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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陈事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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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怀瑜已经跌进凫斛谷三日了。
那日,他从崖边掉下去,直直坠了十几丈,左腿在落地时生生压折了,五脏六腑受了剧烈震荡,肋骨不知断了几根。大口鲜血喷出,顺着脖颈流向前襟。
他并没有昏厥,无比清晰地感觉着仿佛全身被巨大的石碾反复碾着,断筋挫骨。
他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楚怀瑜在枯枝败叶中躺了一个昼夜,忽而清醒,忽而模糊。
直到一场大雨浇下来,透过茂密的树冠,打在身上。他被淋得睁不开眼,手指微微动了动。
楚怀瑜有些恍然。
这么躺着不是办法,初冬的林子里已经很冷了,他可不想就这么冻死。
雷声轰隆,仿佛响在头顶近在咫尺的地方。
他试着动了一下左臂,借着身体的重量翻了个身。
一股腥甜从喉咙里涌出,他咳了一下,血便顺着嘴角溢了出来。
他皱了皱眉头,试着撑着双臂和右腿往前移动。
这方法也算可行,也许是老天眷顾。他爬了不知多久,忽然看见前面的石壁下掩了一个小洞。
总算是可以歇一歇。
楚怀瑜略松了口气,头却忽然炸裂一般被一阵剧痛翻搅,眼前的景物黑了黑。
不行。
他想。
我可不能……死在这里。
头身困重无比,如同一阵一阵黑色的浪,将他侵袭吞没。他恍惚了一下,终于倒了下去。
……
耳边蝇虫嗡嗡响着,忽远忽近,鼻尖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楚怀瑜下意识想赶去周围绕着的苍蝇,左腿传来的一阵剧痛让他瞬间恢复了清醒。
他睁开了眼。
自己居然已经在山洞里面了。
黄昏的日光从洞口斜斜地照进来,洞外的死槐上栖着一只黑亮的乌鸦,正歪着脖子看他。
楚怀瑜嘶了一声,靠着墙半直起了身子。
身上的锦袍已经在爬行的过程中裂开,因了两日前很不巧的大雨,他全身裹着层厚厚的泥,夹着血污凝了,略微动弹便会掉下一些。
他感觉一点也不好。
搬他进来的人可能不是善茬,他是被随意地脸朝下扔在地上的,绝不可能是来救他的云倦。
那么会有谁呢?
全身都在清晰地痛着,楚怀瑜勉强翻了个身,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
这时,他才猛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好臭。
皱了皱眉头,他马上分辨出,这是血与尸体的味道。
楚怀瑜盯着洞穴黑暗的深处,一个很不好的想法在他心里酝酿起来。
他连忙摇了摇头,赶走了那个想法。
……也许,是野兽的尸体?
可是若是这里是有什么猛兽……
楚怀瑜又感到背后一凉。
天要亡我。
冷静了片刻,他将耳朵贴在地上,凝神谛听。
没有东西。
准确的说,附近应该没有很大的活物。
他略宽了心,还是拾起了地上的两块碎石,扶着墙勉强支着一条腿站了起来。
看来呆在这等待营救是唯一的选择,那必须得弄清楚里面是什么情况。
扶着墙走了约十步左右,那气味愈来愈浓,楚怀瑜隐约看见了地上的尸体。
很不幸,是人的尸体。
楚怀瑜愣了片刻,强忍着作呕的冲动,又靠近了些。
一共有八具尸体,衣着明显不是中原人,已经开始烂了。
楚怀瑜蹲了下来,翻开其中一人的衣服。
背后的蛇形刺青还没有烂掉,吐着信子的凶恶模样清晰可辨。
是南泉国那位笑面鬼君的人。
楚怀瑜皱着眉头,把那人翻了个面来,还看见几条虫子在那人的眼眶鼻孔里蠕动。
楚怀瑜一缩手。
得亏不是夏天,不然他非得疯了不可。
他尽量不去看那人的脸,叹了口气。
你们烂在这儿了,你们发疯了一样崇拜的无上鬼君可曾来救你们?
楚怀瑜在这摆弄尸体,当然不是诚心给自己找不痛快,他只是想知道这几个人的死因。
可是翻来覆去,除了虫眼,他一个伤口都没找到。
怎么会这样?看起来……也不像是中毒而亡的。
正当他想不通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一声喘息。
非常轻的喘息声,以至于他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楚怀瑜全身一个震悚,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碎石。
“唔……”
紧接着的一声更加清楚。楚怀瑜一下就找到了声源。
那是靠着墙的一具尸体,离其他七个人比较远,脸被黑布遮了大半,挤在墙角,身材又小,很不起眼。
这是……还没死?
楚怀瑜有些惊讶,他缓缓起身,看着那个方向。
该不该去看看?
