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景》楚子珏

2、陈事其二

　　帐帘被掀开，楚怀瑜明显感觉帐子里有些压抑。

　　这个帐子小了许多也暗了许多，从小小的床透进一点阳光，照出空气中细小飞扬的尘埃。

　　少年人正在床上坐着，听见三人进来也丝毫没有反应，眼神没有聚焦似的，看着光照进来的地方。

　　他依旧穿着那件破烂的黑色衣服，脸上有些血污。

　　“抱歉。我可以进来吗？”

　　无限安静之中，楚怀瑜突然开口问到。

　　少年的眉眼动了动，转过头来，看着坐在轮椅上的他。

　　见他有了反应，轮椅上的人对他笑了笑，

　　“我没有恶意……只是来看看你。”

　　少年依旧看着他，没有说话。

　　又是良久的沉默。

　　光柱正好透过窗户，打在二人之间，让人看不清对方的脸。

　　楚怀瑜轻声道:

　　“无妨，你若是现在不想见人，我等会再来。”

　　云倦有些看不下去，刚想说什么，楚怀瑜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他两手转着轮椅，往后退了一步，转了过去。

　　“请进来吧。”

　　沙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那声音有些虚弱，低哑得可怕，不像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楚怀瑜连忙转了过来，正和那个少年对视。

　　那是一双很亮的眼睛。

　　楚怀瑜轻声嗯了一声，回头吩咐云倦带着齐将军先离开，待阿倦不情愿地去了。他转着轮椅，向少年过去。

　　他就这么穿过那道阳光，来到少年的面前。

　　总算看清了少年的脸。果然是个眉清目秀的孩子，脸上的污泥也丝毫减损不了俊气。

　　等会叫人给他洗个脸。楚怀瑜不禁这么想着。

　　“疼么？”

　　他问道。

　　少年一愣，摇了摇头，似乎没想到他第一句会问这个。

　　楚怀瑜下意识看了看他的腿。怎么会不疼呢，腿都被拧断了。

　　“小小年纪，还挺能忍的。”

　　楚怀瑜轻声道，
　　“其实不需要忍的，你要是疼，或者哪里不舒服，可以跟我说。”

　　“王爷……真是个善人呢。”

　　少年低头道。

　　“你认得我？”

　　“不，听他们这么称呼你。”

　　少年笑了笑，他的声音恢复了一些少年该有的清透。这么一笑起来，显得更加有神气了。

　　“那既然这样，初次见面，我叫楚瑾。你叫什么？”

　　少年沉默了。

　　名字？

　　在他的记忆里，似乎并没有这种东西。

　　不对……我好像叫……

　　他的手有些发抖。

　　我的名字是什么？

　　想不起来了。

　　好疼……

　　少年颤抖地瑟缩了起来，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好疼。

　　他的脸色惨白起来，楚怀瑜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了他。

　　“你怎么了？”

　　少年的冷汗流下来，大口喘着气。

　　“我去找人。”

　　楚怀瑜急道。

　　少年拼命摇着头。

　　“没事……我……我没事。”

　　他的手颤抖着，声音也在战栗，好像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这……真的没事吗？还是让医师看看？来——”

　　楚怀瑜刚要叫人，少年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没事……我真的没事……”

　　他的身子弓了下去，大滴的汗滴落下来，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过一会……过一会就好了……”

　　面前的少年蜷缩成一团，微微发抖。楚怀瑜有些不知所措。

　　自己的左手被少年紧紧抓着。少年的头抵在他的左臂。他能感受到他的颤抖。

　　下意识的，他用右手轻轻抚上了少年的头。

　　“那好。我就在这……陪你一会。”

　　随着轻轻的抚摸，少年的呼吸居然真的渐渐平静了下来。

　　楚怀瑜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

　　当年……阿倦也是这样。

　　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瑟缩恐惧，永远都是低着头，甚至连话也说不清。

　　记忆中那个孩子蓬头垢面的样子，眼神中充满惊恐的样子。

　　他绝对不会让阿倦再变成那样。

　　过了不知道多久，少年终于平静了下来。楚怀瑜的前臂有些麻了，少年却好像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又过了一会。他终于开口问道:

