来的光,看自己手心里的每一个纹路。它们曾经染满了暗红色的粘稠的血,那种腥臭味,似乎从没有洗去,每次凑在鼻子上的时候,程墨都能从上面闻到自己僵硬冰冷的味道,残忍至极。
孤儿院里有一个杨嬷嬷,年纪很大了,时不时会耳聋。程墨小的时候她每次给他洗澡,抚摸着细瘦四肢上的伤痕,她都会跟祈祷一样小声地说,墨墨快点好起来吧,快点长大,长大出去了就能看见外面彩色的天空了。
这个时候程墨就会眨眨眼好奇地问,嬷嬷,外面的天空跟这里的不一样么?是不是到了外面,我就不会疼了?
嬷嬷会回答,是啊,你看咱们这的天空是灰色的,你没出去过吧,等你出去了就知道了,外面的天空是彩色的,跟棉花糖一样!
程墨还想再问别的,她就会忽然跟听不见了一样,一遍一遍重复,墨墨快点好起来吧,快点长大,长大出去了就能看见外面彩色的天空了。
其实程墨早就记不清她的脸了,但还记得她的声音,粗哑的,像是拉坏了的某种乐器。
刚从孤儿院出去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程墨都觉得杨嬷嬷是在骗他,就像是歌里面唱的那样,明天会更好,就只是一个美好的虚无的愿望。事实是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也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坏。
他睡在公园长椅上被赶的时候,捡了别人没吃完的东西被人故意撞倒再踩一脚的时候,对他笑得无比和善的人却忍不住一下一下摩挲他的脸的时候,他觉得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哪是不一样的,不过是黑暗里伸出来的模样不同的手,有的想看他落魄悲惨的面孔,有的想摧残他破烂不堪的精神,有的想咬一口他看起来还不错的肉。
哪有什么彩色的天空,天空除了灰色,就是黑白。
直到遇到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跟杨嬷嬷是不一样的。他们不会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他们也不给他无望的希冀,他们就是把热腾腾的饭菜放到他手里,把干净舒适的床铺铺好,告诉他他也可以跟别人一样正正当当地活着。告诉他天空虽然不是彩色的,但是是蔚蓝色的。
林霄关门出去的时候他是知道的,可是直到楼梯上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了他才敢蜷在被子里动一动。
太晚了。
爷爷奶奶虽然把他救起来了,他皮肉上虽然看起来没什么伤痕,但他自己知道,他早就从头到脚被埋进了污秽黏腻的烂泥里,从里到外没有一滴鲜活的血了,哪怕他动作大一点,恐怕他完好无损的皮肉就会裂开来,露出里面腐烂变形的内脏。
他的悲哀,他的无望,他的恐惧,经不起任何试炼。
他的过去就像是跗骨之蛆,在每一个太平喧闹的白日投下阴影,在每一个凉薄沉默的夜晚挖好陷阱,时时刻刻等他来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