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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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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前。
温折铁端着酒杯,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与宾客们寒喧。
他有些恼火地想:平时不见这些人话多,怎么现在一个个都恨不得长八张嘴了?
夜色将至,手中推杯换盏,来来回回不知说了多少客气话,温折铁只觉眼前人群长得皆是一个模样,晃得他眼晕,恨不得将他们都轰出大门。
我的小先生怕是在屋里呆得腻歪,急着让我回去呢。温折铁如是想。
于是愈发觉得面前笑容可掬的户部侍郎碍眼得很。
这户部侍郎姓朱,人如其名,挺着个七月怀胎的大肚子,笑起来时上面的肉便一颤一颤的。大概近几年过得不错,油光满面,活像个暴发户,发际线几乎要上升到头顶,稀疏的发丝莫名有些可乐,此时正颇为狗腿得冲温折铁作揖:“温将军真是有福气,今年开春才大败北狄,如今又娶大学士之子为妻,可谓锦上添花,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温折铁不冷不热地回道:“朱大人谬赞了。”
那户侍郎也不尴尬,只是搓着手赔笑——温折铁自幼父母双亡,由祖父带大,当年是京师有名的纨绔子弟,后来温老头子患了绝症,撒手人寰去了,从那时起温折铁像变了个人似的,白天黑夜地练武,加上他从小底子不错,不到一年便以一己之力挑起温家大梁,率兵挥师北上,力挽狂澜,大败北狄,且年仅二十岁,因其手腕强硬,军规甚严,故以铁面著称。
朝中人士都畏他三分。
这小伙子当真前途无量,他想——朱大人藏着私心,想趁他大婚之日乘机攀上这棵大树。
只可惜他千算万算,却正好挑了个不对的时机。
——温大将军的心早就飞到他的“小先生”那儿去了,哪里还容得下他人在这儿废话?
没直接甩袖走人算好的了。
可偏偏这户部侍郎是个没眼力的,还在继续开展他的长篇大论,唾沫星子横飞,丝毫没注意温折铁越来越阴沉的脸色,自我感觉还挺良好。。
温折铁暗搓搓地心想:“好,这个人,本将军记住了。”
终于等到对方言毕,温折铁趁他喘气的工夫恰到好处地插嘴道:“下官要事在身,恕不能奉陪。”说完,转身快步离去。
将户部侍郎那句未说出口的“改日将军有空,不知可否到寒舍赏光”生生给噎了回去,让他好生痛苦。
朱大人:“……”
温大将军这般火急火燎的,怎么跟媳妇儿跟人跑了似的?
朱大人捧起大肚子,一边伸着舌头费劲地去抠牙缝里的菜叶,一边心想:“怎么可能,肯定是错觉。”
温折铁步伐飞快,几乎不贴地面,衣袂翻飞。
待他赶到婚房门前,急切的心情却猛地缩回,一股怯意顺着脊椎骨冒了出来,把温折铁吓了一跳——奇怪,他有多久没体会过“怯意”了。怎么临到阵前,反而退缩了?
他自嘲地笑笑,一把推开房门。
屋里空无一人。
一股灵光从温折铁脑中掠过,他垂下羽帘,呼吸变得沉重。面孔终于挥复了往常古井无波的模样,再看不出喜怒哀乐,也看不出任何其它的东西。
好像他原地摇身一变,就一下子变成那个驻守边境数年、挥剑斩尽敌人头颅的“温将军”。
……他心里有愧。
这门婚事是他父母尚在时两家便定下的,只是他前些年专心于兵事,将此事抛于脑后,半年前姑母找到他说还有五个多月他就要成亲了,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未过门的“未婚妻”,而且是个只知道读书的小男孩,才十八岁,还没怎么体会过人间冷暖、世事炎凉。
想来素未谋面,就不要耽误人家了。
于是他便去了云府,哪知遇到一个小少年,瘦得像个丫头似的,甚为有趣——有时候人生是很奇妙的,你只消远远地望上一眼,也不必看清那人的模样,灵魂深处便仿佛骤然炸出一捧烟火,就知道拥有那个身影的人,是将和自己共度余生的人。
只一眼,他就永远惦记上了。
可他终究还是对不起对方的。
温折铁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寻着痕迹追去,身形快如鸿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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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的空气仿佛停滞了。
云漏景甚至觉得风也小了许久。
那一身大红,太灼眼,让他不禁揉红了眼眶。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就是让他有些喘不上气,心口一抽一抽的疼。
温折铁抢先开口了:“你先别动,我抱你下来。”
云漏景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下挺直身子:“你别过来!不然我就从这儿跳下去,摔死摔残听天由命!”