　　“……你还好么。”

　　他突然感到前臂有些湿润，正奇怪，这时，他听见了轻微的啜泣声。

　　面前的少年颤动着，看得出是在拼命压抑自己。

　　楚怀瑜轻声道:

　　“你要哭，可以放声哭……我不会……”

　　“我没有哭！”

　　少年扬起头，不知是不是因为流泪，原本白白的脸有些微红，眼睛还是湿润的，长长的睫毛上尚挂着细小的水珠。

　　楚怀瑜看着他这个样子，倏地愣了，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词……

　　泫卿。

　　少年起身坐直了，却见楚怀瑜仍僵在那里，清了清嗓子道:

　　“王爷……见笑了。”

　　楚怀瑜这才回过神，道:

　　“啊，无妨。不过你这是……？”

　　“我也不知道，只是隐约感觉是老毛病了。没什么大事。”

　　少年叹了口气，

　　“对不起……我记不得自己叫什么了。”

　　“那你可还记得些什么？比如你为什么会在凫斛谷？”

　　少年摇了摇头，紧紧皱着眉。

　　“想不起来便算了，可以慢慢想，不用勉强——先吃点东西好么？”

　　楚怀瑜看着他手边的汤水，用手指摸了摸碗，有些凉了，

　　“叫人给你热一下。”

　　少年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阿倦！”

　　云倦立刻出现在了帐口:

　　“在。”

　　“帮我换碗热汤来。”

　　“是。”

　　“你自己也弄一碗喝去，阿倦。这鹿肉很新鲜的，回府只怕还吃不到呢。”

　　“好。”

　　云倦转身去了，片刻之后，换来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

　　“谢谢。你先去吧。”

　　楚怀瑜对他笑了笑。

　　云倦担心地看了一眼楚怀瑜，还是听话地出了帐子。

　　“快吃吧。”

　　楚怀瑜把汤递给他，

　　“先吃着，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就叫人去拿，军中条件是差了些，等回王府好好养着，应该很快就能痊愈。”

　　少年捧着碗，愣住了。

　　“王爷……要把我带回王府？”

　　“你不愿意么？你要是想留在这军营里也可以，我让齐将军关照你一些，但是只怕不利于你的恢复……”

　　“王爷想把我带回王府，做什么呢。”

　　他的头低了下去，

　　“我连名字也记不得了。应该帮不上王爷什么。”

　　“不做什么，你并不是南泉人……你该回家的。”

　　楚怀瑜道。

　　至于你会不会想起什么，这也未必。

　　“那王爷，先给我个名字吧。”

　　少年抬头，对他笑了笑。眼睛可能因为泪水，还有些泛红。

　　楚怀瑜沉默了一会，没有拒绝。

　　“那……你便叫阿泫吧。”

　　“什么泫？”

　　楚怀瑜拉过少年的手，在他掌心写下“泫”字。

　　斐斐气幕岫，泫泫露盈条。

　　“您是不是在嘲笑我啊。我真的没有哭。”

　　少年看着这个字，自己却笑了。

　　“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你若不喜欢……”

　　“不，我喜欢。”

　　少年眉眼弯了弯，

　　“阿泫谢过王爷。”

　　第二日清早，晨雾未散，初升的太阳的透过树木缝隙柔柔地罩着，宛如仙境。楚怀瑜坐在马车上，土路颠簸不平，他觉得伤有些疼。

　　他转头看了看云倦，云倦正在闭目养神。他又转头看了看身旁的阿泫。

　　阿泫也闭着眼。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黑色衣服，脸也洗干净了，乌黑的发在脑后束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有些松散得留了几缕在脖颈。

