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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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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来人是叶泛和谢观。
二人都是一副斗笠蓑衣的打扮。被大雨浇湿,正往下滴水。
先步进帐中的是叶泛。
在他身后的则是谢观。
男子个头极高,生生高出了少年一个脑袋,进来时需要微微弯身。
他戴着一顶青斗笠,披着一袭苍绿色的蓑衣。斗笠低垂,遮盖了他的面容,透出难以琢磨的神秘。
下颌沾了雨水,水滴如珍珠滚落,沾湿他的下巴、脖颈,如冰之清,如玉之洁。整个人仿佛生在泰山之上的玉树,风姿秀整,淡泊沉静。
他修长的手抚上系带,慢条斯理取下斗笠,抬眸,恰与她的视线相撞。
“……”一切都变得悄寂无声。
女人瞳孔放大,像是突然不知道该做点什么似的,手足无措,唇边笑意僵成了半弯的月牙。
一抹咳珠唾玉的嗓,悠悠慢慢,如飘絮一般拂过耳廓:“……某失礼。”
翠微眨眼,突然回神,这才听清他说的原话是:
“……不请自入,实是无奈之举。方才某在帐外,曾数度唤莫愉之名,却未得回应。这才贸然闯进。失仪之处,请女郎见谅。”
“令君,”谢观说话时,少年已把斗笠、蓑衣摘脱了去,围着火堆席地而坐。
墨绿色的袍垂于地面,火光映照他的脸容,如一株皎皎玉竹。
他抬手,指着那个抱着碗,正努力干饭、对世间事充耳不闻的莫愉说:
“是他耳背,令君只管罚这厮就成了!”
何必同一小小妇人解释这许多!
只是后话碍着令君威严,并未说出口,强行咽回了肚子里。叶泛与谢观同为大族出身,后者更是谢相嫡出长子,实打实的天潢贵胄。
谢氏一族,高官显爵者不计其数,公卿大臣皆要卑躬屈膝。
多少庶族白身削尖了脑袋都想与这样的豪强大族结交,在他看来,这女子所得到的尊重,早已远超过她能提供的价值。
如果是旁人,叶泛或许会觉得对方是在装模作样;但若这个人是谢观,一切好像又说得通了。
令君心怀苍生,哪怕是微贱如蝼蚁的小民,令君都会予一分目光,他是大周不世出的守护神,是真正心无贵贱之别的圣人。
“不知令君前来,有何要事?”
翠微轻咳一声,她还没去找他,他反倒找上门来了。
意识到刚刚自己的失态,掩饰般的咳嗽了一声,转身步往帐边,将那一盏被风雨吹得摇曳不休,凄凄惨惨的挂灯取下。掌心护着火光,放在一旁简陋的桌案上。
谢观眸光静淡,不动声色打量着她。
女人素面朝天,眉眼干净,素手护着烛火,一袭布衣衬得她体如轻风,如一朵幽绽的白昙花,仿佛不存于尘世。
浓密的长发系在脑后,垂曳于腰下,随着走动而轻晃。忽然有风拂过,将那一束发吹到身前,如同流云飞舞。
谢观眸光忽然一闪。
他这才看清她用来系发的是一段软红,如桃花乍绽,与那鸦青色的长发一同被风吹起,骤然闯入视线,祛退晦暗,爆发出惊人的生命力。
谢观微微目移,他自袖口中取出一匹绢帛,向她递去,指尖皓白如玉:
“此为行军路线图,为已病殁的前向导所制,但某发现此图有一必经之地——鬼哭岭,需得将士们攀木缘崖,鱼贯而进,恐过岭之后,我军十之不存二三矣。女郎既久居狱法山,或许知道其他捷径?”
男子收起了之前的那一副漫不经心,神色变得有些肃重,口吻严整。想必是真心爱惜将士们的性命。
翠微视线触及他那一袭红衣,此衣绝非凡品,却并未被穿着者注意到它真正的用途。此刻袍角微湿,依旧柔软飘逸,勾勒着线条流畅的腰身。
衣襟袖口,以金线勾勒出的星辰,烛火映照处,闪烁散布,在她眼底荡出灿灿的流光。
她声音冷静:“鬼哭岭,多为悬崖峭壁,是进入古道的唯一一条入口。将军要想过此岭,只能按照原来的路线,不过,奴家却有一计。”
“请女郎赐教。”
“毛毡。”翠微目光从绢帛上拔.出,朝他面上看去,声音清稳,微笑道,“将军,舍命肯么?”
谢观眉微扬,气度从容:“愿闻其详。”
“以毛毡裹身,从崖上推转而下,令众军士效仿。运气好些,便能如奴家一般,只摔出些皮肉外伤。运气不好……那就自求多福了。”
自己没有摔死,大约也有那身嫁衣层层叠叠,裹得够厚的缘故。说罢,翠微举起手腕,布袖滑落一小段,一截如水白腕闯进男人的视线,其上缠绕着一圈圈的绷带。
在不可见之处,想必这样的绷带还有许多。
谢观喉头微动。
女人仍是笑着,那唇边的笑意却微苦。
“抱歉。”
谢观喟叹,眉目冷淡,低眸避过她的肌肤。心中思索此法有几分可行。
总有比性命要重要的东西,值得他为之背水一战。此次行动,乃是一场不成功便成仁的险战,是对白民国的剜心一刀。
渡狱法古道,夺腹地浦城,他所带领的精兵将得到补充,养精蓄锐,进而直取白民国帝都——
与以往大大小小近千次战役不同。
这是一场,灭国之战。
一时间,气氛有些沉寂,就连莫愉喝粥的声音都消失殆尽。
忽有利器破空而来,“铿”的一声,一抹寒光横在翠微的颈边。
叶泛眼睛冰冷,拔出长剑,直指着她。
少年阴冷微哑的声音响起:
“毛毡裹身?争相跳崖?娘子此言,未免有些荒唐!”
