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三页子

76、七十六

　　唐尧接着莲心去莲心妈妈那里，莲心一上车唐尧就递给她一支绿豆雪糕，莲心打开一支，自己吃。她看到唐尧正开车的左手小拇指上还挂着个小塑料袋，里面还有一支绿豆雪糕。
　　“你不吃啊？”莲心问。
　　“先开车，安全第一。”唐尧看了一眼莲心，又看了一眼雪糕，然后抬头专心开车。
　　莲心伸手把袋子带下来，把雪糕取出，撕开包装袋，虽然她手很利索，但是含在嘴里的雪糕真是把牙都要冻住了，她连忙先把雪糕从嘴里拿出来。
　　莲心把雪糕递到唐尧嘴边，嗯了一声，示意唐尧咬一口，唐尧下意识用手去拿，但在看到莲心白莹莹的手指之后，两只手又重新握紧了方向盘。他侧头咬了一口雪糕，他自己紧张得不好看莲心，莲心却全然不知，她自己每吃完一口雪糕，就伸头喂唐尧一口。
　　“莲心，要是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突然就不上班了，你说怎么办？”
　　莲心难得听着歌吃着雪糕看着景放松一下，结果唐尧又要讨论问题。
　　“唐尧，我下班之后就不想说和我工作有关的话题了，下次咱俩聊个歌星球星或者国际新闻行不？”
　　“为什么？”唐尧还以为莲心喜欢聊和自己工作有关的话题。
　　“因为我突然感觉自己好多时候也是在扯皮，就像孙翠仙说的一样，她卖东西是在扯皮，那是因为她从内心不认可她卖的商品。我突然发现，不管一个问题我分析得多到位，但是最终发现没有人行动，也是白搭。”
　　“那今天我们不说了？”
　　“算了，我刚才也是属于间歇性没有能量。你继续说，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不上班了，那出家门吗？”
　　“好像不出家门。”
　　“那在家干什么？整天打游戏？男的？”
　　“嗯，男孩，在家打游戏。”
　　“家里就这一个孩子？”
　　“嗯。”
　　“家庭经济条件还行？”
　　“他爸爸是我二婶的一个远房亲戚，家里有个五金店，开了很多年了，经济条件应该可以吧。”
　　“之前上班的时候发生过什么特殊的事吗？”
　　“不知道。”
　　“有女朋友吗？有什么感情经历？”
　　“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好乱说了。”
　　“男孩的父母很苦恼？”
　　“嗯。”
　　“一个人突然不出门，大概率是在外面呆的不舒服了，工作上不顺心，同事关系处理不好，没有支持他的朋友，当然也有可能是感情上遇到了挫折。他不出门，是需要休养，也算是一种防御和自我保护。”
　　“他爸爸妈妈想让他出门怎么办？”
　　“唐尧，如果这是你儿子，你会怎么办？”
　　“我儿子？”唐尧看着莲心，此时的莲心歪在座椅上，几分放松，几分慵懒，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眯着眼睛看着唐尧，唐尧心头如同有羽毛拂过，痒痒的。
　　“对，如果是你儿子，你怎么办？”
　　“你说他不出门是因为他的心理上在防御，他需要休养，那就不出门吧，家里又不是揭不开锅了。”
　　“那你下班回家之后会骂他吗？”
　　“骂他什么？”
　　“骂他不上班，骂他啃老，骂他为什么不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勤奋上进有出息！”
　　“越骂会不会越没出息？”
　　“他要是一直不上班呢？你也不骂他吗？”
　　“骂应该是没有用的，我想如果是我的话，我就得想家庭的重新分工了。”
　　“哦？”
　　“他不愿意出门，那我就好好工作挣钱，他好歹的在家里照应一下也行，做个饭，收拾一下家。”
　　“他要是连这样的活也不干呢？”
　　“不能吧，还有这样的人？”
　　“有，我就接待过。”
　　“那就不能生活在一起了。”
　　“为什么？”
　　“我怕我控制不住，会打死他。”
　　“那你怎么办？”
　　“给他在小县城或者农村租个小房子，每个月给他打一点钱，别饿死他，然后就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唐尧，你这个想法挺好的。”
