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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苍天为我一嚎啕 ...

  •   我既答应了宋应兴,收拢他做我东宫的舍人,照顾他的父母,说到就要做到。广源会馆之事了结,我让他跟国子监请假,派人随他回中州老家,接他父母来京城定居。房子我都买好了,离长公主府不远,以后我去探望姑姑、姑父时也可以顺便关照他们。宋应兴千恩万谢,连夜收拾了一大包东西,说要带回去。

      我看了好笑:“都要接他们过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宋应兴道:“殿下有所不知,我外出求学,父母在家多亏有邻里叔伯照顾,这些东西是谢他们看顾之恩。还有些是给宋老爷家的,他们让我上学,虽然目的不纯,但如果没有他们,我也不可能有机会走出来求取功名,不可能入国子监,更不可能投身殿下麾下。如今连‘宋应兴’这个名字都被我占了,我对他们,到底有愧。殿下放心,这些东西不是卖麻叶换的,是我给那些戏班瓦舍写戏本赚的钱,都是干净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那样最好。年轻人走错了路,改过自新,就是好的。我也跟父皇上了书,要在大越境内铲除麻叶。今年朝中诸事繁杂,紫微台一时还腾不出手来管这些事,但肯定不会放任麻叶泛滥的。”话虽如此,麻叶的利益太丰厚了,财帛动人心,必定还会有人铤而走险,就和贪官污吏一样,永远也杀不尽除不完。如果注定不能斩草除根,我可能需要想一条新的出路,比如把麻叶都卖到胡虏去,毁坏他们的身体还赚他们的钱。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从京城到中州,往东直走,不多不少一千五百里路程,也就比到安北都护府近个五百里,如果是传递紧急军报,昼夜兼程换马不换人,来回一趟也要七八天。宋应兴还不会骑马,只能坐马车,他走时还不到端午,估计回来正好能赶得上跟我们一起吃月饼。有我手下最得力的两个护卫阿刀和阿剑随行护送,宋应兴一家定能平安抵京。

      可是七月十四日,阿刀阿剑就带着宋应兴回到京城。只有他一个人,他的父母死在了六月初三风雨大作的那一夜。

      御史台路二小姐路书言,或者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前梁朝飞霞公主萧绽,自从那次被我和王珪用麦角粉逼问过后,时常精神恍惚,喜怒无常,竟对麦角粉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向往,但显然我和王珪都不可能满足她的愿望。她的奸夫之一魏利往,也是广源会馆的一个老板,就给她吸了麻叶。麻叶和麦角粉虽然原料完全不同,但巧合的是都有一定的致幻作用,萧绽渐渐对麻叶上瘾,而且越抽越凶。可是广源会馆不是被我们端了嘛,魏利往也被抓了,萧绽找不到麻叶,整个人都快疯了。她到底有些人脉,许多人看在她爹路台令的面子,开后门让她和关在天牢里的魏利往见了一面,七拼八凑终于让她知道,原来宋阿狗卖过麻叶!找到宋阿狗,就能找到她心心念念无时或忘的麻叶!

      “可是宋阿狗死了啊?”萧绽问道。

      魏利往摇摇头:“我不知道,总之我没有杀他。说不定是他举报了我们,诈死逃脱了。他妈的,我要是出去了,饶不了他!一定要把他扒皮抽筋,折磨至死!”

      魏利往当然不可能出去了。三堂会审判的是秋后处斩,但他一向养尊处优,吃个饭都要七八个美貌女子服侍,牢里陪着他的是七八十个完全看不出美貌只会吱哇乱叫到处乱爬的老鼠蟑螂臭虫跳蚤们,还没等到秋后他就染了牢瘟。牢瘟是牢里常见的传染病,天牢里都是重刑犯,基本都判的腰斩、大辟、绞刑、斩监候这些,总结起来就是死定了,也就没有什么治疗的必要。为了避免传染给其他人,一般的处理方法是饭菜里加一副牵机药,直接把病犯药死了,然后拖出去火化,又干净,又卫生。魏利往没能等到秋天,就随着他的罪恶一起,化作了一堆灰烬。

      萧绽从魏利往口中问出宋阿狗的来历,带着路府的家丁还有她的亲信们快马加鞭赶到中州。因为缺乏麻叶的刺激,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奇怪而癫狂的状态,时而冷漠呆滞,时而暴躁易怒,完全无法进行冷静且理智的思维活动,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搞到麻叶,为了一片叶子,她可以完全不计后果。或许也不完全是麻叶的原因,她这个人本身就是个不计后果自以为是的癫子,麻叶只是进一步放大了她的癫狂。

