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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肆·素月流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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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谬赞,芷儿学艺不精,何以称好?”
“阿芷莫要谦虚,我曾有幸见过伯母与符老前辈的浣花九式,的确是不负符家第一剑的威名,可比起芷儿,却始终缺了三分凌厉。”
“表哥可知,浣花九式讲求的是以柔克刚,芷儿剑法中的锋芒恰恰是大忌。”
“阿芷错了,剑法本身并无特点,以柔克刚不过是符老前辈的风格罢了。阿芷与符老前辈虽是血脉相通,可这世上又哪里会有分毫不差的人呢?归根结底,人剑合一才是剑法的最高境地,强求风格只会止步于此,又何谈论剑天下。”钟离慕枫顿了顿,再次开口,“阿芷,这世上能将浣花九式达到这般境地的,只有阿芷一人。”
慕芷略微思索,脑海中平地惊雷——是啊,这么长时间以来剑法毫无进境,的确是自己强求以柔克刚了。钟离慕枫的话直击要点,破开心上执念的重云,霎时间风卷残云,光明照彻心扉,如一朝顿悟。
“是阿芷愚笨,多谢表哥提点。”她略一拱手,声音较之前而言多了几分明快。
“阿芷不觉得表哥叫得生疏的紧么?钟离氏这一辈就只有阿芷、阿蕙与我,阿芷不如唤我哥哥罢了。”钟离慕枫看着矮自己许多的小姑娘,轻笑道。
“哥哥不是忘了罢?前些时日可才多了位小公子呢。”慕芷直起身子,眸子里盛满了霜雪,毫不畏惧地直视钟离慕枫。
“他么,一个狐媚子的儿子,也配?”钟离慕枫挑起眉梢,“罢了罢了,不说这些,阿芷可愿与哥哥比试一番?”
“今日就罢了吧,这个时辰,蕙儿也该醒了,芷儿还得回去看着。”慕芷婉言拒绝,将木剑佩回腰间,从一旁的石桌上拿起斗篷,手腕略微翻转,白色瞬间被鸦青覆盖。
“正好与你一道。”
走回宗祠时,天色难得地放了晴,多日不见的骄阳再次加冕,只是往日的纯金在风雪摧折之下换做浅白,深深浅浅影射出一片虚无。
慕芷推开木门,将一套素色袄裙放在慕蕙枕边,伸手拍了拍尚且迷瞪的慕蕙,轻声道:“蕙儿快些起来,阿姐给你去备早饭了。”她眼看着慕蕙睁开一双和自己相差无几的眸子,慢慢地开始聚焦,终于倒映出自己的脸。
“知道啦,蕙儿……唔……这就起来。”慕蕙答道,软软糯糯的声音一如从前。
慕芷点点头,转身出去,便看见一身天青道袍的钟离慕枫。少年微微扬起嘴角,脸上的光阴恍如停滞不前,勾勒出浅金轮廓。
“阿芷与阿蕙分明是双生,怎的竟像是年长多岁的长姊。”
“娘亲去后,阿芷便只剩蕙儿了。”慕芷的神色暗淡下去,“阿芷曾与娘亲发誓,此生决不使蕙儿无人可依。”
钟离慕枫见小姑娘低落的眉梢,心下有什么萌出嫩芽,晓得自己又碰触了小姑娘的痛处,几番不安后软下声音,安慰道:“你还有我。我钟离慕枫再不济,自己的妹妹还是护得住的。”
慕芷下意识地抬头看慕枫,少年逆光而站,志学之年的身段,只道是螭吻青衫立如鹄。似刀光剑影刻画出的眉眼,刚正间点缀着少许柔情,正是刚与柔的并济,水与火的共存。
几乎只是须臾,慕芷便狼狈地垂下头,这是她十余年里第一次在对视中败得体无完肤。慕枫厚重如山的话语抵在肩头,她无处可逃。
“芷小姐?”恰巧青儿从偏院出来,手中握着的托盘上立着三只白瓷碗,“快来尝尝青儿的手艺。”
慕芷像是在仓乱之中觅得一处安逸,迅速将目光投向青儿,促狭之至。
瓷碗已有了年岁,白釉略略泛黄,沿口处在岁月的侵蚀下裸露,显出苍白无光的瓷胚,几道裂痕蜿蜒起伏,最终消失在遍地落雪中。