他苦笑一声。敌友不辨,何况现在自己这样,实在没有能力救他,怎么想都是转身就走比较明智,或者往他头上来一下,给他个痛快,也算仁义。
楚怀瑜捏了捏手中的碎石,犹豫片刻。
还是等阿倦来再说吧。
“水……”
一声微弱的呻吟传来,楚怀瑜的动作立马僵在了半空。
他,他,他说什么?
似乎是为了回答自己一样,那人又发出了一声轻哼。
“好渴……”
是官话?
楚怀瑜愣住了,片刻之后,他丢开了碎石,拖着伤腿踉跄过去。
他三下两下扯开了那人蒙在面上的黑布,看清那人的脸时,又是一愣。
这张脸白得像死人,还沾着污泥,可是不难看出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楚怀瑜将少年翻过身来,一把将他背后的衣服拉开。
看到少年背的一刻,他倒吸一口冷气。
他怎么会受这么多伤!
惨白的皮肤上遍布着一道又一道疤痕,重叠交错,有深有浅,有老有新,简直触目惊心。
楚怀瑜突然想起七年前京中的那个大案,一夜之间,三十余名孩子凭空消失。
这些孩子不分贫富身份,最大的九岁余,最小的不足五岁,皆是一家人陷入古怪的昏睡,醒来孩子已经不知所踪。
因为丢失孩子的很多都是官宦人家,当时闹得非常大,但是真的不知道贼人使得什么手段,毫无线索,无人目击,查了很久很久,直到现在也没有查出个结果。
而那些消失的儿童中,正包含了楚怀瑜的妹妹,楚玉双。
这么多年,朝廷一直各方追查着,元辰内部,诸临各国,却也理不清眉目。
但是那三十多个孩子,总不可能真的人间蒸发。
楚怀瑜眯眼,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是对的上的。
七年前的案子,会是南泉干的么?
沉思之际,面前的少年又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楚怀瑜反应过来。
总之,得先保住他。
他将少年用衣服裹好,说是衣服,其实就是一些黑色的破布,又见少年瑟缩了一下,嘴唇苍白干裂,心中顿时起了怜悯之心。
楚怀瑜想了想,拾起地上的石片在手上用力一滑,锋利的石片划过,鲜血溢出。
他将溢出的血滴在少年唇上,少年咂了一下,咽了下去。
楚怀瑜的血有些特殊的作用,他曾经有过一段奇遇,按照那个人说的,他的血脉里存着些灵气,可以救急保命。
如果真的有用,不知这样,能让这孩子多活多久?
这么想着,少年人的唇忽然顺着血液吮上了楚怀瑜的伤口。
他一惊,却也没有感觉到疼痛。
这孩子一定是饿了吧……楚怀瑜想到他背上的伤,也不忍心把他推开,任由他吸着自己的血。
伤口被温热的东西轻轻裹住,倒是不痛……只是有一种,颇为奇异的感觉。
片刻之后,少年松开了他,唇上尚沾着一点血,居然显得略有生气了一些。
看来还真有点用。楚怀瑜松了口气,骤然的放松又让他感到身上一阵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他的冷汗淌了下来。
刚刚紧张这孩子,都没怎么注意自己的伤。
要是云倦再不来,怕是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一夜过去,楚怀瑜没有敢合眼。将自己搬进山洞中的不是人便是野兽,他必须提防。可是现在自己已经虚弱至此,也不知道还有几分余力可以与他们周旋。
神智反复挣扎在清醒与昏沉之间。终于,洞口传来了一阵动静。
楚怀瑜倏得清醒了,他紧紧盯着洞口。
拜托了,一定得是云倦!
看见熟悉的少年人轻巧地身影翻身入洞,楚怀瑜在心里感谢了一圈神佛,脑子一嗡,终于失去了意识。
……
再次醒来,楚怀瑜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在军帐之中。他试着动了动,挣扎着想坐起来。
云倦扶住了他。
“公子,您慢些。”
“我没事。”
云倦的脸在帐中的烛火之下,显得十分憔悴,他摇了摇头,忽然跪在了地上。
“公子,对不起,阿倦来迟了。”
楚怀瑜伸手让他起来,
“好了,要是没有阿倦,我这次真的危险了,”
他对少年笑了笑,
“谢谢你。阿倦好本领。”
楚怀瑜仰头看了看军帐,这是一个挺大的帐子,里面的物品陈设大气整洁,周围挂着军旗,上面赫然写着“齐”字。
“公子,齐将军叫人准备了汤食,您吃一点吗?”
