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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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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猎之后,不久便是朝贡大典。
近日来,魏都聚集了来自各邦各族的使者。街头巷尾,或身穿奇装异服,或赭面色目之人,比比皆是。
首夏初临,天气清和,正是芍药盛开的好时节。
朝贡大典前夕,为彰显好客之礼,国主以赏花为名,在将离阁举行夜宴,特意邀请了各邦各族的使臣以及身份尊贵的世家中人。
将离阁建于余容苑深处,四周载满了林林总总的芍药花,有赤翦红绡、繁织金蕊、琉璃白绣不等,丛丛簇簇,不胜枚举。
初夏时节,芍仙竞相盛放,或酡颜酣醉,或秀逸拂雪,如云如海。
夕阳西斜,余容苑逐渐热闹了起来。各族使臣和众多世家子弟陆续到来,皆衣冠齐楚,盛装打扮。
他们不禁被这满园芳华所吸引,驻足痴望,一时流连忘返。
这时,一阵不合时宜的说话声打破了苑中幽静。
“……”
“你注意点!别掉下来了!”
“嘘,小点儿声,别把它吓跑了。”
“快点!等下被人发现了!欸,小心!”
“嘘!”
“……”
众人被勾起了好奇心,纷纷循声而去。
花丛深处,一座古色古香的撮角亭子与将离阁遥遥相望。
亭顶之上,静静伏卧着一只优雅华丽的纯白长毛波斯猫。它周身毛发光滑柔软,一双琥珀色的宝石瞳睥睨众生,十分高贵傲慢。
在它身后,一个十三四岁的华袍少年正在悄然逼近。他放慢了呼吸,全程小心翼翼,不敢弄出一点儿声响,蹑手蹑脚地往前移动着身子。
亭下,另外两位公子紧紧跟随着亭顶上的少年。二人托举着双手,眼睛一眨不眨,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他随时会从亭顶上掉下来。
这时,少年离那只猫已经很近了。他抓住时机,伸出手想去抱它。
不料,那猫却十分警惕。少年的手才刚挨到尾巴,它蓦然起身走开了。随后迈着优美轻盈的步伐,悠哉游哉地踱到另一处檐角,舒展了一下身子,再次慵懒地卧下。
少年扑了空,上半身晃得厉害,脚下一时不稳,险些从亭顶上掉了下来,幸好他及时攀住了亭檐。
那亭台足有十丈高,掉下去即便不死也是重伤。这一前一后,看得底下众人是纷纷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少年仍不死心,稳住身子以后,复轻手轻脚地朝着那猫爬去。
众人正饶有兴趣,看得入迷之时,不知何人轻蔑地啐了一句:“裙屐少年,玩物丧志!”
下一瞬,人群当中居然飞出一支暗无声息的袖箭。那人出手极快,身边之人丝毫没有察觉,只看见空中陡然生出一支不知由来的暗箭,此刻正如风驰电掣般,杀气重重地直逼少年而去。
少年甫一抱住那只猫,耳边恍然听见箭矢破风的呼啸之声。他当机立断凌空翻了个身,继而眼睁睁看着那支锋利无比的袖箭从自己的手臂上擦过,划破了衣袖。
然而,令他猝不及防的是,下一秒,自己身下立时一空。
“小心!”
随着耳边几声惊呼,那一瞬间他才意识到了危险,不由得抱紧了手中的猫。
与此同时,一阵疾风蓦地自众人头顶掠过。转眼间,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白色身影倏忽出现在众人视线当中。
只见那人身轻如燕,仿佛一道白色的闪电,飞檐走壁,刹那间疾步登顶。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已将少年救入怀中。随即,在空中侧身轻轻一旋,脚下猛地使力。
众人耳边猝然扬起一阵风,紧接着,眼前疾速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快得令他们一时无法睁开眼睛。
那一支暗箭被反踢了回来,以锐不可当之势,穿过人群,分毫不差地击中了一棵古树,震得树上的叶子簌簌作响。
这一来一回,只发生在转瞬之间,在场众人皆始料未及。待他们反应过来,背后不觉已沁出冷汗。
随后,白衣少年从容落地,面不改色,气息平稳,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长照哥哥!”
“潜光兄!”
彼时,娄远尊与项晚宜急忙上前。
蘧之衍将怀中的孟玄离放了下来,双手搭着他的肩膀,低声道:“没事吧?”
