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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五 他们的过去(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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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内烟雾袅袅。
祝东炎再次掐灭一根烟的时候,丁昔酒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咳嗽了几声,烟熏得她双眼微红,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记得她的声音,还有说俄文的语调。”祝东炎顺手又拿起一根烟,看了眼丁昔酒,没有点上,只是拿在手里把玩,“巧得很,你也姓丁。”
丁昔酒低着头,忽然反应过来,问道:“你为什么姓祝?”
“我姓库尔布斯基。”祝东炎纠正道,“中文名字是母亲取的,原本是冬天的冬,意思大概是,希望冬天不要这么冷。后来觉得东方的东更硬气一点,就改了。”
丁昔酒忍不住问道:“你真的不想去找她了吗?”
“我去过。”阿纳托利看着眼前渐渐散去的烟,“在K3列车上那次,我和你一样,是在北京上的火车。原本是要坐飞机的,但是突然得到线索,说那群人会半路卸货,就和伊万一起跟踪他们。其实我去过中国很多次了,都是去看她的,但每次也只敢远远看一眼,不想让她知道,我有六年时间是在监狱中度过的,原因是杀了她的丈夫。”
丁昔酒心疼道:“这不是真的。”
“那就等证明这个判决是错误的之后,再见她。”祝东炎最终还是放下了那根烟,缓缓说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事情了吗?”
“你不像是个八卦的人啊。”丁昔酒苦笑道,“谁没有点痛苦的陈年旧事呢?”
“雷恩不会允许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留在这里。”祝东炎站起身,“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们现在可以出去庆祝新年了,然后,我送你回家。”
“你现在真像个一夜情之后就急于撇清关系的人。”丁昔酒双手抱胸,斜着脑袋,“当然,我也没什么所谓。”
祝东炎的表情出现一丝尴尬,默默无声地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
丁昔酒依旧坐在那里,道:“去拿两瓶酒进来吧。”
祝东炎道:“好。”
几分钟后,祝东炎拿着两瓶蜂蜜酒回来。丁昔酒喝下几口之后,觉得身体微微有些发热,这微热的温度,给了她些许安全感。“其实告诉你也没关系。”她低声说了一句。
丁昔酒出生于中国北方的一座小城,十六岁之前,她叫王萱。
王萱的母亲在她五六岁那年,因为和她父亲吵架,跳河自杀了。她对母亲没有什么太深刻的印象,只记得遗物中有一盒五颜六色的水彩笔。父亲王德顺当时指着那盒水彩笔,语气嘲讽地说:“你妈那短命鬼,以前还想学画画呢,浪费那钱干吗?把这破玩意儿扔了吧。”
王萱没有扔,偷偷藏了起来,每天睡觉前,用它们临摹课本上的插图。
王德顺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不赌到半夜绝不回家,平日里和王萱也没有什么交流,在他看来,女儿没有饿死,就是尽到了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那种平淡而无趣的日子,一直过到了十六岁。十六岁那年,一个夏天的傍晚,王萱和同桌郝好背着书包回家,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小胡同里,突然走出来几个小混混,其中一个叼着烟问她们:“喂,有钱吗?”
郝好吓得摇头说没有。
王萱沉默了几秒钟后,从口袋里摸出两元钱。
“打发要饭的呢?”
“只有这么多。”
“我怎么就那么不相信呢?”那混混一把抓住了王萱的肩膀,“让我找找看,还有没有。”他说着,一手从王萱的衣服下摆处伸了进去。
王萱猛地退后,把那只肮脏的手甩开,对方再要有所举动的时候,被她狠狠咬了一口。
郝好也遭到了同样的对待,在胡同里拼命叫喊。
那个人被惹怒后,招呼了同伴,几人合力捂住了两人的嘴,把她们拖到一个破旧的小卖部里,锁上了门。
王萱拉着郝好要跑,刚到门口就被拽了回去,那人连着打了她两个巴掌,把她踹倒在地上,又让两个人把她绑了起来,叮嘱道:“这个先别动,给陨哥留着。”
几个人盯着郝好七嘴八舌地讨论。
“刘三儿,你爸妈不会突然回来吧?”