　　“你真觉得挺好？”
　　“嗯，孩子长大了，让他搬出去，这是对的；去小县城或者去农村，消费降级，钱省着点用，这是对的；去小地方压力小，当一个人不再面临大的压力的时候，会更容易修复自己，所以这是对的。”
　　“那他就能好吗？”
　　“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的好或者不好呢？去工作就一定是好吗？如果每天工作都不开心，积郁成疾，早早就得了绝症就好了？去了农村，交到一个朋友，或者遇到一个知己，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的意义和价值不好吗？”
　　“莲心，对于这样的问题就没有什么固定的解决思路吗？”
　　“方向有，就是给他爱，给他理解，给他支持，给他力量，进而让他自己慢慢总有力量。至于解决的具体办法，就不固定了，因为就算是同样方法，不同的人去执行，效果也完全不同，人太复杂了，所以解决和人有关的问题，也都没有太简单的。”
　　“莲心，如果，这是你儿子，你会怎么办？”
　　“如果是我儿子，我就采用你的办法。”
　　“真的？”
　　“你的办法挺好的，怎么过不是过，怎么活不是活，真一猛子扎到底了，可能还就彻底想通了。”
　　刚到莲心妈妈家，还没熄火，唐尧接了个电话，莲心先下了车，自己先拎着给妈妈准备的东西进了家门。
　　妈妈听见动静出来看，莲心先拥抱了妈妈一下，妈妈把她手里的东西接过来放桌上，顺便念叨着，不要乱花钱，不要乱买东西，莲心跟在她旁边，微笑着回答好好好。
　　“唐尧呢？不是说你们一起回来吗？”
　　“他在外面打电话呢，肯定是有事要处理，打完电话他就回来了。”
　　“我去邻村加工了一些挂面，等走的时候你和唐尧都带走一些。上次我给唐尧做过一次，他说好吃，而且这次我还加了五斤黄豆面在里面，味道没有多大改变，但是有营养！”
　　“唐尧愿意吃，你就做给他吃就行了。至于挂面，他平时也忙，不一定有时间做。”
　　“那你有时间就做给他吃。”
　　“妈，我也很忙，而且最近骆琦姐还隔三差五到我那吃住。”
　　“骆琦啊，我好久没见她了。”
　　“那下次有机会，我和她一起回来看你。”
　　“那感情好，你一定好好和她相处，不知为什么，只要你和她在一起，我就特别放心。”
　　“我们相处地很好，你就放心吧！”唐尧进门之前正听到莲心妈妈叮嘱莲心要和骆琦好好相处，看来莲心妈妈也是很喜欢骆琦的。唐尧心中涌出无限愁苦来，门外的阳光也变得刺眼而苍茫，他倚在门口，看着院子里的小梧桐树出神。
　　莲心出来正看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以为是刚才接的电话的原因，她拖过一个板凳，让唐尧坐下。
　　“唐尧，一会儿你把西红柿切切，然后我们用白糖拌个西红柿吃？”莲心想着让唐尧有点事情做，不料唐尧却捡起一根小木棍，拖着小板凳去了蚂蚁窝前面，他用小木棍崛起了土，在蚂蚁前面堆起一座座城上。莲心看他玩得专心，也就不再管他。
　　直到莲心和妈妈把饭做好了，莲心才到院里喊唐尧，屋里还有个风扇转着，院子里可是热透了，唐尧身上的衬衣也湿透了，莲心给他接了盆水，让唐尧洗手。
　　唐尧看到院子里有个大盆，里面装了很多水，就问莲心那是干什么的。莲心告诉他，那些水是用来晒的，白天晒热了，到了晚上也是温的，用来冲澡最合适。
　　“家里没有热水器吗？”
　　“没有，这样也挺方便的。”
　　“冬天需要用热水怎么办？”
　　“用热水壶烧啊。”
　　“我是说洗澡怎么办？”
　　“我妈妈总会有解决办法的。”
　　唐尧吃饭时，也是勉强打起精神来应对莲心妈妈的关心，他兴致不高，莲心妈妈便也很失落，莲心有工作要忙，也就顾不上两人那么多事了。
　　饭后，唐尧说出门一趟，莲心妈妈叮嘱莲心要多关心唐尧。莲心想和妈妈说，唐尧是个大人了，他有自己的烦心事是正常的，她自己能力有限，不是说自己多关心唐尧，唐尧就没有了烦恼。
　　最近公司经营的账号收到的投稿很多，栾晓君会做第一遍筛选，第二遍，就是咨询部的人轮着来了，最后，还是由莲心把关。