　　收拾了一下果然……

　　薄薄的光笼罩在闭目的少年身上，赏心悦目得不可思议。

　　这是楚怀瑜第二次赞叹人的样貌。

　　不对……应该算是第一次。

　　他不禁有些失神。

　　少年的眉动了动，忽然睁开了眼睛，正好和楚怀瑜对视。

　　空气中有些尴尬。

　　楚怀瑜下意识挪开了视线。

　　“王爷在想什么？”

　　阿泫的声音带着笑意。

　　“我在想，这个路有些颠，你的伤会不会疼？”

　　楚怀瑜道。

　　“我没事。多谢王爷特意安排我坐在您的马车里，这里舒服很多。”

　　“不必这么客气。”

　　楚怀瑜道，

　　“我还算是平易近人。”

　　“只怕我暴露了本性，王爷便不愿意收留我了。”

　　“什么？”

　　“王爷保证，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会怪我？”

　　阿泫的脸色忽然变得严肃了。

　　他这是，想起什么了？

　　楚怀瑜想，随即正色道:

　　“你说吧。不会怪你。”

　　阿泫又笑了起来，看着楚怀瑜道，

　　“其实我第一次见王爷就想说了。王爷长得真好看。”

　　楚怀瑜愣住了。

　　好看？

　　“你……换个词或许好些，俊朗什么的。”

　　“不，就是好看。”

　　阿泫笑得像只狐狸，

　　“就像桃花一样，好看。”

　　楚怀瑜眼睛跳了跳。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被人这么夸，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那谢谢你了。”

　　他有些哭笑不得，

　　“很少听人这么说。”

　　“那是他们不够真诚。”

　　阿泫真诚地说道。

　　楚怀瑜: ……

　　楚怀瑜几乎都要怀疑，这孩子昨天泫然欲泣的模样是装出来的了。

　　他正不知该怎么接话，突然听得车外一阵骚动。

　　“有刺客！保护王爷！”

　　齐将军的声音。

　　外面顿时响起了兵刃交接的声音，夹杂着几声惨叫。

　　云倦听得动静立马惊醒了，手搭上了腰间的佩剑。

　　马车突然开始摇晃起来，似乎是有人想拦截。只听车帘外一声惨叫，接着一声闷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跌下了车。

　　瞬间，一个黑色衣服的人将一把银晃晃的刀刺了进来，目标直取楚怀瑜。

　　云倦翻身一脚踢在那人手腕上，刀风一偏扎在了车厢。

　　云倦拔剑向那人劈去，黑衣人一躲，见势不妙立马跳下了车。

　　云倦随即也跳下了车。车外传来二人缠斗的声音。

　　这刺客……怎么会直奔我而来？奇怪。难道陈府荣知道我没死？不可能啊。

　　楚怀瑜有些想不明白。他看了看旁边的少年，

　　“阿泫，你没事么？”

　　阿泫点了点头。

　　“别怕。”

　　楚怀瑜道。

　　这时，只听刺啦一声，帘子居然被一刀割开。又一个黑衣人闯了进来。这个人目标也很明确，果断地冲着楚怀瑜劈去。

　　楚怀瑜反应很快，下意识低头，反手抓住了刺客握刀的手。黑衣人用力将想将他甩开，楚怀瑜见制不住他，脱手之际用手腕猛击了一下刺客的手臂。刺客明显没有想到这个受重伤的人还会有还手之力。身形一顿，退了半步，但很快又向他砍了过来。

　　楚怀瑜毕竟身上有伤，刚刚的一击让他自己的伤口裂了开来，鲜血溢了出来，染红了锦衣。

　　“王爷小心！”

　　眼见白刃即将砍到楚怀瑜的额头，身边的黑影猛然扑了上去，双手握住了刀刃。

　　是阿泫！

　　阿泫双腿尽断，不能起身，他用尽全力攥住了刀刃，鲜血立刻溢了出来，染红了白刃。

　　黑衣人用力想甩开他，少年却怎么也不松手。黑衣人恼羞成怒地用力踢他，试图将少年踢开。

　　“住手！”