孟玄离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见此,蘧之衍沉默颔首。
娄远尊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想起来别的事情,问道:“等等,团圆呢?”
话音刚落,一只毛茸茸、圆乎乎的脑袋从孟玄离怀中探了出来,一双漂亮的宝石瞳转呀转的,似乎还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唉呀,我的小祖宗……”
“还好,虚惊一场。”
直至此时,三人的心才彻底放了下来。
原来,这只波斯猫名叫团圆,乃是国主的心肝宝贝,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它若是出了什么事,随时可能要了国主的命。
三人今日下午提早到了,正准备在这余容苑内逛一下,突然听见里面传来猫叫声。三人沿着声音走近,不料看见团圆正趴在亭顶。
它只知道上去,却不知道如何下来,在上面一直喵喵慌叫着。到后来不知是叫累了,还是觉得上面的风景也不错,索性就不叫了,一直静静呆在顶上。任凭三人在下面使尽浑身解数,怎么哄它逗它,也不肯下来。
一想起刚才的险境,项晚宜仍觉惊魂未定,叹道:“方才真是好险,幸好有潜光兄在。”
闻言,蘧之衍敛容,眼底浮起一片霜寒。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
那暗箭从何而来,在场之人皆心知肚明。
一场闹剧过后,众人只觉意兴阑珊。不消片刻,便各自散去了。
***
几个凉族人姗姗来迟,见苑中繁花似锦,美不胜收,一边走一边称赞道:“这魏都真是风光无限好,就连这小小的将离阁,竟也齐聚了四季。”
这时,旁边突然响起了一个不大友善的声音。
“过眼烟云,不过尔尔!”
他们转过头,见那说话之人身长九尺,双拳孔武有力,满脸横肉,两道目光凶神恶煞,谁与之对上一眼都觉胆战心惊。他一袭武将打扮,戎服上绣着苍狼图腾。
凉族人不由一惊,居然是西厥将领屠尤。
此人为夜擎的先锋,崇武好斗,杀人如麻。他一向目中无人,加上之前征伐周边部落时立下赫赫战功,深受夜擎倚重,居功自傲,从此更是不可一世。
见凉族人看了过来,屠尤神色依旧,毫不掩饰脸上的轻蔑,趾高气昂道:“万物相生相克,此消彼长。这世间从来就没有永世长存之物。”
说着,他不屑地笑笑,冷哼道:“即便是太阳,也会有西沉的时候。”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瞬间面如土色,不敢吭声。
在魏都脚下,胆敢说出如此桀骜无礼之话,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了。
这时,忽闻有人抚掌大笑。
“好,说得好!”
众人抬眼看去,只见一个眉目明朗的少年从不远处走来。他身着纭裥绣绛珠袍,头缚珠联璧合金眉勒,脚踩玄纹缂丝皂靴,意气凌霄,恍如日月重光。
在他身后,还跟着三位年少公子,皆衣冠翘楚,举止非凡。
那几个凉族人乍眼一看,大吃一惊。
这这,这不是那天在客栈见到的那个小厮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少年走近屠尤,由于年纪还小,足足比他矮了一个头,气势却不输他半分。
少年朝屠尤行了一礼,朗朗道:“将军说得真好。”
屠尤高高在上地看着少年,一脸轻狂。
少年正身,脸上夷然自若,莞尔道:“有道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日居月诸,乃是这世间万年不变之道。即便是如日中天,也有日薄西山的时候。”
“但是,将军似乎弄错了一点,”他话锋一转,接着说,“这西沉的并非太阳,而是我们脚下所踩这片大地。太阳,自始至终一直存在。只不过大家凡胎肉眼,看不见罢了。”
听此,屠尤的眉毛拧了起来,脸上笑意全逝。
面对屠尤的怒意,少年视若无睹,气定神闲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历经千载,亘古不变。几万年来,人们已经做出了选择。所谓日夜,实则与太阳无关,而是人心所向。也许有一天这片大地会被黑暗笼罩,变得暗无天日。但是,只要还有一人存活在这片大地之上,他就会拼尽一己之力,去与黑暗力抗到底。”
“黑夜越是漫长,人们对光明的渴望就越强烈。因此,无论前方黑夜何其漫漫,也终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少年负起双手,缓缓道:“因为,太阳从未落下,它一直都在那里,静静等待着它的子民。”
这一段话,听得在场之人是心服口服,甘拜下风。
谁能想到,在战场上一向令人闻风丧胆的屠尤将军,居然被一个未及志学的少年比了下去,仅凭三言两语便轻易灭了他的嚣张气焰。
屠尤一语不发,脸色越来越沉,双拳骨节咯咯直响。
少年顿了顿,又道:“要知道,太阳的魅力可是无边的,挡也挡不住……”
这时,他侧了侧身,脸上忽然露出孩子气的笑容,粲然道:“比如将军身后那一位,尽管穿着随从的旧衣服,戴着奴隶的面具,看上去卑微低下,却仍旧掩盖不住他身上的谋士风范与雄韬伟略。您说是吗,曦邪长老?”
