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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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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暮夏初,草盛水暖。
这日,三人行路途中,经过一茶寮,遂停下歇脚。
店家端上新烹的茶,三两果盘,随后退下。
彼时,忽闻寮内一角人声鼎沸,连连叫好不绝。仔细一听,原来是一位说书先生在这里设坛开讲,此时正在兴头上,说得绘声绘色。
孟玄离觉得有趣,竖起了耳朵,不消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话说,这东上君孟玄离自小便是人中龙凤,与云无君蘧之衍、娄远尊、项晚宜被称作‘魏都四杰’。虽是天之骄子,然其不矜不骄,一向行侠好义;为人更是不拘小节,广识群雄,实属难得。”
听着听着,孟玄离不禁皱眉。这说书的怎么老爱讲些十几年前的劳什子事情,还总能编得那么玄乎。
“听闻东上君天赋异禀,乃武学奇才,尤擅弓马。所谓射石饮羽,矢无虚发。想那九玄天弓乃上古神物,应时而出。天弓力敌千钧,势不可挡,数百年来惟东上君一人可将其拉动。”
闻此,孟玄离低头不语,举手端详。
如今,这双手可还能拉得动一把普通的弓|弩。
讲至此处,那说书先生捋了一把龙须,神色唏嘘,慨叹道:“可惜,天妒英才。西海一战,惨烈之至,天地闻之变色。东上君战死,尸骨全无,捡回来的只有一身盔甲和他那削铁无声的燃丘剑。”
闻言,孟玄离若有所思,转头问蘧之衍:“只剩下这两样东西吗?”
蘧之衍颔首,不语。
他心中沉吟,不对啊,应该还有一样东西的。
三人歇息片刻,继续赶路。
***
三日后,江都。
江南繁华一带,所到之处,皆是金粉楼台,琉璃碧瓦。
正值晚春好时,一派湖光山色,两岸花红柳绿。时有熏风,轩窗四起,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
午后,湖心亭。
蘧之衍换上一身新净云袍,脚踏丝履,飘然若仙。越空见道袍素简,腰系佩剑,庄严肃然。
二人传杯换盏,细细交谈,不胜惬意。
一阵微风掠过,吹得湖面波纹如绫。
孟玄离凭栏而坐,思绪逐渐飘远。
他记得,魏都项家,也有这般景致。
这时,亭上传来一些轻微动静。
他回过神来,原来是两岸行船的女客见蘧之衍丰神俊朗,容颜无双,心生爱慕,远远抛上几枝花来。
蘧之衍目不斜视,面无波澜。
孟玄离却来了兴致,举手招揽,热情高呼:“姐姐们,多扔几枝。我家公子怕羞咧!”
那些女客听了,掩口偷笑,神色羞赧。丫鬟们从船内捧出花和帕子来,纷纷朝亭子抛来,湖上顿时热闹起来。不一会儿,亭岸上便堆满了花枝绣帕。
孟玄离不亦乐乎,又欲开口,只听得这时蘧之衍淡淡唤他一声。
“长照。”
他吐吐舌头,只好作罢。
渐渐的,那些行船往下游去了,湖上随即恢复平静。
孟玄离百无聊赖,捡起一枚小石子,渡了一分灵力,随手往湖面抛去。
那枚小石子在水面弹了几下,最后咚的一声,沉入湖中。
这时,蘧之衍开口:“走吧。”
孟玄离闻言起身,正欲抬脚。
越空见忽然指着湖面,惊叫一声:“你们看!”