　　楚怀瑜怒了，左腿一蹬，身子凭着惯性向黑衣人倒去，用双臂死死钳住了黑衣人的脖子。

　　“阿泫，松手！”

　　阿泫没有说话，扔紧紧攥着刀刃，面色惨白。

　　那一刻，楚怀瑜有一种说不明的情绪涌上来，直让他想用尽全力，将身下人的颈骨掰断。

　　“公子！”
　　云倦解决了外面的人回到帐子，看到这一幕，对着黑衣人的腿猛踢一下，黑衣人大叫一声跪倒下来，楚怀瑜顺势将他的手臂反锁，云倦跳步上前，把他制服在地。

　　“啊……”

　　楚怀瑜放了手，倒在地上，觉得全身都在疼痛。他抬眼看着面前的黑衣少年。

　　阿泫这时才送开手，他的两手都是鲜红，血流不止，伤口深得让人触目惊心。

　　云倦一剑就要杀了地上的人，楚怀瑜叫住了他。

　　“等等，先留着他。”

　　他道，语气中透着寒意，

　　“本王一定要知道，这是谁干的好事。”

　　云倦闻言点头，一掌将那人击晕，然后起身赶紧把楚怀瑜扶坐了起来。

　　“公子，你没事吧。”

　　云倦急忙问。

　　楚怀瑜面色很不好看，青筋凸起，额上冒着细密的汗。

　　他摇了摇头，侧身一把把身边黑衣少年的手拉了过来。

　　阿泫疼得嘶了一声。

　　“疼了？现在知道疼了？刚刚为什么不撒手？”

　　这么说着，楚怀瑜还是把动作放轻了许多。

　　阿泫的伤口非常深，可见他刚刚握得有多用力。

　　“这下好了，你的腿已经伤了，要是手再有个不好，你怎么办。”

　　楚怀瑜皱眉，

　　“云倦，先拿些药来。”

　　他将内袍撕了一大条来，将药粉洒在阿泫的伤口上，然后小心地一层一层包了起来。

　　简单包扎好了，楚怀瑜轻轻地放下了少年的手。叹了一口气。

　　“谢谢你。”
　　他轻声道。

　　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现在的心情。

　　他才认识阿泫几日，没想到这孩子竟会如此……舍命相护。

　　楚怀瑜抬头，正好对上了阿泫的眼。

　　阿泫居然还笑的出来:

　　“王爷也是个重伤的人，我只是不想再让王爷受伤了，”

　　他眨了眨眼，

　　“不过，王爷好厉害，竟然那样也能制服贼人，也许是阿泫多事了。”

　　楚怀瑜沉默片刻，道:

　　“我刚刚出手是迫不得已，还请你不要和别人说。”

　　“王爷是不想让人知道？”

　　“绣花拳脚而已，不要惹人耻笑了。”

　　他将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只当是秘密，阿泫莫要说出去。”

　　“好的。王爷。”

　　阿泫乖巧道。

　　楚怀瑜觉得胸口闷痛:

　　“阿倦，外面怎么样了。”

　　“齐将军的人已经把他们控制住了。”

　　“人都抓到了？有跑了的吗。”

　　“应该没有。”

　　正说着，车外传来了齐昭的声音。

　　“下官有罪，让王爷受惊了，王爷没事吧？”

　　楚怀瑜道:

　　“还好。问出来了是什么人做的了吗？”

　　“是陈府荣。”

　　“这么快就问出来了？”

　　“是的，刺客招的很快，似乎不是死侍，应该是雇来的杀手。”

　　真的是陈府荣？

　　楚怀瑜有些怀疑。这是真恨我恨昏了头，还是上赶着给我送刺杀皇室的证据呢？

　　“离京还有多久？”

　　“不远了，大概还有一天的行程。”

　　齐将军道。
　　“好，麻烦将军快些赶路。”

　　楚怀瑜眯了眯眼，

　　“最好，能赶上明日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