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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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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巫山庄。
塞宴结束,长辈们陆续退去,回到各自的行帐中。
几个后生正值锦瑟年华,只觉精神焕发,意犹未尽。于是乎,趁着天色尚早,兄友弟恭,荟萃一堂。
鄂君池边,疏星淡月,流萤曼舞。
孟玄离与蘧之衍、娄远尊以及项晚宜一起围坐在池边的凉亭里。桌上疏疏阔阔摆着几个玉骨碟,有流金酥,定胜糕,青儿白之物;瓷盏里盛着晨露煨的庐山云雾茶,金樽里斟着上好的橘酒。觥筹交错,执麈清谈,四人只觉怡然自在,好不惬意。
意兴盎然之时,孟玄离命人取来他的卧箜篌,以水拨弦,弹出一首清澈婉转的曲子来。项晚宜文人雅兴,在一旁轻轻和着,唱起《九歌》来: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
几曲毕后,三人觉得心中一阵飘飘乎,如痴如梦。只有蘧之衍一人仍正襟危坐,面色如常。
这时,一阵行云走风,四周细细簌簌。
孟玄离抬头看天,遥望银汉迢迢。回过头来,园中牡丹盛放,雪白耀眼,不觉颓然醉了。
他站起身来,左摇右晃。忽觉心烦气躁,胸口发闷,一把将头上的红绣抹额扯了下来。还不解意,伸手去解腰带,解完腰带又去脱外服。不一会儿身上衣物几乎已经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件单薄的内衬。
娄远尊和项晚宜见了,如浇冷水,霎时恢复了一些意识,急忙过来拦他。
项晚宜拉着他的手臂,紧张劝道:“长照哥哥,使不得使不得!”
孟玄离根本听不进去,弯腰作势要脱靴子,娄远尊一把抱住他,着急忙慌道:“才喝了几杯,就醉成这个样子。要让将军看见,可了不得。”
孟玄离正脱得欢快,突然被人一前一后夹击,动弹不得,乍时不满。他年纪小小,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低吼一声,竟生生将两个人甩飞了出去。
身上没了束缚,他倍感轻松,胡乱蹬掉两只靴子,打赤着脚走出凉亭。
孟玄离一路踉踉跄跄,来到鄂君池边。
只见池中菡萏呈露,蒹葭苍苍;池鱼悠游,水光粼粼。
他心生欢喜,笑呵呵道:“夜深了,我,我要沐浴更衣了。”
“不要!”
“不要!”
凉亭内,娄远尊和项晚宜异口同声,却来不及了。
“咚”的一声,孟玄离已经一头栽进池中。
紧接着,一抹白色身影也跳进了鄂君池。
孟玄离猛地被灌了几口水,心里纳闷着这浴桶怎么这么大这么深,正不知所以然时,忽然身子一轻,被人一把捞起。
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直到感觉有冰凉的水珠滴在他的眼皮上。
孟玄离睁开眼睛时,一张脸庞瞬间映入眼帘。
那是一张绝美的男子面容,尽管头发和脸都被打湿了,却没有半分狼狈之态。身上的水盈烟气,在夜色中衬得男子的脸愈加白皙,更是添了几分清逸之感。
虽说是濯濯丰姿,滟滟出水,但男子脸上却冷若冰霜,俨如一方没有感情的神明,拒人于千里之外,令人不敢亵渎。
然而,这只是清醒之人的感受。
此时,孟玄离头挨着蘧之衍的白袍,被酒意迷了眼。
咦,怎么突然天亮了?下雪了吗,怎么四处白茫茫的?
等等,好像有东西在动?
又动了!那是什么,是藏在雪地里的白狐吗?
可恶,它怎么还在动,以为我没有发现它吗?
见那“白狐”如此挑衅,孟玄离想要起身去抓它,却发现自己好像动不了。
哼,君子动口不动手!
最后,当那只“白狐”又跳了一下时,孟玄离抓住时机,迎头咬了上去。
与此同时,他耳边传来“咚”的一声。眼前忽暗,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不停在往下沉。
咦,怎么天又黑了?
好吧,该睡觉了。
然后,他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
翌日。
孟玄离睡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发现四肢酸痛得紧,像是被人家打了一顿。
孟玄离按了按两边的太阳穴,觉得口渴,唤来侍从。
侍从端上水后,便关上门出去了。
这时,孟玄离听见外边传来一阵交谈声。
“小的拜见两位公子。”
“你家少爷醒了吗?”
