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渐青》我见寒山

3、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路一鸣到家的时候雨已经快停了，他为了躲那些认识的阿姨邻居，半路顺了个草帽戴在头上，可他一身烂泥，身形又明显，一路上都被阿姨奶奶的想喊住。他倒不是怕他这副尊荣被人看到，他不在乎，他是听不得这些人的唠叨琐碎，要能打一顿也都罢了，偏的都是些老婆子，只有个嘴上的本事。

　　路一鸣灵活的翻身过墙，走正门让他妈发现可有得他好果子吃。

　　进了屋以后路一鸣看家里漆黑一片，知道是没人了。

　　他爸早就不在家，去交代问题去了。他妈就算现在不教课，每天也要去学校点卯。

　　路一鸣哼了几句拼凑起来的歌，左脚踩右脚，两只鞋飞来横去，不知道让他甩到哪里。

　　路家的房子是他爷爷传下来的，外面看着不算新了，里面的样子却还可以。

　　原先大厅里到处摆满了他爸爸画画用的东西——画具、颜料、画架、石膏，他妈那么爱干净的人，竟从来不管他爸，只有一日，他妈妈早上特地刚把一切都收拾好，拢的拢收的收，桌上的水晶杯里插上刚采的水灵月季，黑胶唱片机被擦得闪闪发亮，容光焕发哼着歌走了，晚上回家以后，只见水晶杯里的鲜花不见了，水晶杯变成了涮笔杯，里面是五颜六色的颜料，唱片机被碰倒在地下，唱针早就不知道撞到哪里去了。

　　而路一鸣，因为偷玩他爸爸的美术刀，小手指差点被削掉一块。

　　那是路一鸣有印象以来第一次见他妈妈那么歇斯底里，头发披散着像个狮子，小细胳膊操着不知从哪找出来的大菜刀，用刀架着路一鸣他爸爸的脖子要跟他去离婚。

　　街坊四邻哪见过这样的苏老师，好说歹说给劝下来了。

　　“侬要色特啦，个么老早吴就港唔乱放的呀。”被拉下来的他妈妈菜刀一抛，抱着路一鸣就哭，原来今日是两人结婚三周年纪念日，也正好赶上了苏文缇的生日，眼看着路爱民是急的左右乱转，又是赔礼道歉，又是起誓再也不糊涂了。

　　路一鸣正张牙舞爪的爬上二楼准备往浴室走，房间里的灯“啪”一下亮了。

　　路一秒吓得心肝一抖，回头看见他妈妈抱着双臂坐在沙发上，头发又呈狮态，两眼红通通的一看就是刚哭过。

　　“姆妈，侬在家啊，怎么不开灯的呀。”路一鸣咽了咽口水，从楼梯上三步并两步的走下来，他知道他妈妈一生气要骂人的时候就要讲上海老家话。

　　路一鸣妈妈苏文缇是上海人，也是典型的南方长相，生得纤纤细细斯文秀气，当年他爸个书呆子做助教去给学生们上课，腼腆不善言语的路爱民一节课磕磕巴巴就没说出来几句完整的话，女学生们见这个青年老师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又生的好看，故意拿捏他，这个争着要问路老师问题那个争着要路老师做示范，一节课下来路爱民的脸是红了又红熟了又熟，下课逃也似的离开了教室，心中默念着“阿弥陀佛”以后再不能踏足艺术系的大门。

　　苏文缇作为班长，当然不能看着老师这么落荒而逃。

　　趁下课追出门去，竟将他们的路爱民老师“堵”到了学校的未名湖畔，春风飒飒，柳絮翩飞，路老师不好意思的解释自己只是临时赶来代课，以后不会有他这种水平的来误人子弟了，苏文缇眨巴眨巴大眼睛：“小路老师，麻烦您再给我讲一讲您刚上课说的透视是怎么回事？”

　　路爱民一愣，书呆子气又上来，趁着阳光好，伸出五指对着太阳开始给苏文缇讲透视三要素，苏文缇哪里顾得上看什么透视，她只歪头偷偷看他们小路老师的侧脸，有匪君子如琢如磨，路爱民回头问苏文兰自己讲的听懂了没？

　　只见手一拿开，苏文缇便被刺眼的太阳光晃到了眼。路爱民又是好一顿尴尬的道歉。

　　“小路老师，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苏文缇不禁说。

　　“啊？是吗，我从小便没出过北京。”路爱民不好意思的说。

　　“那可能是上辈子罢。”

　　苏文缇说完，自己也被自己的大胆惊呆了，怎么好讲这样的话。羞的恨不得钻地洞里。

　　哪知路爱民根本没听懂，只沉思了一会，认真的对苏文缇说：“也许吧，但我对这种事不怎么信，封建迷信还是要不得的。”

　　那天刚好有外国记者来访问，刚好他趁着春光正好在湖边散步，刚好他背着相机，“咔嚓”一声，路爱民和苏文缇两个青年在湖边聊天的模样被拍了下来。苏文缇追出去好久，才追到那外国记者。

　　“女士，美丽，美丽！”外国记者说着他学来的蹩脚中国话，因他这几日来中国听到最多的话就是：“你丫拍什么呢？找Cei是吧。”

　　哪知苏文缇根本不是让他来删除底片的，苏文缇接过相机仔仔细细的看了看他拍的那张照片，路爱民和她并肩站在湖堤，正举着手为她挡住阳光讲何为透视，剪着齐耳短发的苏文缇仰头看着，画面和谐精巧。

　　苏文缇从口袋里拿出二十块钱，又拿出纸和笔开始写起来：“这是我的地址，一定要寄给我！一定！”

