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叁·疏影横斜 ...
-
雪已停息，天幕又透出少许亮光。
因是宗祠，纵然极寒仍不见炭火，平白添了几分肃穆。偏厅门楣上是极为繁复的木刻，屋内水沉香明明灭灭，断续有白烟消弥。窗柩镂空处的窗纸隐约透进些光来，落在屋内数人的身上。
“亲家公许久不见，身体可还硬朗？”钟离协稽与符家家主符融坐在屋内仅有的两张蒲团上，强自寒暄。
没有回应。晚辈们都是一语不发，看上去倒是和谐得紧。可任谁都明白，这不过是山雨欲来前的寂静罢了。
“老夫身体硬朗得很，倒是不劳钟离族长费心了，”符融顿了一顿，“老夫此来，是想向族长讨回老夫的两个外孙女儿，族长不会不允吧？老夫可不比族长膝下儿孙满堂，长子琼儿至今未娶，次女玖儿……走得倒是比老夫还要早，只留下一双将将十岁的女儿。钟离家枝繁叶茂，听闻最近又添了位小公子，族长该是体谅体谅我符家子息单薄。”
慕芷听到自己的名字，方才回过神来。涣散的眼神此刻重新聚焦，映射出妹妹害怕的面色。去符家？倒是个好去处，只是，母亲的死岂不成了无谓之举？
盘坐在蒲团上的老人两鬓花白，岁月的风沙染就丝丝银发，微胖的身躯稳如磐石，目光却依然锐利如鹰隼，浮游间带起刀光剑影，却在触及慕芷姐妹的刹那间柔和如春水，是荡不开的柔情缱绻。
钟离协稽暗道不好，符融这老狐狸，三言两语间便把自己的后路全部封死，怪不得丝毫不提及女儿的死，竟是要定了慕芷慕蕙。可那样天赋的孩子，他钟离协稽又怎么可能拱手让人？
“亲家公可是折煞在下了。虽说我钟离家子嗣有余，可堂堂正正嫡系所出的不过慕芷慕蕙二人而已，待在下入土之后，我钟离家百年基业终还是要有人继承的。”字字斟酌，不偏不倚，正是钟离协稽一贯的作风。
“呵，你钟离家怎会后继无人？怪老夫说句实话，等亲家公百年之后，少族长能不将那狐媚子扶正？到时你钟离家又怎会有两个丫头的位置？”符融面色一肃，言语之间毫不相让，更是隐隐有为符玖讨公道的势头。
“你……”
“慕芷和慕蕙留下，其他人出去。”钟离协稽不容得钟离岳柝插话，出声将晚辈们赶出偏厅。真是个不成器的竖子，于情于理他钟离家本就欠符家一条人命，此时出言不逊便是自寻死路，何况钟离氏虽然来人众多，可修为除去自己和枫儿外均是平平，而枫儿年纪尚小难以对敌，更何况他符家父子功力极深，岂是他人能敌。
偏厅木门发出一声嘤咛，光线再次被阻隔在木门之外，室内又陷入诡谲的寂静。
风雨欲来。
半晌，符融开口，全然没有了之前的尖刻，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温柔：“丫头，你可愿回符家？符家人虽不多，但外祖父和你舅父定会好好疼你们的。”
慕芷感到手腕处的力道略有加深，回头瞧见慕蕙眼中的依赖，心下一片凄清。娘亲走了，再也没有人可以遮挡风雨。若换做往日，慕芷决计不会拒绝，可物是人非。她像一只折了翎羽的雏凤，处在高楼广厦的顶端，眼睁睁地看着风雨飘摇之下梁柱将倾，看着不远处窗扉大开的青竹人家，却不能振翅而行，只能啁啾悲鸣而已。
“丫头，丫头？”符融见慕芷久久不语，不由得唤了几声。
“慕芷，你外祖父喊你呐。”钟离协稽站起身，走到慕芷身前，提醒道。
