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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伍·明烛天南 ...

  •   日升月落,山河永慕。七七之限将近,南山南麓的竹海逐渐褪去一身白色,翠色摇拔出竹浪十里。北麓的宗祠碍于山势阻挡,迟迟未曾蒙上春日色彩,只见得雪水消融,露出数月掩埋在地底的黄土。梅林中的嫩黄色在时间消磨下变得透明无色,终于风华尽歇,零落成泥。

      慕芷与慕蕙在院内练剑,慕枫便闲坐在一旁翻着书卷,青儿去了守祠老人的屋子,陪着一家老小拉着家常,准备着将要到来的新岁。

      守祠一家人姓孟,从钟离氏起家时便定居南山,世世代代守着钟离氏的宗祠。这一代掌家人孟睦源育有一双儿女,长子孟辰蔟已有了麟儿,小名作方儿,女儿孟辰忆年前嫁去了澜州城。

      慕蕙定力差了些,练不过一个时辰,便将目光转向姐姐慕芷,眼里水光潋滟。慕芷叹口气,看着一旁的石桌:“蕙儿去歇着吧。”

      慕蕙得了姐姐应允,将手里的剑一把扔向院角,雀跃着奔向石桌旁的钟离慕枫,发间缀着的几只银铃欢歌笑语。

      慕芷正要继续,却听得方才妹妹掷剑的方向传来一阵声响,窸窸窣窣宛如草木相接。她目光一凛,高了声音喝道:“出来!”嗓音清澈明晰,表面如隔叶黄鹂相鸣,内里却含着苍山临水之威仪,似漠北秋风起兮。

      慕枫放下手中的《鬼谷子》,抬眼看向墙后。慕蕙窜到慕枫身后,探出一双眼睛,瞳仁里是树影婆娑。

      三道目光胶着在一处,便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畏畏缩缩地从墙后挪进来。小家伙看着三人衣着整洁,眨眨眼睛,甚至还牵了牵嘴角。

      原是方儿。

      慕芷放下剑,示意蕙儿和哥哥无需担心,便向着小孩子走过去。“方儿怎么在这里?”她蹲下身,微微仰头看着男童,眉眼弯弯,“姐姐还以为……罢了罢了。”

      “你就是慕芷姐姐吧?”小孩子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慕芷的右肩。

      “方儿怎么知道?”慕芷握住方儿的两臂,笑着问。

      “爷爷说,慕芷姐姐喜白。”方儿抬手指指慕芷身上的甜白褙子,“那慕芷姐姐怎么知道我是方儿的?”

      “方儿自己说的啊。”

      小家伙脸色憋得通红,怎么也没想出来自己何时说过,只好扭着身子,想逃离慕芷的桎梏。

      慕芷看着面前的孩子,不禁莞尔一笑,站起身将他抱在怀中,指着慕枫与慕蕙。

      “方儿来,这是慕枫哥哥,还有慕芷姐姐。”

      “哥哥姐姐好,”方儿看着慕芷与慕蕙分毫不差的容颜,又犯起糊涂来,“这两个姐姐怎么长得一样啊?”

      慕芷笑笑:“这是姐姐的双生妹妹,自是生得一样。”

      小孩子扯着自己扎成总角的发,皱着小脸应声。奶声奶气的声音像一杯醇香温热的茶,熨平了慕芷心上层层叠叠的褶皱。

      慕枫静静看着,阳光微弱地打在院中。

      阿芷抱着方儿,光透过碎发间的罅隙洒在眉上,勾勒出清寡的曲线。眼里柔情似水,却如月下深潭,邃远难以见底。真是眉若远黛,眼似星辰。快要及腰的青丝松松挽起,发间斜向插着一只银钗,钗头雕作一朵清莲,下面缀着水滴状的岫玉,随着她脚步移动而描摹出虚无的光影。白衣加身,恰恰应了那句“清水出芙蓉”。

      那是怎样的一种美。既有江南细柳的婀娜温婉,又有孤烟无垠的清绝寂然,偏生骨子里还带出苍山负雪的坚韧不拔。

      有些人不需要姿态,亦能成就一场惊鸿。

      年关将近。宗祠虽是肃静之地,依旧蒙上浅浅的烟火气息。许是年前下了近月的雪,如今山明水阔,金乌嵌在天幕中熠熠生辉,与往来疏忽的流云相随。

      这日慕芷方从梅林回来,正要去备饭食,便见有人在宗祠门口徘徊不前。那人墨色衣摆处纹着赤红菊纹,圆领袍用的是上好的平纹罗。

      慕芷估量着约莫是钟离家的人,正要一探究竟,那人便出声:“孟老先生,我奉家主之名来接少公子和小姐们回城。”