曦邪乃是夜擎麾下的军师,位高权重,在族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传闻此人足智多谋,料事如神,却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只在幕后为夜擎运筹帷幄。他常年戴一副狼首面具,面具下是一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可洞悉万物,纵观全局。
闻言,那人倏地会心一笑,正了正身,徐徐开口:“都说神洲日生之子乃人中骐骥,非比寻常。今日得以一见,实乃曦邪之幸。”
这声音不高不低,当中没有半分情绪,只让人觉得听起来十分沧桑,仿佛此人已经行遍世间路,看遍世间人,正踏着风雪步步归来。
众人听了,无不咂舌。
那曦邪长老混在屠尤的随从当中,看上去平平无奇,且都戴着面具,也不知孟玄离是如何发现他的真实身份。
其中最为震惊的,当属那几个凉族人。
他们那天在客栈坐到太阳落山,也没等来小厮口中描绘的孟玄离,后来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被一个孩子给骗了。任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当日那个小厮竟然就是孟玄离本人。
这时,从将离阁内传来三下敲磬的乐声。
“走吧,夜宴要开始了。”
闻此,众人纷纷往将离阁走去。
人走得差不多以后,屠尤向曦邪躬身行礼,惶恐道:“属下疏忽,坏了长老的事情。”
曦邪并不在意,挥手道:“与你无关。”
一听此话,屠尤眼锋忽利,咬牙切齿道:“都怪那臭小子,让我抓到他,定将他扒皮拆骨,拿去喂狼!”
曦邪笑笑,云淡风轻道:“竖子天真,逞一时口舌之快,不足挂齿。”
刚走到将离阁前,娄远尊突然一把拉住孟玄离,意外道:“长照,你袖子上是怎么回事?”
孟玄离听了,抬手一看,才知道他指的是刚才被划破的那一道口子。
他轻描淡写道:“噢,这是刚才被那暗箭擦破的,我都给忘了。”
说完,他转过身,抬脚正要上阶梯,却不想还被娄远尊扯着,回过头来,一脸不明。
“羽枫,你干嘛?”
见他如此没心眼,娄远尊好意提醒道:“平日里就算了,今晚这么重要的场合,你穿一件破了的袍服出席,将军看到会怎么想,那些外使看到又会怎么想?”
“是哦,”他才反应过来,道,“衣袖破了,父亲一定会责备我不成体统,还会说我不尊重国主,回去以后肯定要被骂得狗血淋头。”
项晚宜担忧道:“那怎么办呢?晚宴就要开始了,现在也来不及回去换衣服了。”
三人正无计可施之时,蘧之衍倏地伸手将孟玄离额上的珠联璧合金眉勒取了下来,将它绑在破损的衣袖上,正好掩住了那道划痕。
见状,项晚宜喜上眉梢,称道:“还是潜光兄思虑周全。”
娄远尊双手环胸,上下打量孟玄离一番,仍然不满意,道:“总感觉还差了点什么。”
这时,蘧之衍默默将自己束冠上的螭龙玳瑁簪取了下来,别在孟玄离的髻上。
“欸,现在对了。”
直至此刻,娄远尊才意识到少了什么。
原来,为了出席夜宴,孟玄离今日穿得颇为正式,一身衣冠都是搭配好的,少了那条金眉勒,头上着实素了点。而蘧之衍那支玳瑁簪,正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
孟玄离面前没有镜子,只能由得他们摆弄自己,底气不足地问道:“现在怎么样了?性命攸关,你们可别故意整我啊。”
娄远尊一个劲地直点头,连声赞扬:“很好很好。”
孟玄离对这人的话一向半信半疑,转头去看项晚宜,见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还是不太放心,最后看向蘧之衍,心底莫名发虚。
蘧之衍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随即缓缓舒颜。
须臾,空气中传来轻飘飘的一句。
“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