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远岚平》举杯浇愁

18、千金裘

　　孟廉清见孟枝起身离开，脑海中闪过一些猜测，但面上不动声色，依然与岳虎交谈。岳虎有所察觉，瞥了眼那个方向，嘴上的功夫不停，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江湖趣闻。

　　不一会儿，周谟折返回来，来到孟廉清身旁。

　　“孟掌柜，门主有请。”

　　在后头休息的三条见状，立刻放下茶水，拍了拍正与人闲聊的二饼，两人默不作声地回到孟廉清身后。

　　孟廉清起身向其他掌柜告罪，无视桓相投来的探究目光，跟着周谟离开了禧苑。

　　周谟恭敬地走在侧边，感受到来自身后两个“门神”的压迫。能够得到属下的忠诚，这位孟掌柜也是手段了得之人啊。

　　与来时的方向相反，他们被领到前院。“乐客堂”的牌匾在月光照射下闪闪发光，周谟跨前一步，替他们撩起帘子。

　　“请。”

　　孟廉清步入屋内，暖气扑面而来，他解下鹤氅，交由三条保管。转过后堂，一间明亮宽敞的会客室展现在几人面前。会客室的墙面挂着名家书画，旁边立着几件上乘的彩绘瓷，瓶里插着新鲜的花枝。

　　他们的门主端坐在主位上，神态客气疏离。一位少年坐在右侧椅子上，正端着茶盏饮茶。见孟廉清进来，他眉峰一挑，放下茶盏，露出一个带着些痞气的笑容。

　　孟廉清弯起嘴角，走到门主面前，躬身行礼，道：“门主，孟廉清到。”

　　“孟掌柜，这位是飞虹楼的流鹰少侠。”门主的目光落在他胸前的一缕发丝上，“你还记得他吗？“

　　“自然记得。”孟廉清掏出一张信笺，递到门主手中，“流鹰少侠于幻海救过属下的性命，属下便以一个仙字牌问题做报答。”

　　门主将纸张折成小方块，收进袖子里，淡淡笑了，“好，既然你答应了，千金门就不会赖账。周文，去开执素阁。”

　　周文躬身应是。

　　孟枝起身先行，身后的侍女为他披上一件雪白的狐裘，他沉默地走出门，眉目间一片清冷之色。

　　“流鹰少侠，请随门主去吧。”孟廉清在他身后说。

　　“好。”流鹰随意地应道，望着也披上鹤氅的孟廉清，眼睛亮了亮，“廉清穿这个倒是好看。”

　　孟廉清失笑，回道：“多谢少侠夸奖，这是门主的恩赐。”

　　“哦。”流鹰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们楼主夸你大方，原来是千金门的传统。”

　　孟廉清拿出二人独处的那套，语带敬佩地说：“少侠真是心明眼亮，我本来不是个大方的人，都是门主言传身教，用他的宽广的胸怀和深沉的爱影响了我。”

　　孟枝：“……”

　　二饼和三条的内心：不，这不是我们掌柜的！o(╥﹏╥)o

　　流鹰突然伸手搂住他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笑嘻嘻地说：“大方不大方都不打紧，我只喜欢廉清这个人。今次我先去忙正事，回头再与你约。”

　　孟枝的脚步顿了顿，但还是目不斜视地跨过门槛。他把双手背在身后，凉凉地提醒道：“千金门容易迷路，流鹰少侠最好跟紧了。”

　　流鹰眯起眼看向对方的背影，用独属于少年的嗓音朗声道：“多谢门主提醒，这便来了。”言罢，他运起轻功，如一阵风般，转瞬间来到孟枝的身侧，扬起右手朝孟廉清挥了挥。

　　孟廉清望着二人离去，心脏忽然像被什么攥住了似的，疼得他眼前一黑，几乎要站不住。

　　“掌柜的？”三条担忧地扶住他。

　　“无事，回禧苑。”孟廉清定了定神，示意他放开自己。

　　周谟带着两个下人走过来，三人均提着灯笼。

　　“孟掌柜，周管家交代过，夜深了，要给您多备两盏灯。”周谟温厚地笑着。

　　“有劳。”孟廉清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回到禧苑后，喝嗨了的掌柜们拉住孟廉清，非要他讲讲是如何看中临水城的。孟廉清从这桌脱身，又被那桌逮住，简直苦不堪言。二饼和三条有心帮掌柜的脱困，却架不住在场也有同族的长辈，一个不留神，掌柜的就被包围了。

　　“大人，真的是您吗？您可算回来了……”钱掌柜小心地拉住他的袖子，眼睛和脸都通红。

　　“钱华？”孟廉清很难把这个胖得眼睛都快没了的人，和当初那个骨瘦如柴的小伙子对应起来。他和孟枝建立千金门后，有意识地寻找流落人间的钱眼鼠妖，遇到的第一个就是钱华。

　　作为一只爱宝如命的钱眼鼠，钱华曾供职于各家珠宝商行。因为天赋过人，他总是被老板威逼利诱，深入各种危险的地方寻宝。

　　钱华的最后一任老板与修仙门派有些关系，发现了他的身份后，便从修者手中买来宝器，穿透了他的妖元，让他日夜受蚀元之痛，为了得到续命仙丹不得不乖乖听话。

　　当年，许愿和孟枝在寻宝途中与钱华偶遇，立刻便发觉他的妖丹有损。钱华看出对手修为高强，非自己能及，以为苟且偷生多年，终于还是迎来死期。然而，那股渗入妖元的灵气并没有要他的命，反而将插在其上的宝器震飞了出来。