慕芷合上双眼，似是想要摆脱层层桎梏，不肖片刻却又归于平静。眼睫微微颤动，再睁开便是坚定与冷意。“慕芷想与外祖父单独谈谈，烦请祖父带蕙儿出去。”嗓音略显疲惫，沧桑尽处的半丝稚嫩更显决然。
钟离协稽一惊，这丫头，莫不是真想去符家吧？罢了罢了，总归是钟离氏负了她们。遂与符融点点头，抱起仍在抽泣的慕蕙走了出去。
短暂的光华流转，顷刻之间又化为乌有。
“外祖父可知，娘亲她为何自刎？”慕芷紧盯着符融的双眼，声音平静如深潭，分明波澜不惊，却是寒极彻骨，“皆道是娘亲不堪忍受十年来的孤独，却不晓得娘亲是为了我与慕蕙。”
符融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眼中光芒渐盛，一时不知道那样瘦弱的身躯是怎样背负起如山的重任，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吐露着最沉痛的心事，心里蓦地软了下来，这是他的外孙女儿啊，与他血脉相连，骨肉相牵。他怎么能狠心到只把她们看作符家扬名天下的棋子。
“慕芷……你是芷儿吧，果然同你舅父说的那般。”符融示意慕芷坐下来，“你应当听说过的，十年前钟离氏两位嫡小姐出生时的盛况。”他阂上双眼，似是在回忆当年的模样。
盘状的水沉香又燃尽了半段，白烟在空中升腾离合的光影。
符融缓缓地开口，低沉的嗓音恍如穿过时光，从远古走来：“那年，玖儿刚嫁过去，不到四个月便有了身孕，传信过来才知道竟是对双生子。后来钟离家的小子有了新欢，玖儿身怀六甲也不好与他人争什么，我便劝她安安心心把孩子生下来，哪知道这一劝，就成了今时今日玖儿自刎的因……腊月廿七，玖儿临盆在即。我与你舅父放心不下，便从宁州赶到定州，到钟离家的第二日，便是你们出生。”
符融收了声，睁开眼睛，里面竟盛满了惊喜之极的泪。
“那天，从天上飞来了十一只凤，十一只凰，硬是绕着竹泱居飞了五日，其间草木复苏，日出雪融。都说百鸟朝凤，可凤凰亲至，又岂是身带凤命这样简单，你与蕙儿，必非常人。”
“所以娘亲，不过是想芷儿与蕙儿前路更宽广罢了，”慕芷略无惊讶，复又看向符融，“这样，芷儿更不能回符家。”
“你……”符融一惊，“钟离家血脉繁复，稍不留意便是尸骨难存，莫要胡闹。”
“芷儿深知形势艰难，可芷儿，无可选择，钟离家欠娘亲的，芷儿定要分毫不差地讨回来。”慕芷起身，俯身长叩，“恕芷儿不孝。”
符融看着小姑娘蜷伏在地却丝毫不动的坚定身影，她衣摆处冬雪晕开深深浅浅的痕迹，青丝落地——莫名地和心底的红裙身影重合起来，复又丝丝缕缕化开，素白完完全全占据视野。这孩子，怕是前路比玖儿更要坎坷。
“罢了，既是下了决定，便去做吧。”符融长叹一声，只是留不住这个孩子了，“只是芷儿，你要记住，你永远是符家的女儿，无论发生什么，符家，都将站在你身后。”
“外祖父……芷儿……芷儿绝不辜负符家。”符融话里胜过千山万水的深情令慕芷动容，已经渐渐冰封的心又有了少许温度，她听见自己逐渐复苏的微弱脉搏，尽管脆弱如斯，却总要好过静如死水。
这将是她钟离慕芷的方艄溯渡，哪怕狂澜百丈，依旧长河泅渡，曳引天下。
天色初白，南山宗祠静默于层层枯枝之下，灰瓦白墙兀自挣扎，想从厚雪下探出身子，奈何一连几日的大雪，半分喘息也不曾留下。
