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酒》天爱

13、五 他们的过去（1）

　　在祝东炎的记忆中，母亲是一个高挑温和的女人，虽然对于她的记忆只停留在十二岁，但那始终是内心深处的一道暖光。
　　那个寒冬，父亲喝得烂醉，摇摇晃晃回到家中，跟他说：“阿纳托利，你妈妈回中国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从此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在年幼的阿纳托利看来，中国，真是一个遥远不可及的地方。他当即便哭了起来，大喊着要把妈妈找回来。卡尔洛维奇给了他一个巴掌，冲他大吼道：“哭什么哭，老子还没死呢！把你那该死的眼泪擦掉，这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自那之后，阿纳托利就学会了憋住泪水。不管遇到什么难过的事情，镇定，深呼吸，朝天空看，保持眼睛干燥，久而久之，也就没有眼泪这种东西了。
　　后来，卡尔洛维奇真的死了，到了阿纳托利被允许哭泣的时候，但是他没有哭泣。检方指控他的时候说：“他怎么可能没有杀人动机？他和被害人的关系一度处于危机，甚至没有为被害人的死留下一滴眼泪！”
　　那一年，阿纳托利二十岁。在一切发生之前，他正准备去一家新成立的互联网公司实习，打算在赚到第一笔钱后，去中国看望母亲。八年间，母子二人没有任何联系，虽然丁婉瑜很早就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了卡尔洛维奇，但卡尔洛维奇从未说起过这件事情。在阿纳托利的认知中，母亲就是一个因为怀念故土而抛弃家庭的人——父亲是这么告诉他的。
　　直到他偶然听到卡尔洛维奇和丁婉瑜的一通电话，逼问之下，才得知母亲离开的真正原因：她发现了丈夫有一个多年的情人，无论如何也不肯了断，恰逢在中国的母亲病重，希望她回家照顾。丁婉瑜心中还是放不下这个家庭，请求卡尔洛维奇带着孩子与她一同回去，只要自此不再与情人见面，她愿意原谅他们的过去。但卡尔洛维奇拒绝了，他不想离开他的温柔乡，更枉论去一个陌生的、连话都说不完整的国家。
　　曾经，卡尔洛维奇和丁婉瑜在机场相识，一见钟情，丁婉瑜不顾家人反对执意嫁到了俄罗斯。她和卡尔洛维奇在婚前有过约定，如果有一天她必须回国，就要卡尔洛维奇与她一同回去。彼时，卡尔洛维奇信誓旦旦道：“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经年累月，原来风度翩翩的少年变成了双眼渐渐浑浊的酒鬼，而心中还记着那个约定的，也只有丁婉瑜。她走之前最后一遍问卡尔洛维奇：“当年说过的话，你真的忘记了吗？”卡尔洛维奇回答道：“没有意义的誓言，何必要记着呢？”
　　分不清楚是爱太脆弱，还是时间太残忍，丁婉瑜对这个男人彻底失望。不管年轻时经历过什么样的爱情，他们最终还是平淡无奇地分道扬镳，各自势单力薄地行走回世俗烟火中，被同化、被遗忘。
　　阿纳托利发现了真相后，为母亲打抱不平，和卡尔洛维奇大吵了一架。卡尔洛维奇存着报复的心理，当着他的面把丁婉瑜的所有联系方式全部删除了。自此，父子二人的关系降至冰点。
　　年少的阿纳托利对互联网黑客技术非常热衷，他天真地想象着，又朝一日会在茫茫的信息资料中找到他的母亲。探索过程中，他意外用管理员身份进入了当时刚建立没多久、信息安全还没有达到层层加密的鲨鱼网，被鲨鱼网真正的一号管理员阿尔杰抓个正着。
　　那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阿纳托利事后回忆起来，依然能体会到那种汗毛直立的感觉。他的电脑屏幕突然变黑，随即跳出一行文字。
　　001：我是鲨鱼一号管理员，邀请你加入我们的团队，你会得到前所未有的财富。
　　电脑在瞬间被人控制这种事情，阿纳托利从没遇到过，但在看到了对方用虚拟货币洗钱的行为后，对于这种邀请，他断然拒绝。他尝试着打了一行字，竟然真的发送成功了。
　　阿纳托利：你们的所作所为不合法，我会报警的。
　　001：你可以试试，结局将出人意料。
　　此话一出，电脑屏幕恢复正常，但他已经被迫从鲨鱼网下线，浏览器也被强行关闭。
　　阿纳托利关了电脑后，立即打报警电话，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告诉警察，并提出愿意协助破案。警方表示他们会开始调查这件事情，之后便没了下文。
　　三天后，卡尔洛维奇死在家中，死因是□□吸食过量。阿纳托利去他房间的时候，他身体已经僵硬了。