“哥哥该不会要与蕙儿争食吧?”慕芷暗自稳住呼吸,一句话说得极快,生怕慕枫听出什么来。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自是不会。”又闻一声轻笑。
自打住在宗祠,严陵先生便无法讲学,慕芷索性带了几卷书册,以消磨时间。
正午过后,本已大亮的天幕却呈出黯淡的浅灰,鹅毛大小的雪花寂然倾颓,院内青松镶上一圈又一圈白色滚边。片刻之后,青松似是承不住厚重的期冀,猛然一颤,抖落半身风雪,清冷松香渐渐蔓延开来,浸出半方安稳现世。
慕芷燃起烛火,窗扉年久失修,透进少许寒风,惊起一阵光影葳蕤。她站起身,将烛台向避风处移了几寸,方才注意到窗外有人石青深衣卓然高立,如炬目光定定地看向一方。凝神细听,有剑气破空之声隐隐传来。慕芷暗叫不好,慕蕙在院子里练剑,也不晓得生了什么事。
她不顾寒风瑟瑟,急速推门而出,右手赫然抽出一柄剑,墨玉剑柄上刻着“玖”之一字,锋芒初露已然带起参差火光。
还未站定,便看到慕蕙与一红衣人纠缠在一处,红衣人手中绸衫狂舞,本只有半尺长的绫罗逶迤出九尺朱砂练,于飞雪间辟出一片天地。她注意到地上已有数段撕裂的红绫,想是慕蕙方才使出的剑术割下的。思索之时,却又有三位橙衣从墙边掠出,直奔向慕蕙。终归只是十岁多的女孩子家,能在红衣人招招致命的攻势下撑住片刻已属难得,此刻便不敌起来。
眼看着橙衣人手中的乌刀直击妹妹面门,慕芷再不能等,抹剑便要起势。忽然一只手扣在她的右腕,力道之大让她动弹不得。慕芷刚要回击,便听到来人开了口:“阿芷不要动。”却是一直不曾出手的钟离慕枫。
钟离慕枫化气为剑,扭头便闪身进入战团。抡劈之处,风雪停歇不动,草木息止无声,只有丝帛碎裂声不绝于耳,刀剑相交声清脆雄浑。时光仿若在他的剑下一分为二,属于慕芷的是长安盛世,属于他自己的却是兵荒马乱。
一炷香、两柱香……
慕芷在心中默算着时间。蕙儿使剑的力道已然弱了下来,喘息声渐起,而钟离慕枫也将佩剑从鞘中抽出,拼力迎战。那剑,慕芷是认得的——锃亮的剑身流畅而自然,银白中只能分辨出流云万千,随主人的一招一式带起风起云涌,朝晖夕阴——惊云剑。钟离的三大名剑之一,竟传到了慕枫手中。
估量间,形势立见焦灼。雪中红橙身影交错斑驳,石青与玉白隐没了踪迹,风声急剧汇集向红衣处,绫罗摩挲间嘤咛声渐重,不多时红绸已凝成一朵巨莲,其间光华流转,火红色如凤凰涅槃般波澜壮阔、延绵不绝。
慕芷猛然惊醒:业火红莲,琉璃的成名之技。
“错金楼有二使,一曰琉璃,善使扇,红莲既成,非仙道中人无以避之。一曰轻舟,工于器,轻功极佳,出手必引狂澜。”昔日娘亲的话回旋在耳畔——红莲既成,业火必起!
再也不愿多想,执剑直指红衣人。此时此刻,通天路与无门关尽在一念之间。进,则抟风直上,生机一线;退,则不涉阶梯,悬崖撒手。慕芷定下心神,墨绿长剑脱手而出,一声清鸣过后急速飞旋,晦暗的光晕在碧色与湖色之间轮转,只觉坠入人间仙境,身畔烟火阑珊,心上缱绻缠绵。
不料叱咤之声顿起,烟云过眼即空。长剑回手,梦境即刻支离破碎,如广厦倾颓,指尖流沙。再次起剑,却是钟离氏的南天破。寒芒光华渐盛,丝丝缕缕的杏黄色交融成练,随着慕芷的绀色襦裙跳跃飞腾、一往直前时织成绚烂夺目的一片金色,而后携风雷声直击向火红巨莲。
刹那间时光停滞,风雪息止,天地乾坤之大也只余下漫天火光。南天破之下,巨莲如受巨浪袭卷,四散成灰,振聋发聩的爆破声响彻周天。红绸落地,铺就出一片血色。
慕芷握剑的手颤了颤。南天破与业火红莲碰撞时震天撼地的力道承在剑上,若不是及时撤伸,怕是要丧命其中了。她的目光落在剑上,紧张地一寸寸寻觅,害怕看到一丝裂痕。
所幸没有。这是娘亲留给她的剑啊,是她山路崎岖里唯一的信念。慕芷叹了口气,声音软糯得如同总角孩提。长剑微微嗡鸣,似是明白女子心中所想,安慰着、抚摸着。“要是换了把木剑,这条胳膊便是废了。”慕芷心想。
“阿芷无事吧?”钟离慕枫从震惊中缓过来,松开怀中的慕蕙,蹙眉看着喃喃低语的慕芷,“阿芷竟破了那琉璃的业火红莲,可曾伤着?”