慕芷推开半旧的木门，寒气扑面而来，鸦青斗篷转瞬便覆上了薄霜，霜花在隐隐约约的日光下折射出万千光影，鸦青布面染上点点斑驳。慕芷走出屋子，反身轻合上木门，生怕惊扰到依旧在浅眠的慕蕙。
她孤身走向宗祠之后的梅林，不过几日的光景，冷意早已将南山包裹，梅林中的数百株梅树也相继绽开。或傍石古拙，或临溪曲节，疏疏落落的枝干交错出世间的幻想，仿若画师刻意惨淡经营，触目只觉人间仙境。
慕芷解开脖颈处的系带，厚重的鸦青色斗篷从肩上滑落，布料摩擦间的嘁喳声细微难闻。她从腰间解下木剑，凝神站定。几日前送别外祖父与舅父，答应每年回去住两个月，两家之间的关系再一次达到微妙的平衡。
钟离氏极其重视习武，离及笈传剑还有四年多，若能一战成名，今后的路便会好走许多。慕芷知道自己并非常人，对于剑法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与领悟，加以练习，必将问鼎一隅。
一念至此，慕芷不再停息，提步起势，手中木剑翻转划开，浣花九式携着风雨之势迸发而出。
一式浣花生，并步点剑，素白的衣袂归于静止，左手挽出的剑诀轻扣在右腕之上，剑尖微垂，如浅朱色蓓蕾初上枝头，于含蓄之际动人心魄；
二式浣花艴，缩身斜带，褶裙在寒风中缭悬，剑诀撤开半尺，长剑随着右臂轮转画出无色的半圆，收于身前，低眉敛眸处，剑气悄然绽放，积雪四散开来，似海棠怒艴；
三式浣花沁，旋转平抹，剑气由剑身迸射而出，扫过整片梅林，引得梅上落雪飞溅到地面，浅浅淡淡的鹅黄色探出身形，劲风之下，暗香浮动；
四式浣花洗，反身回劈，腾跃之间白衣错落，身畔白雪盎然而起，迎着长剑扫向梅林，纷扬中寒梅渡雪，水过长天；
五式浣花歇，后坐回抽，前一刻还花鬘斗薮龙蛇舞，后一瞬已拈花散作人间客，动静错觉中，寒意四下流离，梅林正中的女子屹然不动；
六式浣花舞，上步绕剑，剑穗末端葳蕤的弧度衬着袖畔繁花暗纹，流泻出的是繁枝高拂九霄霜的晦朔葱茏，千万梅瓣恣意而舞；
七式浣花起，独立上刺，如宿鸟投林，浮光跃金，落英再起，端的是纵游天地之快意潇洒，脚下几番联动，残瓣由剑身抟风直上，又引狂澜；
八式浣花落，右弓步撩，捻成的剑诀紧随长剑而动，在身侧幻化出众生色相，白衣猎猎，内敛其中的清寒灵力缓缓流淌，漫天飞花在清水流连下推演沉浮，终于落尽；
九式浣花止，撤剑挽花，衣袂借力上下翻飞，剑气归宗，万物于此刻静默不语，草木无言，长剑在手中跳跃急转，却不带起半分波澜，于是浮华殆尽，生死轮回不歇。
浣花九式已尽，慕芷收剑凝神，自己的剑意太过锋芒毕露，符家剑法的以柔克刚总也不能达到契合，日后还需磨练才是。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阿芷好剑法，为兄自愧不如。”慕芷正要转身离开，一声赞叹拦在她的面前。
她抬眼，少年长身玉立，浩然不惊，眉眼处自带傲气。到还真是人如其名——枫叶千枝复万枝，慕得秋风作归人。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狂澜百川何人汩，江中方艄回溯渡。』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叁·疏影横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