“不可能,他们要下周才回。”
“这儿隔音不好吧?”
“嘴都堵上了,还怕她乱叫?”
几个人放肆地大笑起来。
郝好吓得不停地哭。王萱跪在地上拼命给他们磕头,但这根本没有起到丝毫作用,她被绑住,嘴里也塞了东西,眼睁睁看着郝好被固定住手脚,按在了地上。
王萱看着这一切,觉得自己快疯了,她的手指扣住地板,指甲缝里全是灰尘。分明这么近的距离,但是那一张张脸,竟然看不真切。
郝好含含糊糊地呜咽着,泪水干涸在脸上,混杂着凌乱的头发丝儿,形成一道道斑驳的纹路。她渐渐失去了反抗了力气,僵死一般躺在地上。
王萱无法看她,只好仰起脸,视线停留在头顶上方那个摆放着小零食的货柜。
有人拿起了了手机,对着王萱,道:“来,一起拍照留念。”
王萱被摆成各种姿势和郝好一起拍照。
郝好面无表情地躺在那里,像个死人。
有人踢了她一脚,催促道:“笑啊!”
郝好轻轻地扯了扯嘴角。
然后,是手机拍照的声音,咔嚓,咔嚓,惊悚又绝望。
墙上有一条裂缝,王萱盯着那条裂缝,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去。
他们威胁道:“我知道你们家住在那里,也知道你们是哪个年级哪个班的,出去要是敢乱说话,你们认识的人就会收到这些照片。”
小卖部的门在这时候被敲响,那个被叫做陨哥的人走了进来。王萱知道这个人,叫陈陨,纠缠了她很久,她没有答应。
陈陨来来回回打量王萱。
王萱咬着牙,不说话。
陈陨让其他人都散了。
王萱对郝好说:“你在门口,等我一下,可以吗?”
郝好穿起衣服,坐在了小卖部的门边。
王萱颤抖着,在污秽的地面上躺了下来。
“啊!”几秒种后,陈陨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捂着鲜血淋漓的□□,倒在了地上。
王萱套上衣服,拽着郝好,跑出了小卖部。她们跑了好几条街,一直到学校后面的河边,才停下来。
两人都像是丢了魂一般。
王萱摊开手心里的一把铅笔刀,上面血迹斑斑。这是她在陈陨进门的时候,在小卖部的柜子下面摸到的。
“他会不会死?”王萱失神地问了一句。
郝好站在河边,绝望地看着王萱,道:“我小时候就听人说,你妈是在这条河里淹死的,要不我们也跳下去吧。”
王萱没有说话。
“反正我是肯定活不下去了,回去也会被我爸妈打死。王萱,我们下辈子还是好朋友。”郝好说完,竟然真的纵身跳了下去。王萱伸手去拉,只摸到一点一角。
这条河就在教职工宿舍的边上,平时来来往往的人不少,现在因为离放学有段时间了,也就没什么人。
王萱已经吓蒙了,在原地大叫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觉得自己也理当跳下去。其实她并不知道母亲是在哪条河里淹死的,但这些河流,最终都是一个去向,她觉得,无论从哪里跳下去,母亲都会在下面等着她吧。
她这么想着,一脚就抬了起来,正要往里跳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她整个人就被扑倒在地上。
“王萱,你在这儿做什么?”
王萱转过头,看到她的英语老师,丁婉瑜。
丁婉瑜是全校公认的美女老师,待人温柔,教学水平又好。她知道王萱的家庭情况,所以平日里对她也比较照顾。
王萱那决然赴死的勇气瞬间就没有了,紧紧抓着丁婉瑜的手,哭着大喊:“丁老师,快救救郝好!她跳下去了!”
郝好被救上岸的时候,已经没有呼吸了。王萱看着她发白的脸,脚软到根本走不动路。
丁婉瑜陪着她去警局做笔录,她不敢回家,她就把她带回教师宿舍,轻轻地抱住她,抚摸着她的头,安慰道:“没事了,王萱,你现在是安全的,他们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王萱放生大哭:“是我害死了郝好,我没有拦住她!”