      她侧过身子,将自己隐匿在竹林后。

      “七七之日已到了么?”孟老的声音从庭院深深处传来。

      “是。还请孟老让我进去。”那人扬首,却是个而立之年左右的青年人。

      慕芷打量着这人的神色。脸色倨傲之至,眯着的眼睛里满是不屑。

      庭院里许久没有声音。

      青年人见此,便没了耐性。骂骂咧咧地走上石阶,一脚踹开园门,就见孟睦源脸色淡漠地坐在石桌上品茶。

      “钟离协稽什么时候教出这么不懂规矩的人了?”

      “你算什么东西,敢直呼族长名讳!”青年人来了脾气,一掌拍在桌上,花岗岩立见裂痕。

      孟睦源眼皮也不抬,只是咽下一口茶,然后看向院门口。

      “这位公子莫不是第一次来宗祠罢,”慕芷立在院口,玖韵剑悬在腰侧,玉绿袄裙配银丝绣面的宝蓝马面衬得整个人明媚秀静。

      孟睦源这才起身,向着慕芷拱手一拜:“姑娘回来了。”

      慕芷略略点头,快走几步到石桌旁坐下。

      “公子不知道么?孟家与钟离家世世代代交好,祖父都要敬孟老三分,看公子这般模样,该是少族长身边的人才是。”她不咸不淡的开口,三言两语间既斥责青年人没有规矩,又点破身份。

      青年人愕然。

      “在这南山宗祠里,你还是称一声在下的好。”

      慕芷说完,便向里院行去。恰巧起了微风,带起慕芷垂落肩头的青丝,翩跹而舞下瑰丽动人。

      “孟老先生,之前是……在……在下的不对,还望孟老海涵。”青年人听了一顿训,脸上红白交替,颤着声向孟睦源躬身赔罪。见孟睦源并无回应之意,便向里院追去。

      慕芷将将从屋里出来,便看见那人跪在门口。她心下惊讶,正要开口,那人就抬头望着她。“在下陈氏骞故,奉族长之命接小姐们和公子回城。请小姐收拾一下,午后便出发。”

      “这么急做什么。明日再走也来得及吧。”慕枫不知何时立在那人身后,陡然发声吓得那陈骞故抖了抖。

      “阿芷也是此意。”慕芷见陈骞故张嘴似要反驳,便出声附和。她暗自思索,这陈骞故虽说是钟离岳柝身边的人,却是强作蛮横,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出身的优雅贵气。按说钟离岳柝对两个女儿不甚在意,更是对钟离慕枫心存敌意,此番看来,陈骞故的态度倒奇怪得紧。

      陈骞故见慕芷发了话,也不反驳,只是静静地起身退到一旁。

      慕芷见状,没有言语,眸光里有光华转瞬而逝,如暗夜沉沉中的剑影回顾。她向孟睦源所住的院子走去,行之所至足下青砖皆生出淡淡微光。

      “姑娘怎么来了?”孟睦源听到敲门声回头一瞧,却是方才替他讨要说法的慕芷。孟睦源心下惊奇,这位姑娘生性冷清,小小年纪已风骨初成,日后必成大器,只是在宗祠带了月余,从不会来自己的院子。

      慕芷俯身长揖,秋水盈盈的眼中盛满了霜雪。“阿芷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孟老不要怪罪。”

      “姑娘进来说话吧。”孟睦源虚扶起慕芷,面上肃然,侧身将慕芷往里让。他关上院门,示意慕芷坐下。慕芷摇摇头:“孟老是长辈。”

      倒是个懂礼数的孩子。孟睦源也不推辞,坐在石凳上打量着慕芷,心绪内敛,胸有千壑。他笑笑,钟离协稽还真是好福气啊。“姑娘说吧,我孟睦源定当全力以赴。”

      “阿芷想认方儿为义弟,将方儿带回钟离家。”慕芷开口,眼神凝聚在孟睦源身上,“孟老放心,阿芷会以性命护方儿周全。”

      孟睦源一惊,看向慕芷:“姑娘这是何意?老朽就这一个孙儿。”