慕芷回过神,偏头去寻找红橙身影,奈何满地惨白中唯一的颜色便是眼前一地红绸。
“不曾,”慕芷看向慕枫,“今日劳哥哥相救,否则阿芷与蕙儿多半要命丧于此了。”她拉过蕙儿,见妹妹只是气力不济,也安了心。
“错金楼琉璃亲自出手,看来有人为了我们姊妹的命,下了血本呢。”
距归家的日子还有不到十天,天色难得的放晴,一扫多日以来的阴霾,宗祠灰白的色调提了亮,江南的温婉典雅稍稍透出来,明媚的光阴如春潮初生,黄鹂轻歌。
慕枫右后肩的伤口已经愈合,慕蕙也终于从当日杀机中缓过气,眉间渐渐染上了喜色。唯有慕芷,始终波澜不起,沉寂如潭。自符玖走后,本就沉默寡言的慕芷再也不曾有过笑颜,每日除了读书练剑,便是醉心草木。
“姐姐,”慕蕙从门外探进头来,小声唤着慕芷,“哥哥来了。”
慕芷闻言,轻叹了口气,掩卷起身。多日来自己小心翼翼地避开他,怎料竟找上门来。这劫数,又哪里是避得开的。
“阿芷,”少年见她出来,眉梢眼角都带了笑意,“前些时候说要和阿芷比试,耽搁到现在,不知阿芷还记否。”
“自是记得。”慕芷抬眼看他,慕枫温润如玉,水光晃得她的眼神慌忙逃窜,“阿芷回去取剑。”
刚要转身,便听到慕枫又开了口:“阿芷莫要拿那木剑,取伯母的玖韵剑来。”
慕芷一惊,当日心急,生怕晚一刻慕蕙就有危险,便未曾顾忌慕枫在场。事后本想着玖韵剑几乎从不出鞘,哥哥认不出来,还兀自安了心,哪知哥哥眼尖至此。
她顿住脚步,涣散的目光聚拢来,深棕色的瞳仁里只映射出少年的松绿上襦。“哥哥是如何认出来的?”
慕枫站起身,笑道:“那日见打斗时的光晕,便晓得此间必有奥妙,毕竟这世上之剑,有灵性者极少,后来看你那般在乎,就肯定是玖韵剑了。”
慕芷暗道失策,小小的情绪流露竟让他人窥出了玄机,只好回屋取出玖韵剑。玖韵剑是当年符玖出嫁时符融遍请天下名客所铸,通体深青,剑柄由墨玉雕琢而成,内里纹路如潇湘水云明暗变化,外头却光滑细腻,在光影抚摸下翻折出水墨丹青。
慕枫微眯了眼,打量着眼前的名剑。真是三分玉骨,七分天成的好剑!慕芷一身藕色交领襦裙,目光紧盯着玖韵剑,右手将剑从鞘中抽出,一寸又一寸,缓慢而庄重。而后猛然发力,剑身与剑鞘决然分离,一瞬间风起云涌,寒光乍现。生铁与精钢交融铸成的剑身光亮清澈,将日暮时分的斜阳投映在慕芷眼眸上,刹那间潮落汐涨,杀机四伏。
“既是比试,阿芷也请哥哥使惊云剑。”慕芷后退半步,藏剑身后,扬声向钟离慕枫,眼里精光闪现。
慕枫一愣,便笑起来:“阿芷不也认出来了么?”遂一挥手,惊云剑从袖中滑出。日薄西山时分的赤色云朵在银白剑刃上自呈宝光万千,朱红悬在半空,霞色滞于剑上。
“阿芷班门弄斧,哥哥莫笑。”
“还请阿芷手下留情。”
慕芷凝神,侧身平刺,玖韵剑与双目齐平,剑尖直指慕枫。左手捻成剑诀,向身后的夕阳指去。额间碎发被剑风带起,吻过慕芷的眼角。她不为所动,将周身灵力收敛进去,微抿起唇角,眉眼间是深邃与坚定。
“铮——”惊云剑左右划开,一式风卷残荷带出雄浑之声,慕枫松绿身影幻化成初秋疾风,扬袖间长风万里,松香迎面。
慕芷缩身携带,避开惊云剑的锋芒,玖韵剑画出半圆后向上翻转,与慕枫手中的惊云剑碰撞,发出清明的响声——挽弓射雁。