“回娄公子,少爷刚醒。”
“好,下去吧。”
“喏。”
话音刚落,娄远尊和项晚宜推开房门,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
二人走到床沿,坐了下来。
娄远尊摇着诗扇,打趣道:“我说长照,你可真会挑时候,偏偏睡到这会子才醒。”
孟玄离宿醉未清,身子乏得很,没心思跟他斗嘴。
项晚宜微笑道:“刚从外面回来,想着长照哥哥这时应该醒了,便顺道过来看看。长照哥哥,可感觉好一些了?”
孟玄离托着额头,无精打采道:“还好,就觉得头疼。”
接着,他随口一问:“你们刚才去哪里了?”
项晚宜答道:“潜光兄提前回去了,我们去送送他。”
一听这话,孟玄离蓦地抬头,惊讶道:“什么,潜光兄回去了?怎么这么突然?”
娄远尊听了,停下手里的动作,诡异地看着他,问:“你不知道?”
孟玄离一脸无辜,摊手道:“我怎么知道?我昨晚不喝醉了嘛,刚刚才睡醒呢。”
娄远尊再次摇扇,看着他,有意无意地说道:“哎呀,也不知你这是真醉还是假醉。”
孟玄离听出他话中的端倪,问道:“什么意思?”
娄远尊挑眉,道:“噢,你不记得了?”
孟玄离被他弄得有些糊涂了,摸了摸后脑勺,问:“什么不记得了?”
娄远尊合上扇子,凑近他,开口道:“我且问你,昨夜之事你记得多少?”
总觉得他话中有话,孟玄离狐疑地看着他,提防地回忆道:“昨晚我和你们一起喝酒,喝得差不多了,我就自己回房,洗了个澡,然后睡着了。”
“就这些?”
“不然呢?”
闻此,娄远尊抚掌笑道:“怀虚,瞧瞧,他果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孟玄离听了,心中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忙拉着他问:“什么意思?羽枫,你快说!”
见娄远尊一脸坏笑,准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算了,懒得问你。”
孟玄离随即甩开他,身子转向项晚宜,道:“怀虚,你说。”
项晚宜犹豫片刻,难以启齿道:“长照哥哥,昨晚,昨晚你喝醉了。然后,你就,就开始当众脱衣服……”
孟玄离一听,下意识地把手挡在胸前,匪夷所思道:“脱,脱衣服?”
“嗯,”说着说着,项晚宜就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了,低头道,“接着,你就跳进了鄂君池。”
闻言,孟玄离呼吸一滞。
这,这也太失礼了吧?
“等等,”他突然反应过来,辩解道,“就算是我脱了衣服跳进池子里,也就是自己丢脸罢了,这跟潜光兄走有什么关系?”
项晚宜开口,声音却越来越小:“后来,潜光兄下水去救你,结果,结果……”
话到这里,项晚宜说不下去了,耳根已然透红。
娄远尊接过话来,说:“结果你突然间大发酒疯,死死咬住人家的喉结不放。”
此话一出,他顿时目瞪口呆。
孟玄离难以置信地看着项晚宜,想要得到不一样的答案,却看见他轻轻点了点头。
老天爷,自己这是干了些什么事呀。
孟玄离羞愧不已,倒在床上,拿起被子一把蒙住自己的脑袋。
娄远尊隔着被子用扇柄戳了他一下,揶揄道:“我说孟玄离,你是属狗的吗?人家潜光兄好心救你,你非但不感激,还把人家咬成那个样子。你都不知道,自己下口有多重,都咬出血来了。我要是他,就让你淹死在鄂君池算了,懒得再救你一次。”
孟玄离一听,急忙掀开被子,问道:“等等,你的意思是,潜光兄救了我两次?”
娄远尊别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是啊,你咬得人家实在受不了,把你扔下水,又重新把你捞起来,还一路护送到床边。亏得潜光兄大度,要是我,绝对不理你!”
孟玄离顿时心如死灰。
完了完了,这下子,蘧之衍铁定不理他了。
他欲哭无泪,问道:“那现在怎么办呀?”
