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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我以诚心换诚心 ...

  •   这一两年的年景都不是很好。去岁夏天江南多雨,甚至不止江南,雨带一路北推到了长城附近,也正是那一场又一场的濠雨,助我和将士们顺利收复失落敌国的幽云十六州;可是过了夏天,全国又旱得厉害,雨也少雪也少,直到今年开春仍未好转,就连往年三四月的“老霖雨”,都比寻常年份少了一半。温度也不正常,九月京郊太华山就飘了点雪,此后数月呼啦啦北风呼啸,却只是干冷。当时碰上时疫突发,大家手忙脚乱,都不曾注意,待闲下来,才后知后觉。才交孟夏,天气又热得惊人,对于农事生产,称得上是“雪上加霜”。若是冬天真来点霜雪,或许还能好些,可惜和人生一样,没有如果。

      就这个要抓紧生产保证农耕的节骨眼上,御史台的麻雀们还要作妖。我的姑父,也就是长公主的驸马崔植虽然出身世家豪族,于季候、历法、农事却颇有研究。他本因患有消渴症,在太华山白云观养病,但是挂念民生,拖着病体亲下田垄,帮农户们推算抢种抢收的时机,却被御史台参奏“干预农时”,逼他回太华山。崔姑父有心和他们对骂,但他这几日劳心劳力,身体实在吃不消,只得含忿坐马车回长公主府。结果第二天,御史台又参了他一条“重畜轻人”(注)。原来他回去的路上,碰到了两件事:一件是行人斗殴,打得头破血流,他没管;另一件是一头耕牛气喘吁吁,他特意叫御者停车,亲自过问耕牛的情况。就这么两件事,被御史台的眼线逮个正着,一顶大帽子就扣下来了。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崔姑父身为驸马,在朝中只能担任闲职,像行人斗殴这种事,有府衙,有京兆尹,他一个过路的劝不劝架两可,而且那两伙人持凶执锐,崔姑父这边就他自己和一个马车夫,打得过谁?见义勇为也要先保护好自己啊。再说问牛的事,他爱问就问,御史台管得着吗?才孟夏时节,如果耕牛就因为天气太热而大喘其气,更说明物候不正常,需要早作准备。这些正经事御史台不做,还拦着别人不许做,真是岂有此理。

      “做的越多,错的越多,殿下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吧?”大理寺少卿周普说道。

      “我自然明白,终究还有些不甘。”

      周普从地方调回京城,已经半年多了。大理寺偏向平王,与我算是敌对,所以周普一般不跟我联络,这次也是我去找的他。当然,我是为了他岳家的事情,毕竟路简是他岳父,路书言是他妻妹,他们与梁朝余孽有联系的事情,我还是要告诉他一声。

      周普和他的夫人感情甚笃,即使这么多年路氏无所出,周普也没有纳妾,而是过继了老家的一个侄儿。路书言做的那些事情若是败露,就算株连不到她早已出嫁的姐姐,终归是个麻烦,周普立刻答应替我查清始末,扫清首尾。临别时,他突然想起一事,提醒我道:“殿下,前几个月平王差人调走大理寺一个女囚,说是平王府的逃奴。臣越想越不对劲,望殿下留心。”

      哦我想起来了,周普有一次跟我提过一嘴,但我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就连当初答应替白符串找女儿的事情,都好久没有再查问了。白符串的女儿是被他的邻居拐走的,我们曾经通过户部的户籍记录找到过那个拐子,已经死了好多年了,线索自此中断;周普也帮忙查过近二十年的拐卖人口相关卷宗,都一无所获。事实上替白符串寻女之事,几乎已经搁置了。

      周普这话我也听过就忘,此时他再度提起,显然事态已经诡异到他都察觉的地步,看来确实要上点心了。终究是我身边可信赖之人太少,若凡事都要我亲自过问,没斗倒刘诵,我就先要累死。

      我大越什么最贵!人才!哪里的人才最多!国子监!于是我开始没事就往国子监跑。巧得很,刘诵也是这么想的。我与他不期而遇好几次,真是相看两生厌。

      国子监祭酒庄叔业对我和刘诵的“勤学好问”很是满意,他不是不知道我跟刘诵势同水火,但他不在乎,不但不在乎,还要拱火。比如他曾经考问过我们,作为君王,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我跟刘诵都没有开口,毕竟我父皇还在呢,谁敢这时候就说自己做君王。于是庄叔业换了个问法:“古之贤王,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刘诵一心要显得自己能耐,抢先道:“回先生,学生以为,古之贤王,最要紧的便是爱民如子。”

      “那么何为爱民如子呢?”庄叔业反问道。

      刘诵一时语塞,我接口道:“若以父母、子女论,大抵可分为三重境界。最末一重,至少要让子女有饭吃,有衣穿,生病时能及时医治,无冻馁疾病之患;第二重,父母须教导子女,有向善之心,有立命之才,方可安居乐业,延绵子息;最高一重,父母不可溺爱子女,子女有错,父母不可因为自己的私心,不加管教,放纵自流。推及国家,大约就是财政、教育和律法。”

      庄叔业微微颔首,大约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刘诵在旁边酸溜溜地道:“四叔无儿无女,对怎么当人父母,倒是清楚得很。”我不咸不淡地顶了回去:“知言贤侄过誉了,咱们彼此彼此。”说得好像你有孩子似的,我没孩子是因为我要保证长子是从徐青临肚子里生出来的,你没孩子可是后宅争斗给弄没的,你有脸说我?

      庄叔业不管我和刘诵眼刀乱飞,自顾自般缓缓说道:“平王殿下方才说‘爱民如子’,老臣倒是听过一句俗话。爱民如子,金子银子皆吾子也;执法如山,钱山靠山不亦山乎?不知两位殿下,对这句话怎么看?”

