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三页子

75、七十五

　　唐尧说想吃红烧鲤鱼了，莲心下班后赶忙去菜市场买鲤鱼，莲心指着条中等大的给老板看，老板心领神会，立刻用渔网把它捞出来。老板是个相当利索的人，杀鱼、去内脏、清鱼鳞，一气呵成。
　　除了红烧鲤鱼，莲心又拌了个豆角，花生米也用大料泡上了，等入入味，她就捞出来用盐炒。
　　唐尧是踩着饭点来的，莲心刚把鱼端上饭桌，他就敲门了。
　　莲心给开了门就跑回饭桌了，原来她还正在打视频电话呢。电话那头是她今年刚刚教过的一个叫小菁的女孩，高考发挥的不错，现在已经被一所很好的大学提前批录取了，电话里的她神采奕奕。
　　“老师，你家里来人了？”
　　“嗯，不是外人，你继续说就行。”刚刚进洗手间门口的唐尧听到这句不是外人，顿时开心起来，他嘴角微微上扬，莲心说自己不是外人呢。
　　“以前我和你说过，我妈妈跟我爷爷奶奶的关系不好，他们很多年都不来往了。我妈一提到我爷爷奶奶就会有无数抱怨的话，抱怨来抱怨去，主要是围绕三个方面，一是我爸妈结婚的时候他们没怎么出力，我爸妈结婚的房子连个像样的窗户都没有，我妈找我奶奶，我奶奶却让他们自己想办法。第二是我奶奶不帮我妈看我，就因为我是个女孩，我奶奶就不看我，我妈那时候又要干活，又要顾我，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所以她就非常恨我奶奶。三是我奶奶偏向我小叔，不喜欢我爸爸，我奶奶的体己钱都给我小叔小婶了，我叔家生的那个儿子更是我爷爷奶奶的宝贝疙瘩。我妈说既然人家不喜欢我们，我们也别往上凑了，所以从我记事起，我和我妈就没回过老家，我爸就算逢年过节回去，也是当天去当天回。宋老师，你之前讲我们不可低估血缘的力量，我一直在想血缘的力量有多大呢？于是上周我就回了我爷爷奶奶家。”
　　“你自己去的？”
　　“嗯，我自己偷偷来的，这里很偏僻，我倒了两遍车才找到。”
　　“你能找到地方，还真挺厉害。”
　　“我身份证上的地址还是我爷爷奶奶家的地址，现在又有高德地图帮着做规划，找个地方还是容易的。”
　　“你见到爷爷奶奶以后感觉怎么样？陌生吗？”
　　“不陌生，亲人真的可以立刻就熟悉起来。我爷爷奶奶其实非常非常亲我，根本没有因为我是一个女孩而不喜欢我，听说我学习成绩很好，马上就能上大学了，他们更是高兴地合不拢嘴。他们天天想着给我做好吃的，领着我去赶集，都不愿意撒开我的手，他们对自己很抠门，但是只要是我想吃的，他们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就会付账。爷爷还种着一片梨园，现在的梨还小，他专门挑了一棵长得最好的树，说留出来给我，等梨成熟了，他就摘下来，快递给我邮过去。”
　　“你好幸福。”
　　“嗯嗯，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们这么爱我。在村里爷爷用他的三轮车拉着我，遇到个人问我是谁，他就停下来，和别人骄傲地说这是我孙女！待别人说完了羡慕的话之后，他才昂着头继续开车往前走。前天我给他们打了洗脚水，想给他们洗洗脚，我奶奶就哭了，说她其实很想我，她每次见到我爸，都问为啥不把孩子带回来让她看看？她每年其实都给我准备了压岁钱，但是年年见不到我。她抱着我哭了好久好久，然后又说了很多后悔的话，她知道我妈是个要强之人，当年他们不应该和我妈闹的那么僵，他们明明就是说句软话就行的，偏偏最后弄成了这种局面。如果当年她不和儿媳妇逞强，她就可以每年寒暑假接我过来住过来玩了，她说一切都是她的错。我问她，她是不是更喜欢男孩？她说她更喜欢女孩，因为自己只生了两个儿子，她一直馋人家有女儿的，所以当他们有了孙女之后，他们真是开心坏了，他们高高兴兴去给刚出生的我送小被子的时候却又因为几句话和我妈妈呛呛起来了，他们怕刚刚生完孩子的儿媳妇气坏身体，他们自己当时也确实是在气头上，于是当场就摔门走了。之后他们来看过我几次，但我妈妈脾气太倔，三次有两次都是不让他们进门的，慢慢的，他们才歇了上门的心思。宋老师，我以前一直认为，因为我是个女孩，所以爷爷奶奶才不喜欢我的，当我知道事情的原委之后，我现在可开心了。”
　　“虽然过去有些遗憾，但是你现在知道了，也不算晚啊。”