　　孟枝掐了个决，飞速把作恶的老板抓了来。

　　许愿还在修补钱华的妖元，见人滚在他脚下，爬起来就往外跑，二话不说便扔出那把宝器，钉在对方的大腿上。

　　老板大声嚎叫，“噗通”倒在了地上。宝器内含灵气，也不曾让鲜血流出。他就像只丑陋的虫子，在地上蠕动着，害怕得涕泗横流。孟枝厌恶地绕过他，回到许愿身后。

　　“你想如何处置？”许愿的语气很温和。

　　钱华看着那人恐惧的模样，心中却没有报仇的快意。其实最初那人对他算很好的，在他因为逃避前主的追杀而伤痕累累时，是那人出现，给了他一个安身之所。在后来的相处中，他们也更像朋友而非主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放下心防，让对方见到自己的真身。

　　钱华眨眨眼，有些心虚地回答：“要不放了他吧……”

　　孟枝闻言，在许愿身后瞪大了眼睛，一副“是你疯了还是我耳朵坏了”的表情。

　　许愿没说什么，只是挥袖，收走了那人的一部分记忆，便让孟枝将他送回宅院。

　　孟枝极不情愿地提起那人，收到许愿的眼神警告后，表情更加委屈。

　　“钱华是吗？”许愿淡笑着问。

　　“是是是……”钱华点头如捣蒜，他知道仙师身边的是他的同族，看那同族的打扮，便知仙师不是个坏主人。

　　“今后你就跟着孟枝，听他安排。”许愿抬手一指。

　　“是，大人。”钱华跪下给二人磕头。

　　孟枝单手拽起他，傲娇地道：“你这么笨，可别拖我后腿。”

　　“不会的，我一定努力修行，报答两位大人的救命之恩！”钱华回答得铿锵有力。

　　进入千金门后，钱华充分施展出自己的才能，很快就成为千金门内最优秀的掌柜。孟枝放心地把大部分业务交给他打理，自己则跟在许愿身边，四处游历。

　　过了两三百年，孟枝回来的频率开始逐渐升高。钱华把东部的生意交回，只身去了西部开拓市场。西部的势力很多很乱，钱华周旋其间，花费了很大的心力，终于让千金门站稳了脚跟。

　　等他再回到千金门总部，发现孟枝的性情完全变了，只有大人外出归来时，孟枝才会“恢复”曾经的样子。钱华也想过找大人谈谈，无奈孟枝看得太紧，他根本没机会与大人单独相处。

　　这一耽搁，便到了大人彻底失踪，他们找遍了九州寻找却毫无消息，整个千金门笼罩在看不见的乌云之中。门主表现得越正常，他们这些老人越是胆战心惊。

　　慢慢地，他们发觉，门主把他们一一调离了重要岗位，外调到各种偏远之地。哪怕在皇城被焚，总部随皇族迁移之时，门主都没有召他们回去。

　　这些也就罢了，真正让他们心寒的事发生在几十年前。因三条假扮大人参加夜宴，门主大发雷霆，罚他跪在庭中三天三夜，院子里还放了压制灵力之物。恰逢那年下雪，三条冻得没了知觉。他们想去求情，门主一概不见，只让管家转达一句，“求情者同罚”。

　　若非二饼一日日守着，给他搓热手脚，三条怕是要丢了命。这惩罚太重，且有迁怒之嫌。他们都畏惧被波及，愈发远离门主。

　　钱华从回忆里回过神，更加抓紧孟廉清的衣袖，希望他能留下来，让千金门变回最初的千金门。

　　孟廉清左右看看，围住他的都是千金门的老人。各个眼带泪花，像受了许多委屈的孩子，终于等来可以做主的家长。

　　“你们这是怎么了？”孟廉清无奈地问。

　　“没什么，”另一个掌柜擦擦眼角，“看您回来，太高兴了。”

　　“都坐下吧，多年不见，不如一起喝一杯。”孟廉清笑道。

　　几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第一个落座。在他们眼中，大人已经被供在神坛上，纵然此次回来身上多了些烟火气，他们也不敢真的与他同席饮食。

　　“坐呀。”孟廉清已经找了副干净的碗筷，斟满美酒，先吃了口凉拌肺片，又端起酒杯啜饮。

　　他们哪里见过大人这样，一时都愣住了。甚至生出怀疑，眼前之人不会是假扮的吧？

　　钱华不愧是此处见过世面最多的钱眼鼠，也不愧是曾经与许愿、孟枝最亲近的人，他很快压下惊讶和疑惑，神态自然地坐在孟廉清身边。

　　“大人，钱华敬您，欢迎您回来。”

　　“好。”孟廉清笑眯眯地与他碰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