“叶泛。”谢观皱眉。
叶泛厉声:“她既是古羌族民,岂会不知过岭之路!说,你究竟是谁派来的,竟想出如此毒计来戕害我军将士?!”
“浮白,够了。”谢观已经动怒。
被刀刃架着,翠微却毫无惧色,她下巴微扬,冷笑说:“不知小将军可曾听过,这世上有一种动物叫做海燕。它们的父母亲通常把巢穴筑在悬崖峭壁上,条件恶劣,难以觅食。刚出生的小海燕为了活下去,便会一个接一个地从悬崖上跳下去,跟着父母迁徙到有食物和水源的地方。”
“它们跳崖时可能卡在石缝里挤死,可能触底后砸在石头上摔死。就算成功落地侥幸不死,也会有天敌等候在侧,享受送到嘴边的美食。它们的目标是为了生存,你们的目标则是胜利。为了达成所愿总要付出什么,道理难道不是一样的吗?难道小将军的觉悟竟然还不如小小的海燕?”
“巧言令色!”叶泛额角青筋根根竖起,对她怒目而视。
“铿——”金石之声响起,谢观两指夹着剑刃,微微用力,便将那长剑从他手中挑飞出去。
少年虎口被震得发麻,退后两步,嘴唇因剧痛而变得苍白。男子的面容看不出怒色,叶泛却即刻跪在地上,抱拳,额头汗水滴落。
“令君恕罪。”
“出去。”
“令君!”
“叶浮白,出去。”声音微沉。
叶泛只得捡起剑,垂头丧气离开,连斗笠蓑衣都未拿。
“令君要走了吗?”莫愉放下碗,眼巴巴地看着谢观。
翠微惦记着目标,趁势接话:“外间风雨甚急,将军不如留下,同我们饮一碗热粥吧。”
谢观的手本已碰到了蓑衣,不知为何,又顿住,轻轻颔首,便是答应了。
他同意一起吃饭,莫愉是最高兴的,特地选了个最大的木碗,盛了满满一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粥,递给谢观。
谢观却看向翠微,斯文有礼道:“女郎先请。”
莫愉会意,听话地将碗转给了翠微。
就在翠微要接过时——
“等一等。”谢观忽然说。他伸手托过木碗,取出一块分外整洁的手帕,包住了那只碗,边沿的汤渍被质地上乘的帕子吸收,变得干燥整洁,不至于沾手。
等到感觉碗的温度不那么烫手了,这才抽开帕子,将碗递给翠微。
木碗染了他手帕的香,散发出淡淡的香草气味,清新而怡人,直往鼻子里钻。
“女郎,请。”
他手掌骨节宽大,单手便可将木碗包住,换做翠微,却需用双手,她目光一动不动,盯着那只手,从他手中接过碗时,翠微用手背有意去碰了下他的肌肤。
相碰时,两个人都是微微一僵。
他皮肤温暖干燥,玉石般细腻柔滑,她却肌骨寒冷,如一块冰。过大的温差让二人感到一股电流,从头顶到脚尖,那激栗的感受,刺得心脏如拧紧般一疼。
翠微立刻拉开了与他的距离,却暗自放下心来。神祇是没有温度的,神的化相亦是如泥胎土坯,没有呼吸和脉搏,也没有体温。只有肉/体凡胎,才会拥有这般温暖的血肉。
谢观,只是一个凡人。一个身怀秘宝却不自知的凡人。
谢观眼底却划过一丝暗芒,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腕,用帕子擦了擦手,尤其是与人接触的那片皮肤。
不多时,三人围坐火旁,共同用饭。
谢观出身世族,仪态是挑不出错处的。他衣袖微湿,便挽起半截,红衣衬着白肤,无端有一丝邪气。那腕劲瘦,漂亮,握剑时却是另一种姿态。
男子坐于火堆边,状似明月,袖如素霓。
乌黑的头发束在脑后,有雍容华贵之姿,如一朵银红牡丹开放在晦涩的夜中。
“将军品味不俗。”翠微指尖轻抚碗底,目光下撇,落在他垂落的衣袖上,“这一身美衣佳服,衬得将军仪态万方。”
谢观长睫低垂,火光照在他脸上,高挺的鼻梁投下一片阴翳。
他仪容秀整,眸色淡静,闭着唇瓣,细细呡净齿间的一缕米香,方才抬起黑眸,轻声说:
“女郎见到谁都会这样夸赞一番吗?”他朝她看来,火光在他面容投下阴影。
翠微:“……”
“是奴家说的哪句话,冒犯到将军了吗?”翠微有点尴尬,她是不是把意图暴露的太明显了……暗自咬牙,看来还是得徐徐图之。
“令君,娘子没有,”莫愉“吨吨吨”地喝完了粥,一抹嘴,说,“她不曾夸过莫愉,也不曾夸过叶泛。她只夸过令君你啊。”
翠微:“……”
翠微低头,掩饰性地将唇在碗沿一沾:“是,是啊。”
然而谢观的下一句话,却将她惊得一个手抖,险些把粥洒出大半:
“可我觉着,女郎甚是惧我。”
谢观的视线并不在她身上,而是看着莫愉,他口吻平淡,听不出什么困扰之意,唇边却浅浅勾起一个弧度:
“莫愉可否代我问问女郎,观与常人,究竟有哪里不同。”
“竟让女郎,畏我如虎?”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