　　阿纳托利惊恐万分，双脚发软地冲向电脑，试图再次登录鲨鱼网站。他知道，卡尔洛维奇虽然酗酒，但从无吸毒史，这一定和那个一号管理员有关！屏幕上闪烁过的那行文字，几乎在阿纳托利的脑海中跳起来，难道父亲的死，就是他所说的出人意料的结局？
　　他快速敲击着键盘，登录失败，失败，还是失败……
　　就在阿纳托利快要绝望的时候，和上次一样的情形发生了。电脑屏幕再次变暗，弹出一行硕大的字。
　　001：精准又高效，是不是？现在决定好，要加入我们吗？
　　阿纳托利几乎崩溃，这个杀人凶手，竟然还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毫不犹豫地打了一句脏话。
　　001：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别着急，游戏还没结束，今后一周时间，我等着你的答复。
　　阿纳托利愤怒地拔掉了电脑插座。
　　几乎在同一时间，警察冲了进来，将他控制住，为首的那个严肃道：“阿纳托利·卡尔洛维奇·库尔布斯基，你被指控谋杀了你的父亲卡尔洛维奇·安德烈·库尔布斯基。从现在开始，你有权保持沉默，你对任何一个警察所说的一切，都将可能被作为法庭对你不利的证据。”
　　这一刻，阿纳托利分外冷静和清醒，他明白过来，一号管理员要做的，是将杀人犯的罪名嫁祸给他，逼他就范。一周之内，只要他答应了他的加入邀请，就能被释放。
　　阿纳托利透过开着的房门，最后看了一眼卡尔洛维奇，轻声说道：“我需要一名律师。”
　　所料不差，一号管理员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有证据显示，是阿纳托利通过网络购买了大量的□□，也有人可以证明，一周前，父子二人在家门口大打出手。
　　阿纳托利站在法庭，面对众目睽睽，百口莫辩。他看着台下的一张张脸，心中明了，没有人相信他，就连自己的律师，也在刻意掩饰对他的厌恶。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要完了。
　　这个时候只有一个人可以救他，只要想办法找一台电脑，只要几秒钟的时间，就能摆脱这一切。一号管理员既然有能力设置这一切，让他进入这个游戏，就必然也设计好了游戏的结束方式。
　　要这么做吗？要吗？他内心翻腾着，一个声音对他说：“加入那个网站吧，哪怕只是假意加入都好啊，日后还能找机会报仇呢！”而另一个声音又劝阻道：“阿纳托利，他们不会信任你的，一旦和那些人扯上关系，你这一生都洗不干净了！”
　　现有的证据，不足以直接证明他杀了人，而一周前打架留下的伤痕，会被算作故意伤害，和购买毒品加在一起，判刑不会超过十年……以鲨鱼这样，把杀人都当做游戏的网站，他在监狱里，起码能保证生命安全吧？他还年轻，出狱之后，还有机会……
　　阿纳托利这般想着，闭上了眼睛，保持沉默。
　　他最终被判刑六年，剥夺了卡尔洛维奇的遗产继承权，这也就意味着，出狱后，他会一无所有。
　　本以为监狱中的光阴会非常漫长，谁知六年的时间，日复一日，说过去也就过去了。阿纳托利几乎已经放弃了与丁婉瑜重逢的梦想，但为了打发时间，他还是练就了一口流利了中文。
　　出狱后，与他所想的一样，鲨鱼的一号管理员根本没再把他当回事，潜心赚着他数不完的钱。而他也真的成了一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路过从前的家，那儿已经变成另一个一家三口的住所。现在的主人砍掉了丁婉瑜怀孕时候种下的、和阿纳托利年纪一样大的那棵枫树，换成了俄罗斯最常见的白桦树。
　　十多年没有流过眼泪的阿纳托利，在那个夜晚，哭得泣不成声。他从附近一家酒吧里偷了烈酒，坐在树下，喝完了整瓶。
　　第二天早上，房子的主人出门，险些以为他是一个冻死在家门口的酒鬼，发现还活着，给了块披萨。阿纳托利没有接，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他又去了那家酒吧，这回，是想找一份工作。他没有学历，也没有经验，还刚刚刑满释放，能找到的工作也就是厨房里做做杂物。安安分分工作一个月后，老板认可了他的为人，又因为他长得英俊，便从厨房换到了大堂，接待来来往往的客人。
　　一天傍晚，一个双目失明的男人来酒吧喝酒，“看”到他带在手上的海豚形状戒指，问道：“你的戒指很特别，喜欢海豚？”
　　阿纳托利悚然惊道：“您能看得见？”
　　“可以不用眼睛看。”男人大方地向他伸出手，“你好，我叫雷恩。”
　　世界上存在这样一种人，就像海豚一样，能用回声定位，通过舌头发出一系列声音流，再根据回声判断各个物体所在的位置。
　　雷恩对阿纳托利道：“想换一份适合点的工作吗？”
　　那之后，他迎来了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