二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湖面,蓦地一怔。
只见那湖水颜色逐渐变深,波澜四起,水面发出诡异的“咚咚”响声,不停地吞吐着绿沫。紧接着,有东西缓缓从湖底浮起。先是一角,最后现出全部面目来。
三人定睛一看,竟是一具浮尸。
过了一会儿,又有第二具、第三具死尸浮现。不过片刻,湖面已经接连浮出了近百具沉尸。
众人见状,皆面容失色,尖叫不已,纷纷四散而逃。
见此,三人神色肃穆,一言不发。
官府遣人将全部浮尸打捞起来后,将他们运到了附近一处义庄。
此时天色已晚,三人尾随而至。
蘧之衍向衙差亮出身份,那些人不敢阻挠,急忙退下。
由于在湖底泡得太久,所有被打捞上来的尸体皆浮肿腐烂,气味难闻,面目不辨。
三人掩鼻,上前察看。
越空见神色严峻,道:“不曾想,这湖底竟有如此多沉尸。”
孟玄离提着灯笼上前,一言不发地察看着尸体。
蘧之衍开口询问一个跟在身后的衙差:“可知这些人的身份?”
衙差拱手道:“禀云无君,这些尸体面容腐烂,难以辨认。若要查清来历,还需一点时间。”
蘧之衍颔首,道:“这些尸体衣着不凡,头戴珠冠,非寻常人家。可从此处下手。”
说完,他挥了挥手。
“是。”
衙差躬身唱喏,随即退下。
义庄内只剩下三人后,蘧之衍方缓缓开口:“这些人,死之前魂魄都被人吸干了。”
听此,越空见忙问:“可与澧都那些活死人有关?”
蘧之衍敛眉,道:“同出一门,不过……”
“不过,”孟玄离接过话,“他们的眼睛和双耳还在,而且身上都有致命伤。看得出来,凶手并不想让他们活下来。”
闻言,越空见愕然。
他继续往下说:“虽然是一起浮起来的,但这些人的死亡时间都不一致。从尸体的腐烂程度来看,最严重的估计已经在水底泡了好几年。”
“而且,”他顿了顿,神情微严,道,“能让尸体沉在湖底这么久都不浮起来,绝非常人可以做到。”
如若不是今日误打误撞,这些湖底沉尸不知何时才会重见天日。
想到这里,蘧越二人一阵沉默。
“不过啊,”孟玄离的注意力很快被别的东西吸引去了,话锋一转,道:“这些人还真是有钱呐,尸体都腐烂成这样了,衣服还崭新如故……”
说着,他走到一具尸体跟前,抓起一方衣角,赞不绝口:“喏,看这个,这上乘的衣料,全神洲恐怕只有魏都项家才……”
话没说完,孟玄离手里的灯笼蓦然掉落在地。
蘧之衍察觉不对,迅速上前,当见到那具尸体腰间佩着的元色木令,以及上面刻着的“怀虚”二字时,神色大变。
“长照哥哥,怀虚在此,等你归来。”
“好!”
孟玄离面色惨白,脑中不断浮现着出征之前项晚宜为他送行的画面。一时悲上心头,哗地吐出一口黑血来,随即倒地不醒。
见状,蘧之衍眼底浮起一片凛冽寒意。
***
客栈内。
孟玄离醒来时,蘧之衍正坐在床边。他挣扎着想要起床,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
“世兄,”他嘴唇发白,声音忍不住颤抖,“怀虚,怀虚他……”
蘧之衍默默擦去他额上的虚汗,应道:“我知道。”
项晚宜,魏都南信侯项若古之子。魏都四杰当中,他排行老小。
项晚宜颖悟绝人,自小敏而好学,孩童之时已能过目成诵,同辈中人望尘莫及。虽然出身贵胄,身上却无半分纨绔习气。为人光风霁月,胸无宿物,一向温文尔雅,以诚待人。
四人当中,因项晚宜同孟玄离年龄相仿,且一般小孩心性,二人关系自然更亲近些,从小便披心相付,推襟送抱。
可怜这样一位璞玉浑金、名流之后,如今竟落得个客死他乡,不得善终的下场。
一想到这里,孟玄离顿时义愤填膺。他死攥着双拳,咬唇切齿道:“究竟,究竟是何人!”