      她的中州寻人之行并不顺利。中州姓宋的人很多,叫宋阿狗的也不少,她先后派人抓了十几个叫宋阿狗的,严刑拷打,逼问他们哪里有麻叶。这些无辜的宋阿狗们哪里知道这些,被如狼似虎的路府家丁揍得奄奄一息,但路二小姐想要的麻叶,依旧不知所踪。直到有一天,她在街上遇到了“宋应兴”的娘。

      宋母十几岁时因为高烧伤了脑子,变得痴痴傻傻,行为举止如同三四岁的幼童一般。一开始宋父还不到五十岁,还能照顾她,后来宋父老了,宋应兴也能孝顺母亲。但宋应兴外出求学,将老迈的父亲痴傻的母亲托付给邻居,邻居自然不会像他那般尽心,基本也就每天送两顿饭,其他不怎么管。宋母幼童心性,时常跑出柴扉,在街上瞎逛,开始邻居还会来找,三番五次邻居也烦了,而且见她自己知道饿了就回家,也就不再管她。

      已是六月初,天气颇为炎热,宋母却依旧穿着一身夹袄,浑身被汗水浸透,又臭又酸,她亦浑然不觉。街上有闲汉、姑婆们,见她滑稽可笑,故意道:“阿狗他娘,又出来疯了!”宋母将眼一瞪,骂道:“我不疯,你才疯呢!”众人又是哈哈大笑,道:“你若不疯,怎地六月天穿夹袄,是没日子穿了么?”

      宋应兴家原先穷到一家人只有一条相对完整的裤子,谁出门谁穿,另外两个只能躲在家里。宋母不知羞惭,经常光着身子往外跑,同样光着屁股的小宋应兴满大街的追老娘,也是一时笑谈。后来宋应兴给宋老爷家的少爷当伴读,好歹有衣裳能蔽体,情况才慢慢好转。再后来宋应兴外出求学,赚到了钱寄回老家,宋母才穿上夹袄。她虽然痴傻,但也知道自己有个儿子,身上的衣裳是儿子寄来的,不觉爱如珍宝,一时半刻也不肯脱,听到旁人笑她,立刻回骂道:“这是我儿子阿狗给我的!阿狗给我的!嘿嘿,嘿嘿。”说着又跑,边跑边嘻嘻而笑:“阿狗给我的!阿狗给我的!”

      萧绽自诩金枝玉叶,往常碰上宋母这种贫穷且污秽的人物,都是远远绕行,生怕沾上了穷酸气,怎奈中州道路狭窄,她避无可避,被宋母撞个满怀。萧绽大怒,就要叫家丁将这肮脏妇人打死,忽地听到她叫“阿狗”,忙问道:“阿狗是谁?说!阿狗是谁?”宋母迷迷瞪瞪,也不知道害怕,依旧嬉笑道:“阿狗是我儿子!阿狗是我儿子!”

      萧绽一抚掌:“好啊,总算让我找到了!说!你儿子在哪里!”宋母嘻嘻哈哈,哪里说得清楚,一扭身从萧绽□□转过,一溜烟又跑了。萧绽又羞又气,喝道:“还不快追!”于是就有了御史台路二小姐带着一群家丁满大街追一个疯妇人的盛况。

      如果只到这里,这还只是个滑稽可笑的故事,可是没有如果。宋母还是被他们抓住了,接着是宋父,再接着是他们的邻居。萧绽终于能够确定,这个宋阿狗,就是她要找的在广源会馆卖过麻叶的宋阿狗,但是宋阿狗没有回家,真是可恨。不过宋阿狗那么孝顺,迟早要回来的,只要拿捏住他的父母,宋阿狗还不是任她摆布,到时候麻叶要多少有多少。想到这里,她不禁得意地笑了。

      宋母又哭又闹,麻烦得很,萧绽一挥手,令人将她勒死,只留下缠绵病榻奄奄一息的宋父。反正威胁人嘛,人质有一个就够了。

      宋应兴没能赶上见娘的最后一面。老天爷在六月终于良心发现开始下雨,缓解了旱情,但也让道路泥泞难行。宋应兴领着阿刀阿剑到家时,宋母堪堪断气,眼球突出,舌头伸长,瘫倒在泥水里死不瞑目。宋应兴一时呆了,站在门口不知该进该退。

      萧绽坐在绣榻上,由侍女撑着伞,素手握着白玉盏,慢慢啜饮一杯茶,姿态优雅高贵。她缓缓抬眸,悠悠道:“来了啊,宋阿狗。你娘已经没救了,麻叶在哪里,统统给我,我就饶了你爹。”

      “你就是为了一片麻叶,杀了我娘?”宋应兴的声音很冷静,冷静得不像是一个刚刚经历丧母之痛的人。

      萧绽把玩着手里的白玉茶盏,微微一笑:“不然呢,你这种卑贱的蝼蚁,有什么值得我亲自跑一趟?”

