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理枝》癸卯

6、第六章 南山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日头往南移了几分，好在凉风习习解了燥意，驴车载着郝云山和闵回春穿过一片青蓊的翠竹林，来到南山书院的门口。

　　闵回春远远就听见书院传出来的读书声，童声稚嫩清脆，好似黄幼莺啼鸣，整整齐齐的《弟子规》，不难猜测是刚启蒙的孩童。

　　近了才能看的清楚，这书院不砌院墙，只一道竹篱笆圈地，好似遇着片竹林融为一体，书院内假山亭台比邻而立，学舍鳞次栉比排列的整整齐齐，有身着青灰色学子服的学子穿梭其间，或步履匆匆，或手持书册来回踱步，念念有词。

　　原来常听郝云峰讲起过，闵回春也不是第一次来，还是免不了感慨书院里尽是男子的现实。

　　当下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规定女子不能入书院，只有大户人家才请了女教员去家里单独给姑娘们启蒙，所学以《女诫》《烈女传》为主，四书五经只看个皮毛而已。

　　相比之下，闵回春要幸运许多。

　　她是由闵中正手把手教导的，他的初衷是让女儿承袭自己的一身医术，可习医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通人事，抛却了根基难不成还能建一座空中楼阁？

　　常言道，秀才学医如笼中捉鸡，又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之说。

　　闵中正明白这道理，索性从认字开始，像书院教习男子的流程那样，让女儿先达到参加科考的水准，再研习医术。

　　“老先生，请帮我找下郝云峰。”

　　门房里的老头儿认得她，笑眯眯的说出她的身份，“郝先生的妹子。”

　　“正是正是。”

　　“妹子好啊……”老头儿想到什么突然咧嘴一笑，“郝家妹子且等一等，我去叫他出来。”

　　闵回春连忙递上网兜，里面的山菇几乎被她吃光了，只剩下一堆炒熟了的坚果，老先生也不推辞，拎着网兜慢悠悠的往里去了。

　　杜仲看着他不急不忙的样子，满是狐疑，“回春小姐，他知道少爷在哪吗，照这个速度咱们难道要等到天黑了去。”

　　闵回春抿抿唇，显然对那老头儿信任的很，她先在脑力里捋了一遍才跟杜仲解释。

　　“你可不要小瞧了他，他看着稀里糊涂的模样，实则靠谱着哩，他就是你家少爷的恩师孟纯甫老先生。”

　　其实，他就是郝云峰口中的糟老头子。

　　也不知孟老爷子怎么找到的郝云峰，只知道他俩话还没说完呢，郝云峰便大步走了出来，脸上的笑比秋日的阳光还灿烂上几分。

　　他今日没穿青灰色的学子服，穿了一件淡青色的交领袍子，除腰上一抹三寸宽的青色腰带，全身再无一件配饰，却愈发显得身长玉立，风度翩翩。

　　“回春，你怎地来了？”

　　“横起哥。”

　　云峰横起，障吴关三面。

　　自去年弱冠从先生那里得了横起这个表字之后，他就不许闵回春再喊她云峰哥了。

　　“乖——”见闵回春颇为上道，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头，调侃，“你莫不是能掐会算的小神婆，昨个我刚备好要给你的礼物，你今儿人就到了。”

　　“切——”

　　明明是他知道今日郝家人会来给他送消夏的物件儿，所以昨日才匆匆备下，今儿托伯母带给她，现在又满口胡言。

　　见闵回春不理她，郝云峰也不恼，转身问起家中情况，“杜仲，家中可好？我爹没挨我娘的揍吧？”

　　杜仲不知如何作答，求助的看向闵回春，闵回春安抚他一眼，回郝云峰不着调的话，“你爹娘琴瑟和鸣，好的很。”

　　*

　　三人将物件搬了下来，又将闲置下来的装上车，郝云峰让杜仲在他的屋舍里歇一会儿，他要带闵回春去转转书院。

　　闵回春正想着怎么跟他单独说话，听他这样说立刻点头，“我来这么多次，还没看过你们书院呢。”

　　郝云峰无奈，“不知是谁想出的劳什子规定，学子不能带女眷进书院，说什么男女大防，可男先生居然可以带女眷进书院，最终结果不都是女子进了书院吗，真是不可理喻。”

　　“托郝先生的福。”

　　闵回春连忙对她拱了拱手，行个了男子拜师礼，逗的郝云峰咧嘴大笑，露出一口洁白齐整的好牙口。

　　两个人顺着主干道往西走，那边是郝云峰的学舍，他想带闵回春去看看他读书的地方，两人并排走着，翩翩公子和窈窕淑女引得学子们纷纷侧目。

　　郝云峰心性不拘同任何人都处的来，他又是整个学院里独一份的人物，一路上和他打招呼的人不仅有年岁相当的同窗，也有年长的夫子，慈爱的看着闵回春和郝云峰，摇头晃脑的称赞，还有下了课的小童，脆生生的喊郝云峰先生、调皮的喊闵回春为师母。

　　任是闵回春脸皮再厚，也经不住这番调侃，急急的扯着郝云峰钻进了一条栽满杜仲树的小径，才悄悄松了口气。

　　“郝云峰，你们书院的人，怎地都这么不正经，乱扯红线。”

　　他心道，怎么是乱扯呢，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所有的喜乐都彼此分享，所有哀苦都一起分担，两家父母都心照不宣，日后他登科入仕，她操持药铺医馆……

　　他不由得红了脸，只不过闵回春不看她，他红得明目张胆，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只想将心爱的姑娘抱在怀里小心呵护，可又怕自己太过孟浪吓着她。

　　她还是小时候的心性，不曾想过情爱之事，他暂且只能远远的看护着她。

　　还是讨礼物吧，每次换季，闵回春都会给他准备药囊。

　　“你这次给我带了什么？”

　　“没带。”

　　“不信。”

　　闵回春扯了扯袖子，冷哼一声，暗骂他故意领她在人来人往的大路上走一遭，随手扯了一块粗糙的树皮给他。

　　“给你的。”

　　“这是什么东西，做什么的？”

　　“杜仲，给你安胎！”

　　闵回春欺负他从小对药材避而远之，所以不认识药材也不知其功效，先前的落得下风想在这个回合讨回来。

　　杜仲此药，可不就能安胎嘛。

　　乍一听到杜仲两字，郝云峰一愣，闵回春说完也是一讪，显然，两人都想到了被郝云峰诓了等在屋子里的杜仲。

　　闵回春在袖带里摸索半天，掏出一个藏青色的三角粽状的香囊，她拎着系绳故意在郝云峰眼前左右晃了几下，在他出手之前迅速将手撤到了身后。

　　他去夺，她便跑，两个人打打闹闹的往一处凉亭走去。

　　……

　　参天古树后走出一个身材欣长清瘦的男子，长相不必郝云峰夺目的俊秀，只是寻常，灰布长袍松松垮垮的罩在身上，仿佛与大片杜仲林融为一体，他看着闵回春与郝云峰远去的方向，神色难辨。

　　无声一笑，阖上那双枯井深潭一般的眼睛，伸手折下一块杜仲树皮，往反方向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