      刘诵这次学乖了,示意我先说。我沉吟道:“话虽粗俗,倒也有理。所谓仓廪实而知礼仪,若是连温饱都不可得,便是儿女,也只好舍弃了。古时灾荒,典儿卖女,乃至易子而食,便是实例。至于钱山靠山,若有人拿十万金来找你打通关节,你不肯答应,他大可以拿这十万金去打通你的上司。你清正廉洁,能保证你的上司不会对财帛、美姬、权势动心?”

      “那殿下可有解决之道?”

      我老实回答:“我不知道。”人性利己,我自忖没有能力与人性相抗。

      “那么平王殿下呢?”庄叔业又对刘诵发问。

      刘诵得意地瞟了我一眼,开始洋洋洒洒长篇大论。我听了一耳朵,都是些华而不实,根本没有操作价值的屁话。严刑峻法也好,高薪养廉也好,若真的能一劳永逸,贪腐就不会成为历朝历代的积弊了。这其实是一个很悲哀的事情,我们甚至只能寄望于官吏们的道德水平。

      庄叔业对刘诵的回答不置可否,或许他也没有很好的办法,只能保持沉默。

      离了国子监,我又去了趟驿馆。白符串的女儿依旧没有消息,他也再度心灰意冷,加上安北都护府的李垂拱将军多次来信,希望他能回去,他最近正在收拾行囊。我一向视白符串为老师、智囊,他要离去,我虽不舍,但也不忍强留,只能多去拜访请教。

      “先生此去,山高水长,不知何日再见。我若遇到不解之题,都不知道向谁请教。”我是真不希望他走。

      白符串安慰我道:“殿下不必伤怀。殿下身边,实不乏能人异士,足以为殿下谋划。只是老朽说一句僭越的话,殿下偶尔,也可以相信人性本善,你既然能教导于倩侄女以诚心待我,应当是相信诚心能换诚心,只是殿下太过谨慎,不肯承认。世人逐利,但利益之外,也有情谊。我也曾因丧妻失女,不信什么天理良知,如今过了快二十年,慢慢明白过来,这天下与世人,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

      我朝白符串深深一拜:“先生金玉良言,刘稷谨记在心。”

      正说话间,驿馆的仆役领进一个平王府的小厮,传话说平王听说白先生要走,下帖子请先生明日赴宴,权作送别,还说有一件重要的礼物,平王定要亲手交给白先生,请先生一定赏光。

      毕竟是白符串和刘诵之间的事情,我不好开口。白符串主动问道:“老朽一介微末,与平王殿下素无深交,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是当今陛下唯一的孙子,尊贵的平王殿下?他门下的小厮,自然也是备受巴结,许是倨傲惯了,大老远地跑到驿馆,茶也未喝酒也未饮,跟一个糟老头子唠叨许久,早就不耐烦了,喝斥道:“叫你去你就去,啰嗦什么!”白符串被他一噎,反倒说不出话来,片刻后方道:“承蒙殿下厚爱,老朽一定拜访。”于是那小厮趾高气扬地回去了。

      那小厮进来时,我没有回避,一直就坐在旁边,只是我素服便装,就如寻常学子一般,他连正眼都没看我一眼,我也是难得被人如此忽略,居然不觉恼怒,反倒有些新奇:“好狂的小子,不是人牙子采买的吧。”听闻刘诵得势后,他的乡邻旧友多来投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自然也动用手段,想将自己的亲朋故旧安插到各个岗位上。但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纵然他岳父是吏部尚书郑耀良,也不可能让一群不学无术的乡野村夫进入官吏系统,最后他们大多成了平王府里的家臣,享受着刘诵带给他们的富贵和庇佑。想到他在国子监里对着庄叔业大言炎炎,真是又讽刺,又可笑。

      白符串问道:“明日宴会,殿下去否?”

      我含笑道:“刘诵又没有请我,我还是不要讨那个没趣了。”

      白符串又道:“殿下不想知道平王卖的什么关子么?”

      我道:“想自然想,但先生方才教我,相信人性本善,我虽不信刘诵,却信先生。”

      次日白符串前去赴宴,酒足饭饱后,带回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当我到驿馆听说此事时,心里还想着,刘诵怎么学起姑姑,给别人送小妾了,却意外听到白符串说,那是刘诵帮忙找到的,他的女儿。

      “我该说恭喜先生吗?”联想到周普说的,平王曾差人调走大理寺一个女囚,事情恐怕就对上了。如果是真的,早送来不就好了,拖拖拉拉这么久,是为了把她周围所有的关系网都清理干净吧。也真辛苦他们了。

      白符串无奈地笑了笑:“户部户籍、大理寺卷宗,都说那拐子死了,我女儿下落不明。可是平王说他找到了那拐子,从他手里解救出我女儿,现在送还给我。我心里明白,他大概是从哪里找了个年纪相近,相貌又与我相似的姑娘,来欺骗我这个糟老头子,可我心里又隐隐盼着他说的才是真的。”

      “那先生打算怎么办?”

      “我想了一夜,还是准备带她回平城,找一户好人家嫁了。望殿下莫怪。”说着,他要朝我叩拜。

      我连忙扶起他:“先生不必多礼。刘稷祝先生一路顺风。”

      在一个温暖甚至有些炎热的初夏,客卿白符串带着他的“女儿”,离开京城。这位“白姑娘”,确实是平王一党找来,安插在白符串身边的眼线,顺便也监视着安北都护府的风吹草动,但白符串的拳拳父爱,终于感动了这个不合格的细作,导致平王阴谋破产。

      我想,这或许就是白符串说的“诚心换诚心”吧。

      注:“重畜轻人”是汉朝丞相丙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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