　　有一篇文章，叫《我的瞎五叔》，于老师觉得很好，他嘱咐莲心，一定要好好看。下午无事，莲心便歪在床上，看瞎五叔的故事。
　　“我在家里排行老二，我上面有个姐姐，一大家人都盼一个男孩，偏偏我又是个女孩，但是计划生育管得严，爸妈还想继续生，于是就把我落户在我的五叔名下，我五叔有过一个媳妇，但很快就跟着别人跑了。我爸妈在镇上有工作，我就跟着爷爷奶奶在农村住。五叔虽然有自己的住处，但是因为眼盲，爷爷奶奶就要求他和我们一起住。”
　　“五叔常年光头，开始都是奶奶给他剃头，后来我接了奶奶的班，每个月给五叔剃头，冬天太冷的时候，他就戴个帽子，帽子也是奶奶给他织的，他一戴就是很多年。五叔个子很矮，力气却很大，我小时候竟然让他背着我，我做他的眼睛，指挥着他去赶集，他背着我走再远的路都不嫌累。五叔很能干，家里十几亩地的玉米，从剥皮到剥粒，基本上都是他一个人干，几亩地的花生，从地里收回来到变成花生米，也基本上都是他的活。他有一个收音机，他最爱听评书，《三国演义》《隋唐英雄传》《水浒传》他都喜欢。我上学了之后，他就让我给他读书听，我把语文课本上课文给他读了一遍又一遍，他总是还想听，他说我是世界上最会读书的人，声音好听，读出来的文章像有魔力一样，他爱听，特别爱听。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说过我读书好听，每次我读书给他听的时候，他半眯着双眼，头微微仰起，手里不管是在干什么活，此时都会放下，他端端正正坐在马扎上，两只手平放在大腿上。他没有上过学，但是每次他都会坐得像个虔诚的小学生一样，看他认真严肃的样子，我就格外愿意给他朗读。渐渐地，我认识的字越来越多，偶尔，能从同学那里借本课外书来，我就火急火燎回家读给五叔听。我爸妈每个月会来看我一趟，五叔告诉他们我喜欢看书，于是他们除了带好吃的给我，每次都会给我带几本书，《中国十大元帅传奇》《张居正传》《穆桂英传奇》是我和五叔最喜欢的。”
　　“周末我和五叔一起去山上放牛，找一块草多的地方，牛在旁边沙沙沙沙的啃草，我和五叔席地而坐，我拿出书开始读，阳光有点刺眼，但是我看到阳光下五叔脸上全是专注和思考，就越发想要大声的读。和五叔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不，应该说是我总有说不完的话，大多数情况都是我在说，他在听。爷爷奶奶说五叔是个笨人，说他即使眼睛好用，能上学，也什么都学不会。我却不这么认为，我知道五叔是有智慧的，他永远不紧不慢地走着，观察着，思考着，像一个被世人遗忘的艺术家或者哲学家，他天然有一股力量，让靠近他的人顿时安静下来，平静下来，再躁动的心，一旦靠近他了，就会变得安稳，甚至是知足和感恩。”
　　“上初中之后，我爸妈就把我接回镇上上学了，但我周末还是会找各种理由回老家找五叔，给他剃头，给他讲学校里的各种事，讲我新学的课程，哪一节课特别有趣，老师讲的时候全班同学都笑了，哪一节课没听懂，我真的很用心听了，但就是不明白，这时候五叔就会作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的小侄女竟然还有听不懂的知识？我说当然了，我又不是班里最聪明的那个！五叔却认真地说他一直以为他的小侄女是最最聪明的，我笑着和他说，天外有天认为有人，我怎么可能是最聪明的，他却执拗地说，他的小侄女就是最聪明的，小侄女是最高的天，是最厉害的人。我笑了很久，没有再和他争执，只是下个周再上学时，我更努力，更用功了。”
　　“初三时，我过得很艰难，先是因为早恋，被叫了家长，爸妈对我批评地太多严厉，我自己感觉班里同学好像都不喜欢我了，接着是爷爷奶奶相继去世，我整个人都很混乱。我像个小炮仗一样，一点就着，每天似乎有使不完的邪劲，很多时候感觉，自己受不了了，必须要毁天灭地才行。连五叔我也不愿意亲近了，他从兜里掏出零钱递给我，我都开始嫌弃。一个周末，他让我陪他去放牛，我开始时是不情愿的，但他那次很执拗，我也就陪他去了。到了山上，我不愿意坐到他旁边，我薅草、扔石子、捡木棍，就是不靠近他，他却关注着我的每一个动静。直到我累了，才又坐到他旁边，他问我有什么烦心事，我说你什么都不懂，他就说他不懂不要紧，他的小侄女什么都懂。