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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问津(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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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后。
暮春时节,春寒未泯,未时刚过,醴川就升起了凉凉薄雾,笼罩着冷色的山岩石壁。一路走来,听不到蝈蝈叫,也没有鸟鸣,只有川水缓缓流淌,显得更加寂寥。
沿着江滩,一高一矮两个人身影默默地走着,脚步看上去很是疲惫。
“师父,罗盘失灵了。”苏易道,平平地端着手中的罗盘。罗盘的指针刚才就不稳,现在像无头苍蝇一样打转。
“无妨。”玄真山人道,目不斜视继续往前走。
“可……已经没有路了。”苏易抬头,望着前方白茫茫一片,感到很绝望。
他们已经徒步快两天了。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在这么荒山野岭,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还要从三天前讲起——
三天前,他们在京城。
玄真山人往太史局里递了名帖,马上被请进门,见到了当朝太史令臧大人。
苏易震惊了,不知一穷二白的师父是怎么认识这位贵人的,甚至还能够给他摆脸色。看臧大人对师父的模样,笑盈盈的,反倒是像臧大人在拿热脸贴冷屁股。
这两个人几盏茶的功夫,下了一局棋,输赢无从得知。从太史局出来后,玄真山人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夜以继日地往醴川赶来,这才有了现在这一幕。
“路一直是有的,只是雾太大,挡住了。”玄真山人道。
苏易停下来喘了几口气,他的脚很痛,穿的鞋子不合脚,已经磨得起了水泡。但是这双鞋是师父给他买的,就算是不合脚,他不愿意让师父为难。
毕竟师父没有钱。
苏易不再说话了,咬牙快步跟紧。
忽然,玄真山人脚步一顿,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
苏易也顺着望去,目力所及,见百步外的江滩凸岸,有几户人家在迷雾之中若隐若现。
苏易燃起了希望,忽然有力气了。
等到快步走到近前,心却哇凉哇凉的。
这片村庄看上去废弃了一段时间了,茅草铺的屋顶被风吹得没剩下几根,四壁漏风,有些院子里晾着渔网,田地都荒芜着,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屋旁几株枯树伸手如向苍天乞讨,在这暮春时节,还是半枝未发。
“有人在家吗?”
苏易一路敲门下来,并没有一家应答。敲到第六家,苏易并不报甚期望,隔着房门从破陋的木板往里面瞥,还没来得及适应里面的黑暗,冷不防对上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
“咦——”苏易连连后退,险些跌坐在地上。
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佝偻的阿婆从缝里露出半张脸,声音哑哑地:“瞎嚷嚷什么,哪里来的小鬼?”
没想到这里还有寻常百姓,苏易立马赔礼道:“我们是云游的修士,路过此地,想寻一个过川的渡口,不知阿婆能否指个方向?”
“渡口……”
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打听渡口了,阿婆缓缓重复,浑浊的眼珠子机敏地上下打量他师徒二人。
苏易年纪不过十二三,乖巧懂事的模样,说起话来有板有眼的。他穿着简单,手上缠着绷带,背后背着一把粗糙的桃木剑。
而他身后的男人猜不出年龄,清冷眉目,两瓣薄唇,让人显得孤寒冷峻。他鹤发高束而身姿笔挺,半点没有风尘仆仆的落魄。虽然身无长物,静默中却带有不可触犯的威仪。
阿婆耐心了几分,道:“师父还是回吧,你们便是去了也没有用,村里早就没有摆渡人了,谁都别想到对岸去。”
玄真山人:“无妨,我们就去看看。”
阿婆摇摇头,想这师徒二人既然走到这里,怕是也劝不住,于是探出半个头,手指朝西边一指:“沿川再走几百步就到了。”
……
暮色渐染,迎面的雾气凉凉的,带着川水的潮腥味道。玄真山人和苏易又往前走了几百步,忽然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隐隐绰绰的歌声。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歌声听起来苍老而悠远,此情此景下听到,却让人背后一凉。
他们循着歌声走,川水拐了个弯,有个旧木板搭成的渡口在雾中逐渐显影,一个披蓑戴笠的佝偻背影正在垂钓。
正是他在唱歌。
苏易看着这个背影,心里惴惴不安,手放在了身后的桃木剑上,道:“你是何人?”
歌声停了。
渔父未回头,问道:“子何故至于斯?”
这句话似乎有歧义。像是在问他们为什么来到这里,更像是问他们为何落魄至此。
玄真山人答道:“为寻一人。”
渔父闷声笑了,好像这是个很有趣的回答:“为寻一人至于斯,哈哈哈。”
玄真山人沉吟不语。
渔夫又道:“我曾在醴川边垂钓,遇见一人,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他答道,他要渡河,到彼岸去。”
“他过去了没有?”苏易问。
渔夫咯咯地笑起来:“没有。那个人船至水中央,忽然改变主意,决定重入红尘浊浪了。”
苏易听得一头雾水:“为什么?”
渔夫道:“以后有机会,你亲自去问问他吧。”
“如何寻他?”玄真山人道。
“不知。”
“我也要渡河。”
“想去的人多了,可惜现在已无摆渡人,客欲往彼岸,只能自渡了。”渔父道。
玄真山人无意与他多说,径直向渡口走去:“那便借船一用。”
苏易跟在后面,路过时瞥了渔父一眼,可是他的脸完好地隐藏在斗笠的阴影中,无从辨认。
一番检查后,苏易找到艘看起来尚且完好的篷船,又找来了船桨,解开绳索,推岸而去。川水宽不到百丈,水流并不急,但是估计由于上流湍急,泥沙俱下,水质浑浊不见底。再加上此时雾气深深,船到川中时,便仿佛混沌天地中无依无着的轻轻一粟,分不清东西南北。
玄真山人用符箓折了一只鹤媒,放入水中,念了一个诀,鹤媒就朝着对岸缓缓游去。
“跟着它。”玄真山人对苏易说。
空气安静得只剩下摇桨声,水拍船声,与两个人的呼吸声。
玄真山人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锦囊里有一枚仙鹤纹水苍玉牌,玉质半透明,泛着羊脂一般的光泽,他放在手心里仔细摩挲,像是对待世界上最重要最珍贵的东西一样。
苏易瞥了一眼,他曾经见过这枚玉牌。
经过鹤鸣山时,玄真山人好几次取出玉牌来招魂,可惜空山寂寂,并无魂魄应答。
苏易一边摇桨,一边端详玄真山人,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依旧察觉不多更多的感情,但是手指攥成了拳,指节泛白。
过了不久,正前方居然也隐隐出现了歌声,仔细分辨,又是那首《沧浪歌》。
苏易从小到大,渔歌是听过不少。隔着这么远距离,两岸不约而同唱起同一首曲子的,这还是头一回见。
小船再往前摇一点,可以看到绵长的江岸。
渡口先是一团黑影,慢慢的也从雾中清晰起来——他们居然又回到了出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