温折铁兀的心疼了,借着月光瞧他的眼眶红红的,更不敢轻举妄动,只得道:“好,我不过去。”
云漏景趴在墙头,盯了对方一会儿,径直向方才那棵树爬去,不去理会那个一身新郎妆扮的温折铁。
他心中冷笑连连,有些惆怅地想:呵,燕尔新婚。
温折铁站在原地不动,紧张地不行,生怕他掉下来摔出个好歹。
他没问为什么,温折铁心想,是对我太失望了吗?
可云漏景太过伤心,近乎麻木地前行着,丝毫没有分出什么心思在温折铁身上。
冷风刮得脸生疼。
温折铁眼睁睁地看他一点点挪着,终于下定决心,咬牙冲上去,一把将人抱下来。
云漏景连瞪大眼的时间都没有,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刚落地,被温折铁一记横劈,登时晕过去。
温折铁抱着他大步走回婚房,一边觉得他太过轻瘦,稍微一使劲就会被勒死在自己怀里,轻拿轻放,一边心里甚至有些漠然的想:“算了,印象臭了就臭了,以后再哄还来得及。”
可惜事实证明,以后再哄是来不及的,再苦,媳妇给的这“冷板凳”也得坐下去——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不知道是不是体力透支了,云漏景这一晕便一觉睡到翌日辰时,醒来时只觉脖颈酸痛难当,龇牙咧嘴地揉将起来。
温折铁在他身后静静地盯着他——
从这个角度能清晰地看见对方白皙的脖颈,上面一侧有些青了。
温折铁恨不得剁去自己那只欠的要命的手,心里骂着:“莽夫,没轻没重。”
云漏景腰也疼厉害,动一动就像原来那架旧梯子似的“嘎吱嘎吱”响,好不难受,便有些后悔昨夜的赌气行为,心想:“连个门都没跑出去就让人逮着了,丢脸还要丢两次,怎么我点儿就这么背呢?”
想着想着,不免“悲从中来”,一不留神骂出来:“王八蛋。”
温折铁匿在他身后冷不丁听他这么一句,觉得有些好笑,又嘴欠得道:“说谁呢?”
——大白天的连身后多了个人都不知道,还在心里扎着他的小人。
这可把云漏景吓得差点魂都飞了,腰疼脖子疼都不管了,一咕碌从床上爬起,眼看就要踩空滚到地上,被温折铁一把拉住手腕,又拽了回来。
“你!”
云漏景撞在他怀里,顶着个鸡窝似的头发抬头怒视。
温折铁无辜得望着他,好像刚才他什么也没做。
“衣冠禽兽。”好一会儿,云漏景才从心里搜罗出个合适的词,愤恨地想,“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两人默然对视,好像在比谁能不闭眼的时间更长。
温折铁想:“这可就真有些尴尬了。”
半晌,云漏景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你在我床上干什么?”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不是傻话么?
温折铁笑出声:“不干什么。”
云漏景不吱声。
温折铁这人有点儿怪,别人越不搭理他,他越要嘴欠两句。
他心想:“我可能是太贱。”
所以想归想,嘴皮子跟有自主意识一样就动了起来:“你昨夜发了烧,手脚冰凉,直往我怀里钻,想来要是任你胡做非为,怕是不甚妥当,哪知你死命地抱住我怎么都不肯下来,瞧你细胳膊细腿,我还真不敢用劲儿,任你抱了一宿——其实本不想告诉你,但你我已成夫妻,自当心无芥蒂,怎能有所隐瞒?”
说完,他别有深意地眯起眼,瞧着他的“小先生”一点点涨红脸,丝丝得冒着热气。
“太可爱了。”温折铁心想。
云漏景脑子当机,决心破罐子破摔,眼皮一闭,道:“混帐话,你少胡诌。”
温折铁不依不饶,坏心眼地凑近对方耳边,呼出一口热气,直吹得云漏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笑道:“夫人这是害羞了?”