      “阿芷深知孟老心情,但,局势所迫。”慕芷抬眼,目中毫无畏惧,“阿芷不会强求,只请孟老决断。”

      孟睦源平静下来,锐利的眼神直射慕芷。慕芷没有丝毫躲闪,不避不让地回看过去。

      “罢了,方儿能被姑娘看上,是方儿的福气。只是方儿如今刚满三岁,按我孟家规矩还未定名,还请姑娘赐名。”他叹了口气。

      年华老去,是他无可避免的命运。当年的赤子已然两鬓斑斑,如今还是放手的时候了。

      有了孟老的首肯,方儿午后便来到祠堂,等候慕芷赐名。

      午时三刻,一行人踏进祠堂,看见慕芷孤身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两眼闭合。阳光顺着檐角流淌而下,在她身侧描摹出大小不一的光圈。尘烟随着微风流连,在光影离合中幻化成星河鹭起。

      慕芷难得地着了一袭正红广袖礼衣,玄色褶裙因慕芷身体回转而泛出点点朱红。

      遗世而独立。

      “列祖列宗在上,今晚辈钟离氏慕芷收孟氏幼子方儿作义弟,今后衣食同一,誓以性命护其周全。若晚辈有违此誓,愿生无所依,死无全尸。”

      “方儿愿入钟离。”

      “孟氏至此,当以容字为辈。《国语》言‘自后稷之始基靖民’,靖之一字,有安定之意,故取为名。从今往后,你便唤做孟容靖。”

      “孟氏容靖谢长姐赐名之恩。”

      一旁的孟睦源看着女孩子端庄得体的举止,当日迎着风雪稳步前行的背影浮现在心头。这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呢?年少丧母,却放弃安稳生活,孤身一人带着妹妹走在风雨路上。当红妆拭去,不知能否且歌且行。

      靖之一字,意为安定。然生在今朝,又哪里会有草长莺飞二月天?

      慕芷起身,玄色衣裾灼染出赤红墨黑的漫漫前路。这一路孤烟无垠,刀光剑影,她执白子,长河泅渡。待到醉倒街头,斜阳古墓,今日种种皆不过薄风一道。

      她知道,落子无悔。

      回到定州城时,已是第二日傍晚。落日熔金,半边天空被灌成酡色,惊心动魄的瑰丽奇谲勾皴点染,描摹出日暮途远千山横之苍茫辽阔。

      慕芷下了马车,仰头看着檀木匾上力而不失、展而不夸的字——钟离府。字迹苍劲有力,笔锋中不难看出执笔者心中的沟壑纵横。

      她敛袖扬袂,跪在府前,双手合扣与眉齐平,深深一叩。反复两次,方才起身。

      守门人看着这位向来不曾见过的嫡小姐在门前行此般大礼,心里觉得奇怪,只是躬下身子请人进来。

      慕芷微微点头致意,提步向正厅走去。夕光在绛色披风的缎面上流转,漾出皎洁清懒的芳华绝代。慕蕙跟在后面,时不时四处张望着眼前雕梁画栋的建筑,眼中溢满孩童的好奇。

      “你看,那就是两位嫡小姐。”

      “倒真是双生,瞧着教人分不出。”

      “我可不觉得,看前头的那位小姐分明要好看些。”

      “好看是好看,可太冷清了。”

      四周零零散散的下人聚拢来,掩着嘴讨论。钟离协稽向来不为难下人,故而一众人毫不顾忌。慕芷并未理睬,只是跟着引路人向内院走去。钟离家尚有曾祖母,姐妹此番归家,自是先拜曾祖母再见他人。

      慕芷微垂着头,目光浮在脚下的青砖路上,青砖已然上了年岁,缝隙中还夹杂着些许青苔,日前的雪化作清水难觅踪迹,只是砖棱处依稀可见湿意。她想了想,将一直收敛于身内的灵力稍稍外泄,青砖便有了微光。

      “老夫人,芷小姐和蕙小姐来了。”门口的妇人约莫五十多的年纪,枣色立领衫显然是上好的桑波缎制成。

      该是曾祖母身前最得心意的秦姑姑了——慕芷思忖着。她等慕蕙站定,向着秦姑姑俯身一拜,复牵起唇角,眼梢儿弯弯,以往潭水般沉寂的面容绽出笑来,得体而俏丽。

      秦姑姑沉浸在女孩子粲然一笑的惊鸿照影中,却听得着她开了口:“阿芷看姑姑衣着考究,应是太奶奶最喜欢的秦姑姑了吧?早听闻姑姑性子温和,如今一见,果真如此。”