　　见苏文缇说的如此坚定，摄影师张大了嘴，点头如捣蒜。

　　后来路一鸣一家三口的第一张合影也是这位摄影师再度访华时给拍的，路爱民和苏文缇时隔几年又站在了未名湖畔，区别是他们手里多了个胖嘟嘟白嫩嫩的小婴儿。

　　苏文缇也是之后才知道那摄影师是国际知名的记者凯文·鲁伯特，他们这两张照片在国外登上报纸取得不小反响。

　　路一鸣是苏文缇大学毕业没多久怀上的，那时路爱民刚正式做了大学老师不久，痴迷画画，除了上课就是在画室，一天下来吃不吃饭都不记得，苏文缇便每日挺着个大肚子走上一段路去给路爱民送饭，本来女老师间不乏有心人注意艺术系的路老师，时间久了，知道有个漂亮极了的女孩子是路老师爱人也便只能都死心了。

　　后来苏文缇索性放下了自己在歌舞团的歌唱事业，也做了大学老师，和路老师成了学校中有名的神仙眷侣。

　　反正自打路一鸣有印象以来，他妈妈就是事无巨细的照顾家里两个的两个孩子，区别就在于一个真是襁褓中的婴儿，一个是他爸爸路爱民。路一鸣五岁开始就知道嘲笑他爸爸了。“爸爸不会挤牙膏，羞羞羞。”顽童路一鸣伸出手指头蹭着自己的胖脸蛋。

　　苏文缇乐于照顾路爱民，他妈妈总说，有些人生来要做无数件事，有些人生来只做一件事，他爸爸就是那种一辈子只做一件事的人。

　　路一鸣从小这句话听得多了，等他长到七八岁狗都嫌的时候听烦了，随口顶了一句：“我爸他那么爱画画也没给你画张肖像啊。”

　　那是路一鸣这辈子第一次知道惹怒一个女人的下场，他妈一边弹钢琴一边掉眼泪，一边拖地板一边掉眼泪，也不说话，足默默哭了一天，把两只眼哭的像桃一样。路一鸣求爷爷告奶奶的求了一天苏文缇还不理他，等他爸回到家以后，路一鸣心想这下就算再怎么呆也可以发现他妈妈的桃眼睛了吧，谁知他爸爸这个书呆子，又坐到了窗台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几天某些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父母再不用去学校教课，路爱民的画笔被折断，苏文缇的五线谱被撕得稀烂，路爱民终于不画了，据他爸说，沾染上非画家主观意义上的作品是不值得取得，那几年画笔便真扔下不画了。

　　现在他爸爸整日不在家，苏文缇便一门心思都放在她儿子身上，路一鸣可是敬谢不敏了，他打心底不想成为他爸爸那种五谷不分的人呀。

　　“侬去哪里额？今道落雨，不带阳伞？”苏文缇问他。

　　路一鸣刚还在脑子想说辞，见他妈妈好像没怎么生气，便三蹦两蹦的下了楼梯：“没事，和宋子他们一道玩去了。”

　　“今朝街道那些女人们来了呀。”苏文缇心不在焉，有些委屈的说道。

　　“她们又来干嘛呀？”路一鸣皱眉，他心里默默把那些戴着红袖标，扯着大嗓门的人叫做“母蝗虫”。

　　“还能干嘛呀，劝你去下乡。”苏文缇拿手开始擦眼泪。

　　路一鸣一听这话：“我还以为什么事呢，跟他们说，我去，刘方圆宋良弼文凯他们都报名了。”

　　苏文缇拿起桌上的报纸就要打路一鸣：“你好歹不分的呀，这种事情是好去的么，个么去了不知道多少年才能回来呢。”

　　路一鸣闪躲着他妈的攻势，看开他妈妈真是生气了，都顾不得自己到底从哪滚了这一身的泥了。

　　“北京我真呆够了，没意思。我想去下乡，人家不都说很好嘛？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路一鸣早就在街上被拉住了无数次被扯着去报名知青下乡，其实他根本不信那帮人说的什么种种好话，谁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故意吃苦头啊，但路一鸣心里也不是不动摇，他在北京继续呆着,无非也是和他爸爸过一样的人生，他可不愿意一辈子都被他妈妈当做婴儿照顾，他想起自己偷看过的《在路上》，路一鸣终于明白，自己所追求的其实是一种始终在路上，未知的、迷茫的、神秘的、与众不同的生活，他又激情的把自己的所思所想汹涌彭拜的讲给自己的朋友们听，毫无疑问，这种“反动”的、“刺激”的理想立马收割了那几位同道中人。

　　苏文缇又作势要打路一鸣，路一鸣身手有多快，赶紧闪身进洗手间锁上了门：“姆妈我要洗澡啦！”

　　“你这个小混蛋，家里被你搞的一团糟。”

　　路一鸣只接了桶水准备洗澡，再不理他妈妈。他太了解苏文缇了，那帮蝗虫根本不是对手。你劝任你劝，你吵任你吵，苏文缇边哭边答应着，可是你让她签字同意，那可是万万办不到的。

　　夏末秋初用凉水洗澡还是有些凉，路一鸣几瓢水泼下去，禁不住“嘶——”一声，就算如何累，也让这凉水激的清醒了。洗手间里漆黑一片，空间又特别狭小，路一鸣对着屋外透进来的微光看着自己身上的伤，腰侧有一大块淤青，肩膀和腿上有数道血痕，等路一鸣习惯了凉意，靠在墙边将热都散了。

　　回到屋里的路一鸣从桌上取了本书，现在他能看的书太少，那已经看了无数遍的□□的书脊都烂了，月光洒下，少年身上的热气和头发上的水雾蒸腾，看完书以后路一鸣规规矩矩的将书放好，随手撕下张日历，日历上有一架军用飞机，路一鸣用笔在背面上写下八个字“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等到苏文缇再看到这页纸已经是几天后，家里哪还再有路一鸣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