蘧之衍握住他,掌心传来的温意瞬间将那双拳的禁锢化解开来。
“长照,平复心绪,我们再见怀虚一面。”
闻言,孟玄离瞪大了双眼,惊愕地看向蘧之衍,只见他轻轻点了点头。
原来,项晚宜出生之时,因早产体弱,气息不稳,命在旦夕。
项若古为保儿子,请来蘧雪斋为其施护魂术。此术护人心魄,可保灵魂不被邪祟强夺。
因此,那近百具浮尸中,唯独项晚宜一人灵魂没被夺去。他是直接被杀死后扔下湖底的。
少顷,孟玄离坐在椅上,面色深沉。
蘧之衍取下谈玄,举至唇间,徐徐吹起《西之诀》。
须臾,空中游丝飘零,继而魂聚形现。
此魂便是项晚宜。虽已是非人,依然昂首挺胸,谦谦有仪。他面如冠玉,目光柔和,周身衣袂飘飘,如林下清风行过,疏朗开阔,沁人而不自知。
望着眼前游魂,孟玄离倏地站起,一时难以置信。
“怀虚……”
项晚宜听见声音,恍如梦中,怔怔看向孟玄离,不觉泪目。
“长照哥哥……”
随后,他掩袖擦泪,向二人行跪拜之礼。
“怀虚拜见二位兄长。”
孟玄离上前,将他扶起时,双手忍不住微微作颤。
项晚宜悲喜交加,道:“十二年了,不曾想,怀虚还能再见兄长……兄长,还是怀虚记忆中的模样。”
看着昔日好友如今只剩一缕游魂,孟玄离悲不自胜,痛惜道:“怀虚,你这傻孩子……”
蘧之衍手执谈玄,默默转过身去。
既而,二人情绪渐渐平复,三人一同坐了下来。
孟玄离询问:“怀虚,快告诉我们,你是怎么死的?”
项晚宜凝思片刻,之后叹息一声,神色哀愁,开口道:“去年三月,怀虚随友人下扬州。途经离欢湖,见春色明媚,于是决定逗留几日。夜深时分,怀虚无甚睡意,乘着月色,出门散心。忽然听见湖边传来动静,不料看见友人悬在空中,被一女子吸干魂魄,而后扔入湖底。”
他顿了顿,继续说:“怀虚当时吓得立即逃走,可惜没走多远,便被那女子发现,后来……”
话到这里,项晚宜就不再讲下去了。
孟玄离忙问:“可看清那女子模样?”
项晚宜摇头。
这时,蘧之衍开口:“怀虚当时因何与友人分开?”
项晚宜答道:“那晚,友人一掷千金,赢得相思坊第一花魁青睐,便与怀虚分开了。”
孟玄离思忖道:“可与那花魁有关?”
项晚宜垂眸,道:“不知,也许吧。”
蘧之衍问道:“怀虚可记得那花魁名字?”
项晚宜回忆片刻,道:“如果怀虚没记错,应该是叫落瑶。”
蘧之衍心中沉吟,倏然瞟见东方微白,幽幽道:“天快亮了。”
闻此,孟玄离双拳不觉紧握。
项晚宜起身,郑重行顿首之礼。
“怀虚,拜别二位兄长。”
孟玄离双眼发红,扶起项晚宜,声音沙哑。
“怀虚,如今你的尸身已经找到了,安心去轮回吧。兄长一定会找到那凶手,为你报仇。”
说着,他稍作停顿,坚定道:“这次,兄长定不食言。”
闻言,项晚宜会心一笑,眉目乾乾,一如当年辞别之际那个明朗少年。
只不过,如今是孟玄离送项晚宜走,且二人此生再不得相见了。
从此世间不见公子笑,只闻阴冥离魂啼。
蘧之衍徐徐吹响《西之诀》,项晚宜的魂魄逐渐模糊,最后冉冉消失在空中。
“再见了,长照哥哥。”
项晚宜,字怀虚,魏都人士。生于皇城,死于江都,时年廿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