我说，我怎么可能什么都懂，我都早恋了你知不知道，我老师和我爸妈都快气死了，你知不知道！他却笑着慢悠悠地说，哦，他的小侄女有喜欢的男孩子了，那个男孩子一定长得好看学习很好，我问他，他怎么知道的。他说，他不知道那个男孩子，但是他知道他的小侄女眼光很高，小侄女能喜欢的人肯定是又好看又聪明又上进的。我问他，他不因为我早恋的事情生气吗？他说不生气，喜欢就是喜欢，有人喜欢花，有人喜欢白鹤，你喜欢上了一个人，我为什么要生气呢？你老师和你爸妈管你，是因为学校有学校的规矩，而且你现在应该以学习为重。喜欢可以继续喜欢，自己知道就可以了！我听完他说的话，顿时觉得好有道理，对啊，五叔一直像一个哲学家一样。我们两个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无话不谈。”
　　“我上高一时，五叔去世了，他年龄不大，也没有大病，就是在一个平凡的日子中，入睡之后再也没有醒来，爸妈怕影响我学习，连给五叔出殡都没有告诉我。等我暑假要去看他时，才知道他早已身故的消息，我气爸妈没有通知我，也气自己竟没有最后送他一程。我在他坟前嚎啕大哭，哭过之后，他似乎又出现了，半仰着头，耐心安慰我，别哭了，没事，你这么聪明一个人，很快就能接受这件事的。小时候我问五叔，他这样每天围着家里转，他会不会有不开心的时候？他说一个人一个活法，就像牛有腿可以走得远一点，但是树却不能，所以树尽量长得高一点，长得高了，可能就能看到更多的东西，而我的存在让五叔长得高了，是见识高了，他看到了很多以前没有看到的故事，他其实很知足的。”
　　“我以前一直以为，我的存在，让五叔过得更好。现在我才明白，我何尝不是因为五叔而过得更好呢？他是我的伙伴，那么耐心地陪我过了一天又一天；他的倾听，让我有了无数学习语文的动力，让我在朗读和讲解中顺便敲开了文学的大门；他从不抱怨，这让我在后来的人生中获益良多，是啊，他看不见这个世界，也几乎走不出那个院子，但是他沉稳而知足，我想，这种生命的状态是极好的，于是，在后来人生中的无数瞬间，我要崩溃的时候，五叔都会出现，都会提醒我，都是小事啊，没有必要大动肝火；五叔让我自信，他永远都在说他的小侄女是最聪明，也是最善良的，他很少给我具体的建议，他说他也不懂，但是他说他相信我懂，他相信他的小侄女会用最正确的方法解决问题的。这世间有一个人，那么信任你，甚至是崇拜你，你就真的会无比自信起来。我现在也有两个孩子了，我模仿着五叔的样子养育着他们，效果还真的不错。小时候无意中听到邻居闲聊，说我五叔一个样子活着还不如不活着，我那时候小，听了这话之后光知道难受，却不知如何反驳。但现在，我却有了很好的答案，造物主既然造出了我们，我们就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五叔没法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但是他于我而言，是我成长中最大的礼物，他有价值，他极有价值。”
　　莲心读完，久久难以平静，直到听见唐尧回来了，她才起身出去。
　　“阿姨，我给你定了个太阳能热水器，这一两天就有人给你送。”
　　“哎呀，你怎么能乱花钱呢！我就一个人，用什么热水器啊！莲心，你快和唐尧说说，让他赶紧把热水器退了吧！”莲心妈妈看到莲心出来了，急忙让莲心和唐尧说。莲心看了看唐尧，却转头和妈妈说：“没事，安个热水器也挺好的，热水供应不及时，唐尧也不适应。”莲心妈妈一听，是为了让唐尧舒服，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莲心又拉着妈妈看西边的一间耳房，“这间房可以收拾出来，当淋浴间，等找人来看看，怎么装修一下。”莲心妈妈又要反驳，但看了看唐尧，反驳的话又咽回去了，万一唐尧哪天要洗澡呢？莲心不管她怎么想，只要能哄着妈妈过得舒服点，莲心就开心了。
　　回去时，后备箱里装满了莲心妈妈给唐尧准备的吃的，莲心笑称唐尧这是来进货的，唐尧却一脸受之无愧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