……真是不知廉耻!
云漏景怒气冲冲:“你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温折铁蹬鼻子上脸:“不能。”
眼见着云漏景又要发火,温折铁忙赔笑着讨饶:“我错了我错了——别生气,气坏了还得自己受,多不划算?来,咱们快更衣吧,日上三竿都过去好久了。”
云漏景依旧沉默,只是起身穿衣,看也不看温折铁一眼,心道:“我当初真是眼瞎,怎么就交了他这么个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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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两月,温折铁和云漏景两人一直保持着“哄媳妇哄个没完”“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相处模式,云漏景被伤了两回心,再也不跑了,安安心心地做起“将军夫人”来,没事看看书,写个字,小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如果没有温折铁天天来“骚扰”的话。
已至十一月,再过两天就是立冬,也亏得京都地处秦蛉以南,倒不像北方那样冻出冰碴子,但也冷了很多,起码云漏景就觉得很冷。
这天,云漏景正在院子里躺着竹椅晒太阳,身上裹了三层棉服,手里捧了一卷书昏昏欲睡。
“夫人——”
云漏景耷拉着眼皮,闻声抬了抬,又一下子闭上,听那来人急匆匆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到自己身边,听他说道:“夫人,将军要来啦。”
方才还悠哉悠哉的云漏景一个鲤鱼打挺,径直进了屋,口中还念念有词:“大白天的扰人清梦。”
小厮小五见此,心想又是这一出,便转身等着姗姗来迟的温将军,对方甫一出现,不等他开口,便颔首道:“夫人还未起身。”
温折铁面无波动,只“哦”了一声,道:“那这竹椅上的书又是怎么回事?”
小五强装镇定,用身子挡住门:“昨天下午夫人落下的。”
温折铁但笑不语,惹得小五出了一身冷汗。
他想:“今日将军怕是又要无功而返。”
如他所想,温折铁站在院子溜达了一会儿,知道云漏景不愿见他,只好喟然长叹,将一封信函递与小五,吩咐道:“老王爷的生辰快到了,请你们夫人去撑个场面。”
小五应下。
温折铁应该是有事务在身,没再多留,转身走了。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小五才进屋将信函给了云漏景,什么也没说——夫人在屋里又不是真睡,自然都听到了。
云漏景拿过信函左看右看,随手放在桌上,心想:
老王爷此人极好面子,与当今圣上同为一母所生,感情深厚,又有点儿不学无术,爱搞什么附庸风雅之事,闲散无实权,从不插手朝堂,生辰宴一事大请四方倒也不足为奇,只是其中利益牵扯众多,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他揉揉眉心:大汉自建国以来已三百余年,上一任汉明帝穷兵黩武,多年积攒下的资本挥霍大半,根基已是不稳;当今圣上虽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却不敌朝堂党争、地方势力,今年蜀州又是大旱,隐隐有起义的苗头;偏偏纪王和吕相两人针锋相对,苛捐杂税,好比敲骨吸髓,压根不管百姓死活。
云漏景思忖着:“老王爷应该是准备出手了。”
“小漏子——”屋外传来一声嬉皮笑脸的呼唤,直把云漏景叫得脸黑了一黑。
“刚送走个祸害,又来了个大爷。”云漏景心想,“真是祸不单行。”
便见一个年轻男子,青衫墨发,手里骚包地拿了把折扇,从门口探头笑道:“三个月不见,小漏子想二哥我了吗?”
云漏景冷淡:“没有。”
云桂溪也没在意,一步三晃地来到云漏景床边,摇着扇子,一双桃花眼不知勾走了多少姑娘的魂。
他道:“你猜,我这次去蜀州采购药材,碰见了谁。”
云漏景:“没兴趣,不猜。”
云桂溪丝毫不觉尴尬,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花枝乱颤起来,云漏景心想,他怕是得了失心疯,要做一辈子傻子罢。
——云桂溪是云漏景二哥,无意仕途,偏爱经商,又风流得不行,惹了一屁股情债,从未亲近、上心过哪个女子,二十来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没少让云母操心;经商却是一把好手,这点云漏景也承认。
他想:“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我,”便听云桂溪说道,欢欣得像得了夸奖的小孩,“遇见了一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