      “我已经洗手不干了,麻叶田也都铲了,小姐你来迟了。”我也来迟了,阿娘,阿娘。

      “田铲了不要紧,你还能种就行。乖乖听我的话,我不会亏待你的。”萧绽笑得阴阳怪气,言语中威胁之意越来越浓:“你还有个爹吧。我问一句,你不答应,我就剜了你爹的眼睛;再不答应,我就砍了他的双手;还不答应,我就剁了他的双脚。你有三次机会,考虑清楚再回答。”

      两个家丁架着宋父,大雨里父子相见,良久无言。宋应兴缓缓跪下,将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阿爹,儿子不孝。”

      “这么说你是不答应了?还是你觉得我在开玩笑?剜!”萧绽一声令下,就有家丁提了尖刀,要剜宋父的眼睛。

      “你敢!”阿刀一声断喝,从地上抓了把泥,抬手甩出,劲力到处,软烂泥巴亦蕴金石之力,啪叽一声,正中那家丁手腕。那家丁吃痛,尖刀仓啷落地,捂着手腕龇牙咧嘴。

      萧绽大怒,骂道:“没用的东西!你是什么人,干嘛插手我的事!”

      “一个路见不平的义人!”话音落时,阿刀已擎刀在手,欺身而上,银光闪烁,拍倒了三四个家丁。未得号令,不能杀人,他用的是刀背,算是手下留情,否则那几个家丁早就没命了。阿剑则上前半步,将宋应兴护在身后,身不动行不移,双目炯炯,一瞬不瞬地盯着战况。眼见战事胶着,阿刀双拳难敌四手,阿剑转过脸来,朝萧绽冷冷一笑,萧绽还未反应过来,只觉颈间微凉,一股冷锋已抵在她喉间大动脉处,只需阿剑手一抖,管叫她玉殒香消。

      “叫他们住手。”阿剑言简意赅。

      萧绽是死过一次的人,但还是很怕死,颤声娇呼:“都……都住手!”

      “放下武器。”阿剑又道。

      萧绽鹦鹉学舌:“放下,放下武器。”

      众家丁听令,将手里的刀枪棍棒都扔在地上。阿刀伸手抹了把脸,朝地上啐一口血水,嘿然骂道:“呸,真不痛快。”只能用刀背,打得真憋屈!

      “放人。”

      两个家丁松开宋父,宋父失了支撑,软塌塌瘫倒在地。宋应兴连忙扑上去,半背半扯扶起他爹,一叠声地叫:“阿爹,阿爹!”

      “走!”阿刀帮着宋应兴一起扶着宋父,阿剑以匕首抵住萧绽咽喉要害,一步步往外退:“都别跟着,不然我杀了她。”路府家丁要追,投鼠忌器不敢上前,只远远跟着。

      宋应兴和阿刀搀着宋父,阿剑挟持着萧绽,借着雨幕和夜色,以及宋应兴对地形的熟悉,甩脱路府家丁,躲进一座早已破败的道观里。宋父原本就重病缠身,淋了一夜的冷雨,又吃了许多惊吓,风寒入体,整个人都烧了起来,出气多入气少,瞳孔也散了。

      “两位兄长,烦请帮我照顾一下父亲,我去找郎中。”宋应兴说着就要往外冲。阿刀摇头道:“太危险了,我去吧。”

      “来不及了。”阿剑左手搭在宋父脉搏上,轻声说道。

      一夜之间,宋应兴父母双亡。他出身卑贱,人生的唯一目标,就是往上爬,让父母过上好日子,为此不惜铤而走险卖麻叶;可就是因为他卖过麻叶,萧绽才会找上门,逼死他的父母,叫他此后余生,永远都活在愧疚和悔恨当中。他以为阿爹能看到他金榜题名,阿娘能看到他娶妻生子,但是不行了,再也不行了。

      “你看看,早告诉我麻叶在哪里,不就行了。”萧绽还在那里冷嘲热讽,“你爹是你害死的,你这个不孝子。”

      宋应兴回头,冷冷地瞪着她。他的相貌在男子里极为出色,如此狼狈的情况下,依旧风姿卓绝,叫萧绽忍不住心头一跳,却还嘴硬道:“怎么,我说的不对?你爹不是你害死的?”

      宋应兴悲愤已极,反倒笑了起来,笑得几乎背过气去:“你说的不错,都是我,累死了爹娘。我宋阿狗在此立誓,终我此生,将铲尽麻叶,告慰爹娘在天之灵!”

      直到最后,萧绽也没有弄到半张麻叶。宋应兴本来要杀了她,为父母报仇,但是路府的家丁追上来了,阿刀阿剑都劝他暂避锋芒,徐徐图之,他只能掩埋了父亲的尸首,放弃萧绽,背负着罪孽与伤悲,回到京城。

      因为麻叶,每个人都没有光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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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苍天为我一嚎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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