丁婉瑜道:“没有谁有资格责怪你,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王萱绝望地抽泣,道:“是我的错,我不该拉着她往那边跑……”
“王萱,清醒一点,犯错的是别人,不是你。”丁婉瑜冷静地看着她,“你是唯一的证人,如果真的想为郝好做点事,就出庭指证那些人,一个都不要放过。”
王萱握着水杯,看着杯中清澈的水,忙不迭说道:“对,我要作证,把他们都抓起来!”
王德顺很快便知道了这件事,原本就阴沉的脸,变得越发阴沉,他觉得王萱晦气。虽然警察为了保护受害人,将案件做了匿名审理,但是在他们的生活圈子里,这种秘密又怎么能藏得住?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成了当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王萱没有被陈陨□□,却被人言可畏这四个字□□了。她走在路上,都能感受到别人那探究、同情、甚至歧视的目光,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王萱也遭遇了郝好一样的事情。
王德顺已然把王萱当做见不得人的家丑,对她的态度一天比一天差,也不再给她零花钱。即便是学校里要交费用的时候,他都理直气壮地说:“问你那丁老师要去,看她能不能把你负责到底!”
王萱没有向丁婉瑜开口,但丁婉瑜自行帮她把所有费用都交了,让她不要担心,好好上课。
渐渐地,王萱把王德顺当做陌生人来对待。然而,到她生日那天,王德顺却忽然变了个样子。那天她回到家,看到桌上放着一个大蛋糕,王德顺亲自为她点上蜡烛,喜笑颜开道:“萱萱,爸爸今天给你过生日。”
这是王萱第一次正经八百地过生日,她以为王德顺要洗心革面了,几乎喜极而泣。却不料,刚吹完蜡烛,王德顺就试探着问:“那个案子,你能不出庭吗?”
王萱切蛋糕的手停在那里,看着王德顺,没有说话。
王德顺觍着脸,继续笑道:“其实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他们都知道错了,一直在真心道歉呢,你看这蛋糕,还是那个……陈陨,对,陈陨的爸妈给你买的。他们说陈陨也被你打坏了,但是可以不追究你的责任,还给你包了个大红包,你看,只要你不出庭……”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王萱把桌上的蛋糕掀翻了。她强行压制住自己的怒意,才没有把蛋糕直接扔到王德顺的脸上。
王德顺气得拍了桌子,叫道:“你别给脸不要脸,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王萱站在那里,浑身发抖,克制着情绪,冷冷说道:“这是一条人命!如果今天死的是我,你也会这样吗?你还有没有人性?还是不是人?你去告诉那些人,这里不光一桩案子,我也会告他们的,□□未遂,也是犯罪!我这辈子最惨的遭遇,不是别的,是成了你的女儿!”
“你再说一遍!”王德顺冲她骂了句脏话。
王萱忽然笑了起来,道:“我妈死得早,真是一种解脱。”
她从小的生长环境,寡爱多恨、聚少离多,即便是偶尔去寺里烧香的时候,都不敢要求太多。她以为,要得很少很少,得到的过程就会容易一些,却不料,当命运真的对一个人不好的时候,是会把所有的绝望,一股脑都堆砌给她的。
王萱站在王德顺的对面,隔着桌子,面冷心冷地说出那些话后,就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这个世上上,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她当天就收拾行李离开了家,从此,就住到了丁婉瑜的宿舍。
到了庭审的日子,王萱作为被害人和证人,站在她的席位上,一个个看清楚了那些人的模样,念出了他们的名字。丁婉瑜对她说:“这些人,你只需要在今天记得就行,出了法庭,就把他们全都忘记。”
犯罪者们被尽数判刑,王萱得到了检方提供的援助,改名换姓,开始新的生活。当被问及有没有什么心愿的时候,她壮着胆子地问道:“我可以跟丁老师一样,改成姓丁吗?还有……我可以学画画吗?”
她的生活自此有了斑斓的色彩,只是郝好经常会出现在梦中,一直没有离去。她像是在等她,但她违背了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