      “小姐说笑了,姑姑哪及得上小姐万分之一的姿色。”秦姑姑在钟离家操劳半生,从来都是个不为人知的角儿,如今听了小姑娘的赞,自是欢喜得紧。她垂眸看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心里暗叹别家儿女生得怎这般讨喜。

      慕芷见秦姑姑眼底有难以察觉的温柔涌过,知是目的达成,便在暗地里扯了扯妹妹的手,而后细细开口:“秦姑姑年长于阿芷,又是钟离家的恩人,日后唤阿芷芷儿便是。”慕蕙虽不知为何,但也紧随姐姐开口:“姑姑以后叫慕蕙作蕙儿就好啦。”

      门里隐约传来几声轻咳,随后是一声“进来吧”。秦姑姑得了指示,忙侧身请慕芷两人进去。

      慕芷跨过门槛,浓重的药草气息便纠缠住她的衣角,而后一寸寸攀上鼻尖,苦涩感压得她喘不过气。

      “老夫人身体不好,芷儿多担待些。”

      慕芷点了点头,随着秦姑姑的脚步向前走。转过屏风,便见得一年近古稀的老妪斜靠在床榻上,分明想要坐起来,却被接踵而至的咳嗽声推了回去。老妪转过头来,满头银丝整齐地盘成髻,已经浑浊的双眼拼力睁开,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又是一阵咳嗽。老人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枯槁的双手按在胸口,皱在一处的眉外泄了身体的苦痛。

      慕芷上前一步,跪在塌前行了一礼,而后伸出手轻轻拍着老人的后背。半晌之后,咳嗽声终于平息下来。老人借着慕芷的力坐起身,一双眼上下打量着跪在身前的女孩子。

      “你便是钟离慕芷?”老妪开口,常年卧病在床,声音暗哑。

      “回太奶奶,正是阿芷。”

      老妪看着小丫头缓缓抬起的头,未经修饰的面容呈现出来,还真是像协稽说的那般模样,浑然天成、沉静若水。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钟离家几代族长世代相传、守口如瓶防意如城的一条祖训。

      说起来她林亦染嫁到钟离家大半辈子,虽听夫君提起过这条祖训,却从来没有当过真——那样的机缘,怎么可能落在一个晚辈身上。

      林亦染一念至此,面上便露出笑来:“芷儿蕙儿该是刚满十岁吧?瞧这性子,正对太奶奶的路。以后若是有人欺负你们,一定来和太奶奶说,太奶奶给你们撑腰!”

      慕芷一笑,越发乖巧地点头,直把林亦染乐得合不拢嘴。老人拉着两个孩子絮叨了半个时辰,说的无非是些年轻时候的趣事,直到钟离协稽来了方才打住。

      第二日便是除夕,本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存心作怪的娄玉枝偏生话多,字字句句都在暗讽两位小姐。钟离协稽按着性子没有发作,而酒席过半慕芷便寻了个由头带着慕蕙去陪着曾祖母。奈何两人到时,林亦染已要入眠,于是说了些吉利话、赏了二人压岁钱,就打发她们回屋。

      慕蕙来时路上受了颠簸,身子又不似慕芷日日练武那般强横,月儿刚爬上天,便陷入了梦乡。慕芷安顿好妹妹,却全无睡意。

      她披上斗篷,一张脸全隐在狐毛领里。仍是那件鸦青斗篷,此时不似那日的光华熠熠,取而代之的是与夜色浑然一体的霜寒冷意。她提着镂花灯,脚步轻巧地向意阑楼走去。

      新旧岁交替时的寒风掀起衣角,狐毛在月光翩跹间恣意飞扬,间或显露出傲然的眉眼风华。顺着木质阶梯而上,木板挤压时几声嘤咛和着新岁钟声响起。

      在第十二声钟声敲响前,慕芷终于到达楼顶。她推开窗柩,取下斗篷,邃远的目光中亮起烟花漫天,转瞬又是烟花散尽的寒凉。

      “咚——”

      最后一道钟声响起,浑厚雄壮之声久久回荡在这天地一隅。慕芷立在楼头,远眺着夜幕下的延绵山影,似有白色掩映。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行走于大地河山,她渺小之至。而前路漫漫,却不知谁主沉浮。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马悲踌躇人不行,日暮途远千山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伍·明烛天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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