云倦端起手边一碗汤来,楚怀瑜接来一看,是一碗肉汤,看上去像鹿肉,肉都切成了丝状,尚有余温。
“齐将军真是有心。”
楚怀瑜尝了一口,觉得有些淡,不过正好入口。想那齐昭不过二十出头,既能领兵,考虑事情还如此周到,实在少年老成,将来一定有作为。
一碗汤饮罢,楚怀瑜的脸色也渐渐好了些。
“我从陈府荣那出来之后,听您的命令,立刻去找了齐将军。可是当我回来的时候,却听说您已经不见了。我知道公子断不可能不打招呼就离开,就在附近的山谷拼命找,”
云倦垂着眼,在提到陈府荣这三个字的时候,语气明显沉了下去,带着几分杀气,
“他居然……他居然真的敢动手。”
楚怀瑜看着云倦,只见少年眼睛微红,双拳紧紧握着,身体微微发抖。他伸手,搭上了云倦的肩,柔声道,
“那姓陈的老贼,猖狂不了几日了。”
云倦听闻抬头,又嘟着嘴看着楚怀瑜,好像在赌气,
“您明知道让我离开有多危险的。”
“陛下此刻心思动摇,我唯有主动请求和陈府荣一起去擒齐将军,才有办法提前给齐将军报信……就算信不能送到,原想有我在,那姓陈的也不敢对齐将军怎么样,至少能保将军平安回京,”
楚怀瑜的眼眯了起来,
“可是没想到,他居然敢对本王下手。实在是太心急了啊。”
“是啊,还差点就得手了。”
楚怀瑜一抬眼,看见云倦气呼呼的样子,
“阿倦莫要气了。是我思虑不周,吓着阿倦了,我道歉。”
少年人的反应实在可爱。他突然,想到了洞窟里那个少年。
“对了,阿倦,昨日你看见一个黑色衣服的孩子和我一起在洞窟了吗?”
楚怀瑜问。
“看见了。我找到公子时,公子紧紧抓着他的手……我想他应该有什么用,于是将他一起背了回来。”
楚怀瑜有些惊讶,云倦的小身板居然将他们二人从谷中运了出来,其中辛苦可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那个孩子么,下官已将他安排在隔壁帐中了。”
清朗的声音传来,军帐的帘子被掀开,一位身着甲胄的俊逸青年走了进来,
“也已派了人替他疗伤,王爷不用担心。”
“是齐将军啊。”
楚怀瑜看着来人,道。
齐昭点了点头,向床边走来作揖道,
“参见淮南王殿下。”
楚怀瑜笑道:
“这次本王死里逃生,多亏将军了。不必多礼。”
“王爷这么说,齐某无地自容。若不是想救下官,王爷也不会受伤。这次齐家满门的性命能存活,全是王爷的恩德。”
齐昭说着俯身跪了下来,
“以后齐某,定铭记此恩,若王爷有需……万死不辞。”
“言重了。将军本就是清白的,如何能让元辰的忠臣蒙冤。本王此次遇刺,也并非都是因为将军。陈府荣什么心思,你我都知。”
“他终于还是动手了。只可惜,”
楚怀瑜道,
“没得到将军的兵,本王也还侥幸活着。”
“王爷,您的伤不轻,需得好好静养。军中条件有限,留在这里,恐怕留下隐疾。若是王爷同意,明日便由属下护送王爷回京……属下定将王爷安全送回淮南王府。”
“那就有劳齐将军了,不过在回府之前,本王得去见一见陛下。”
楚怀瑜叹了一口气道,
“这出戏也唱得够久了。晚些我们就出发。将军回去准备一下吧。”
“王爷不再休息一下么?”
“迟则生变。”
齐将军点头,转身刚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王爷,您带回来那个少年,您打算如何处置?”
楚怀瑜想了想,
“带到王府吧。”
“王爷认识他?”
楚怀瑜摇了摇头。
齐昭一愣。
“不明身份的人带入王府,万一此人居心叵测……”
“没事,有阿倦在。”
楚怀瑜看了一眼一边的云倦道,
“那孩子身上有些东西,本王想亲自查。他伤势如何?”
“他醒了。”
“醒了?”
“只是睁眼了,不动不言,也不愿饮食。”
“怎会这样,莫不是伤到脑子了?”
“他的伤,其实有些蹊跷,”
齐昭道,
“双腿都断了,而且断的方式,似乎是被人从腿根部生生拧断的。下官已经让军医尽力医治,但以后……不一定能正常站立行走。”
拧断双腿?
楚怀瑜震悚了。
那孩子背上的伤已然可怖,居然还被人拧断双腿?
他忽然感觉一股火气冲上来。
这种年纪的少年,为什么会惨遭这样非人对待?南泉那些人到底在搞什么?
“公子?你怎么了……”
见楚怀瑜面色有些泛白,云倦忙问道。
“我想见一见那个孩子。”
楚怀瑜的嗓音有些低沉,
“能推我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