　　“这还得谢谢你，是你给了我主动探寻的勇气。”
　　“你们是至亲之人，不管怎样，终究血浓于水。”
　　“我奶奶塞给我一万块钱，说让我上大学花的，我不要，她说我要是不要就是不认她这个奶奶，我只好收了，她让我以后放假都去看她和爷爷，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我在他们这感到特别幸福。”
　　“嗯，放假了，多花时间陪陪亲人。”
　　“我奶奶说让我偷偷来，我觉得很有道理，我妈那边我肯定说不动，她现在过得也很好，我就偷偷来，下次来，我要天天给爷爷奶奶洗脚。”
　　“你这么又孝顺又优秀的孩子，谁又不喜欢呢！”
　　“宋老师，可我现在还是很难受。我昨天下午走的时候我爷爷奶奶非要送我，明明把我送到车站了，说还可以再送送，于是爷爷开着三轮车又往前走，到了下一个站点了，他们说其实还可以再送送。我知道他们不舍得我，我其实也不舍得他们。”
　　莲心又安抚了一会小菁之后才挂电话。
　　唐尧自己盛了五谷豆浆，拿了馒头，已经开吃了。看莲心又起身去了厨房，他也起身跟了进去，只是厨房太小，他只能站在厨房门口看莲心忙碌。
　　莲心把花生捞出来，用吸水纸吸了一下花生表面的水分，然后开火，锅中没有倒油，而是倒了半袋子食盐，接着又把花生倒进去了，莲心转头看见认真观察的唐尧，就笑着把铲子递给他，让他认真翻炒。唐尧顿时如同接了个重要任务一样，无比郑重地翻炒起来，莲心看他这个样子就决定无比滑稽，但是也不好笑出声来。
　　花生很快就可以出锅了，莲心吩咐唐尧用笊篱把花生盛到碟子中，唐尧却差点把锅都掀翻了，莲心权当没有看见，稳稳当当坐在餐桌旁，细细挑着鱼刺。
　　唐尧对花生米的喜欢都超过了对鲤鱼的喜欢，莲心看他喜欢吃，自己就不吃了，这样一会儿有剩下的，他还可以打包走。
　　“我这个周末要去找阿姨。”莲心知道唐尧说的这个阿姨是自己的妈妈。
　　“她又答应你要做什么好吃的了？”
　　“她说要给我用大锅做酱骨头吃，你能回去吗？”
　　“我不一定有时间。”
　　“我要是给你一个好的故事，你能答应我一起回去吗？”
　　“你有好故事？”
　　“之前和一个客户吃饭，酒桌上她说到了自己初二那个暑假的突然的觉醒，我一听这个话题，你可能会感兴趣，于是征得她的同意之后，就给她录了音。”
　　“人家也同意？”
　　“我说你是专门讲成长类故事的，她自身的觉醒故事一定十分精彩，如果分享出来，能对别人有点启发，不也算是做了好事一桩吗？莲心，你就说，如果这个故事算个好故事的话，你周末一起回去行不行？”唐尧脸上还沾着一块花生皮，莲心看他似乎有几分认真的样子，于是便点了点头。示意他先把录音打开，自己先听听看。
　　“我有个姐姐，比我大两岁，我们两个学习成绩都很一般，姐姐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那时候农村开了很多小厂子，有织布厂、电子厂、刺绣厂、制伞厂，都需要很多人，很多初中生辍学之后就去这些厂里打工。我姐姐一辍学后就进了一个织布厂，每天要干十几个小时，每个月三百二十块钱，那时候对我们家而言真的是一大笔钱了。我姐姐很快就买上了自己的新自行车，花了一百二十块钱，自行车真的很漂亮，我偷偷围着新自行车转了好几圈，一边转一边摸，实在是太漂亮了。我当时就想，我也要辍学，我也要工作，我也要买一辆这么漂亮的自行车！所以当一家人商量着，等我初中毕业之后，就让我和我姐姐作伴一起上班时，我是愿意的，甚至充满期待的，唯一遗憾的是，为什么家里人不立刻让我停学呢。”
　　“初二升初三的那个暑假中的一天，我在家里帮家里人干农活，那天特别闷热，我爸突然想起头一天晚上看的天气预报，于是找出一件雨衣，让我给我姐姐送去。他给我描述了一下我姐姐工作的那个厂子的位置，和我们村还隔着两个村，厂子在他们村的最西头，我爸说很好找。我把装雨衣的布兜拴在自行车的车把上，就出发了。农村的路不好走，自行车也不好骑，但是我都习惯了。不知道骑了多久，我终于找到了我爸描述的那个厂子。大门是开着的，我把自行车停好之后就走了进去，一进车间，什么感觉呢？就如同进了一个充满噪音的大蒸笼中，织布的机器嗡嗡作响，振的人耳膜都疼。里面非常非常热，比外面还要热，我进去后整个人都变得焦躁不安。我大声地问其中一个女孩，她大约比我姐姐能大一点，我声音真的很大很大，我说着我姐姐的名字，想让女孩告诉我，我姐姐在哪里？