慕枫向后虚退半步,趁势避开玖韵剑气,下剑横截,后又摆剑与肩同高,腰身偏转,如乌龙摆尾,再次独立下刺,惊云剑锋芒外露,逼近慕芷心口。
慕枫本以为慕芷定会错身,却看到她不避不让地上前来,待到即将血溅五步时却提脚退步。
转腰带剑,弓步前刺——青龙出水。
慕芷暗自庆幸,她本就在赌,赌自己对钟离剑法的掌握。此时此刻,要么置之死地而后生,大死而后大活;要么变成死灰槁木,化为这凄清之地的一抔黄土。
她赢了。
慕枫慌忙后退,剑气仍是将他的衣袂划出一道道伤痕。他蹙眉,暗道小姑娘天分高的出奇。不过他算是看清,阿芷对钟离剑法并不熟稔如他。于是迎风掸尘,顺水推舟。
慕芷心下暗流涌动,哥哥一套钟离剑法使得滴水不漏,她能守住城郭已是上苍庇佑,何谈绝地反击,一胜千里。只好扣脚转身,流星赶月。待到慕枫好不容易有片刻喘息,便拉开阵势,浣花九式行云流水般宣泄而出,顷刻便有了扭转乾坤之势。
慕枫自知浣花九式在慕芷手中绝不逊色于当日那南天破,甚至远胜之。那琉璃都敌不过的霸横,他钟离慕枫又何德何能受得住?想要制胜,只能冒险。
一念至此,紧盯着慕芷的一举一动,小心翼翼地避开玖韵剑,腾挪间离剑刃只差毫厘。
冰凌上走。
慕芷余光里瞥见松绿色几个飞跃间离自己愈发近,忽然明白了慕枫的意图。正要反手收剑,便觉罡风临面,只好咬牙横剑去挡,奈何惊云剑剑意之快,已然削落她鬓间几缕青丝。
她看见少年近在眼前的眉眼,春水般的温柔安然已然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少年风流的写意潇洒。她慌了神,竟忘了该如何回击。直到惊云剑拂面而来,她才惊觉自己无处可避。
今日,无处可避;今生,无处可避。
“叮——”两剑相碰,又是一声清鸣。
慕芷被大力震得向后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抬眼看慕枫,惊云剑横在胸前,随他手腕扭转而反射出点点星光。
她横下心,玖韵剑承载着毕生所学,一招一式皆尽全力。南天破、泗水驻、颜辞镜、孤寒尽,千万种色彩交融在一处,晕开一幅人间绝色。
慕枫亦全力以赴,不再是试探般的枉自戏虐,眸光里染上笃定。人间客、东海乱、花辞树、温欢断,与慕芷一一对应,拢出半卷青竹墨香。
藕色与松绿变换交替,终于停歇。
惊云剑搁在慕芷咽喉处,多一分必定暗红奔泻;玖韵剑抵在慕枫心口,深一寸必定身躯渐冷。
“哥哥承让。”慕芷收了剑。
“早便听闻阿芷天赋极高,今日一比,慕枫甘拜下风。”慕枫气息有些不稳,抽回惊云剑,赞叹道。
慕芷走到石桌旁,接过妹妹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复又将目光转向慕枫,少年坐在身侧,右手执着茶盏,细细地呷一口水,再仰头倾倒,茶盏落下时已是空空如也。
她仰起头,夜幕低垂,繁星点缀。月色清懒,乳色月华萦动在流云之中,素雅光晕流淌在天。
良宵清光,素月流天。
『白露暧空,素月流天。』
『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