娄远尊耸肩,直言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自求多福吧,要不你以死谢罪也行。”
项晚宜在一旁好心安慰他:“长照哥哥,你先不用着急。兴许过几天潜光兄就消气了。”
这话说出来,就连项晚宜自己也不相信,真是难为他了。
孟玄离听见,莫名更绝望了。
***
从枯眼围场回来以后,已经过了好几日。
孟玄离三番五次求见,都被蘧之衍拒之门外。
无奈之下,他只得向娄远尊和项晚宜二人求助,然而他们同样束手无策。
这一日,孟玄离再次碰壁,铩羽而归。
他回到府中,盘腿坐在自家池畔的石头上,一脸闷闷不乐。
这时,孟林刚好从外面回来,见他连着好几日萎靡不振,遂走上前来。
孟林朝他拱拱手,道:“少爷。”
孟玄离单手托腮,看了他一眼,恹恹道:“孟林叔。”
孟林问道:“少爷,这几日如此消沉,可是有心事?”
闻言,孟玄离叹息一声,脸拉得更长了。
“少爷,有什么心事可以跟在下说。在下虽然不才,但胜在比少爷年长二十岁,为人处世方面还是有些经验之谈的。”
孟玄离听了,抬起头来,问道:“孟林叔,你说,一个人生气了,该怎么哄他呀?”
孟林想了想,问道:“有多生气?”
孟玄离扁嘴,惨兮兮道:“可生气了,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肯给人家。”
孟林沉吟片刻,应道:“如此说来,确实是气得不行了。”
孟玄离的声音听起来不大自信:“那孟林叔,可有对策?”
孟林摸摸下颏,心中琢磨一番,开口道:“在下以为,求人原谅,最重要的便是诚意。那人只要看到少爷的诚意,明白少爷是真心知错了,自然就会原谅少爷了。”
一听这话,孟玄离霍地站起身,拉着孟林的衣袖,仿佛抓住了救星,着急道:“那孟林叔,你说,应该怎么做才能让对方看到你的诚意呀?”
孟林顿了顿,道:“在下生平从来没有得罪过别人。关于诚意,只知道送礼要真心实意,要送自己心爱之物,送真正配得上对方的礼物。古人常言,赔礼道歉。这赔礼跟道歉是连在一起的。所以,想来这贺礼与赔礼的道理,应该也是相通的。”
闻言,孟玄离恍然大悟。
他抱拳作揖,感激道:“孟林叔,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孟林回礼,道:“不必,有志者事竟成,但愿少爷马到功成。”
“借你吉言!”
说完,孟玄离一溜烟地跑回房间,抱起邈散后又往外跑。
邈散是他的那把卧箜篌,以上古梧桐木为身,千年雪蚕丝作弦,背面用丹青勾勒着一头神秘的九天玄鸟。此宝物世所罕见,千金难得,是孟玄离出生那年,一位世外高人所赠。普天之下,唯有谈玄的箫音可与之般配。
燃丘剑乃孟庭修亲手铸造,孟玄离绝不可能将它赠与别人。除了燃丘,孟玄离最为珍爱之物便是邈散,也只有它才配得上蘧之衍。
孟玄离跑到蘧家门前,唤来童子,嘱咐他将邈散交给蘧之衍。
童子不语,依言行事。
片刻过后,童子捧着邈散走了出来。
他向孟玄离行礼,恭敬道:“孟公子,我家少主问,为何要将这邈散赠与他?”
孟玄离跑了一路,还没缓过神来,气喘吁吁道:“你去回禀你家少主,说燃丘不能给他。只剩下这把邈散,是我唯一心爱之物,望他切莫再退回。”
“喏。”
童子欠了欠身,随即离开。
过了一会儿,那童子原路折返,手上已是空无一物。
见状,孟玄离喜上眉梢,急忙拉住童子,道:“如何,你家少主可是收下了?”
童子点头道:“正是。”
“他可有说什么?”
童子拱手道:“回孟公子,少主说,你的心意他明白了,今日不便见客,你先回去吧。”
“今日不便?”
孟玄离眼睛一亮,期待道:“那他可有说哪日方便?”
童子躬身,淡淡应道:“少主说,改日。”
说完,他便退下了。
“等等,改日又是哪日?”
那童子走得飞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孟玄离独自站在那里,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这样,应该算原谅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