我吼得那么大声，她听清楚了，指了指里面，又指了指外面，又重新指了指里面。我终于听懂了，她是让我出去之后，找下一个车间。我手里紧紧攥着装雨衣的布兜子，到了下一个车间，我从车间这头找到那头，也没有找到我姐姐，车间里的空气让人很不舒服，大概是有太多太多看不见的纤维的原因吧。姐姐自从工作之后，我们家的饭菜中就多了很多木耳，妈妈也是听别人说，织布的过程中会有很多絮絮进入人的鼻子和肺部，多吃木耳有利于清理身体里面的絮絮。我从第二个车间走出来之后就有点想哭了，但是，咬了咬牙，坚持住了，我深呼一口气，走进了第三个车间。太吵了，太热了，我终于看到了姐姐，她的衣服早就全湿透了，她在专心穿线，之前她总喊手指头疼，因为机器总是断线，断线了，她就需要重新穿，但是机器不长眼，经常会在她穿线的时候，伤到她。她干活很专心，我以为她工作应该是很轻松的，当亲自看见了，才知道，她每天的十几个小时，原来是连坐一下都是不可以的。我站在原地看了她很久，直到她不经意地看到我，看到我时，她又惊又喜，她朝我快步走来，我有好多话说，但都堵在了嗓子眼。我把雨衣拍给她，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转头就走了，因为再不走，眼泪就掉下来了，我不想让她看见我哭。”
　　“出来后，天更热了，我推着自行车走，边走边哭，大声地哭，肆无忌惮地哭，路上经过的人好奇地看我，我却根本什么都顾不了了，我就是想哭。我是走着回家的，深一脚浅一脚，不知道哭了多久，嚎了多久。回家后我倒头就睡了，午饭没有吃，晚饭也吃不下，就想睡。第二天还发起了高烧，我在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我姐姐工作的车间，又潮又热，巨大的声音包围着我，我围着机器转来转去，要一直走一直走，机器上的针穿透了我每个手指头，穿透了我的肉，也穿透了我的骨头，我想从车间里面出来，但是，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除了机器还是机器，除了声音还是声音。不知烧了多久，我终于好了，自从好了之后，我也彻底变了。我开始努力干活，不用爸妈吩咐，我都会好好干，我拿出作业来，认真写，老师要求写两遍的，我就写四遍。作业写完了，我就到邻居家借课本，把初三的课本借来了，我就抄课本，抄完了我就背，因为只有这样，我心中的不安稳感才会好一点。后来终于开学了，我就像一个被知识饿疯了的猛兽一样，我只知道学习，每天除了背书就是做题，似乎要学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一般。我不是块擅长学习的料，也不喜欢学习，但是我那个初三，就是拼命学，对于老师的指令，我绝对百分之一百二的执行。没到一个学期，我的成绩就从班里下游冲到了整个级部的前列，大家惊异于我的变化，老师们说我突然开窍了，爸妈也开始给我重新规划我的人生。中考的成绩也让人很满意，我顺理成章地进了高中，而不是进了车间，后来，我又一路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然后工作。我经常在想，我人生的开窍一定是在那个炎热的暑假，没有人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其实连我自己都不太明白当时自己在想什么，但是，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有些东西开始觉醒，有些力量被解除了封印。每年过年我都会去看我姐姐，她现在在农村，日子也还过得去，就是那些年织布厂的工作让她的腿累到了，她小腿上有好几根蚯蚓一般粗的血管鼓在外面，腰也会经常疼，农村的空气不错，但是她鼻炎却很重。我老公说我姐不像大我两岁的样子，反而是像大我十二岁的样子。我有时候想，如果没有那次送雨衣的经历，现在的我是不是也会和姐姐一样呢？哎，成长一事这么玄妙，谁又能说得清呢？”
　　莲心听完录音，沉默了一会儿。唐尧已经把餐桌收拾好了，他在厨房不熟练地刷着碗。
　　“唐尧，周末也跟着回去。”唐尧听莲心这么说，顿时开心地吹了吹手上的洗洁精的泡沫，心想，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