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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陈事其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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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
女人从梦魇里惊醒,冷汗浸湿了华丽柔软的锦绸。
“娘娘,娘娘,您没事吧?”
守在外面的婢女吓了一跳,慌忙将绫罗帐拉开。
女人大口地喘着气,湿漉漉的乌发贴在双颊和颈肩。
“陛下……陛下呢?”
她声音有点发抖,手紧紧攥着被角,
“陛下歇在白鹭殿了。娘娘忘了吗?”
那婢女忙吩咐下面的人打来了热水,用热毛巾替女人小心地擦着汗。
“白鹭殿,白鹭殿……”
女人沉吟半晌,忽得拍开婢女的手,起身就要从床上站起来。
“快,快,出宫,我要见父亲。”
婢女听言一愣,急忙上前来拦她,
“娘娘,娘娘,您别激动。”
“你别,别拉着我,等陛下醒了,就来不及了!快,快……”
“娘娘……”
婢女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娘娘您别这样……国舅爷他……他已经……”
女人闻言,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她瘫软地坐着,
“……为什么,”
眼泪一颗一颗,顺着脸颊流下,
“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昏了过去。弱柳一般的身子栽倒在厚厚的锦绸上,甚至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皇后娘娘,一国之母。地位多么尊崇。
陈悯颜自小被养在深闺,知书达理,又生得娇媚可人,加上父亲在官场如日中天的地位,一至婚龄,陈家的门槛几乎要被媒人踏破。
其中不乏高门显贵世家俊郎。但父亲说,他会让他陈家独女,成为元辰最尊贵的女子。
知道自己会嫁给楚弈之后,她如同每一个少女一般。好奇,羞涩,担忧……
她甚至穿着下人的衣服偷跑出去,趁皇帝外出祈福,躲进寺庙里去看。
这是她一生做过最大胆的事。
对于这位年轻的君王,对于她未来的夫君……她实在太好奇了。
她打听好了消息,藏在佛堂香案的桌子之下。
等了不知道多久,他果然来了,带着几位侍从,就站在桌前。
她盯着他的靴子发愣,紧张得担心别人能听见她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侍从退了出去,屋里就剩下了他一个人。
“出来吧。”
帝王突然开口。
陈悯颜僵着,一动也不敢动。
她只觉得他的声音很清澈……像山涧溪水,清冽柔和。
沉默片刻,他突然走到了桌前,俯下身来。
与他对视的那一刻,陈悯颜觉得自己心跳一定是停止了。
少年的模样超越了她对他的一切想象,一双眸子格外的好看,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邃,仿佛多看一眼,就让人会陷入其中。
“你也是寺庙救济的流民?”
他道,
“迷路了么?”
陈悯颜一向是大方得体,此时却仿若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支吾了一声,就想从桌子下爬出来。
砰!
慌乱之中,她撞到了桌子,奇怪的是,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痛。
“当心。”
她抬头,才发现自己刚刚是撞在了楚奕的手上。
楚奕收回护在她头顶的手,眼里没有丝毫波澜。
“我先走了,你就在这屋里藏好,一会再出去。”
他站起身,
“别被发现了,我怕他们要怪你。”
言罢,楚奕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灰头土脸的少女,轻声道:
“再见,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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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太医,娘娘究竟怎么了……”
“自从国舅爷出了事……她就没睡过好觉,天天吃什么吐什么……”
“娘娘这是,”
“娘娘这是……”
陈皇后睁开了眼睛,大口喘着气。
身边人见她醒了,立马围了上来。
“娘娘!娘娘醒了,您终于醒了。”
那位贴身的婢女哭得眼睛都红了,此刻脸上却是藏不住的喜悦。
陈皇后看了一眼围上来的人,发现他们都是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样。
“恭喜。”
“恭喜娘娘。”
看着她疑惑的样子,那婢女忙道:
“娘娘,您有喜了!”
这位婢女陪嫁入宫多年,凤鸾殿表面有多么尊贵无限,中宫这个位置就有多么孤寒凉寂……她是最清楚的。
娘娘对于陛下的倾慕之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楚奕与她明面上是琴瑟和鸣,却只有皇后的贴心人才能知道——所谓相敬如宾,不过是美化了的冷漠疏离。
皇后却并不介意,陛下于后宫之人皆是如此,想来不过是生性凉薄了些,既然没有别的心上人,那她与他心意相通,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毕竟,她是他的发妻。
曾经的陈皇后,只要想到这里,便会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
她是楚奕的结发之妻。
仅凭着这一点,便足以支撑着她度过这深宫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
婢女知道,那时的陈皇后有多么希望能与楚奕有个孩子。
所以她期盼着,由衷的希望这个孩子,能让皇后娘娘从丧父之痛里走出来。
可是听见这个消息的那一刻,陈皇后的脸上却没有浮现出半点喜悦的神色。
她看上去仿佛很疲倦,双眼无神地涣散着,良久,忽然道:
“陛下……知道了么。”
任太医摇了摇头,
“还未来得及去禀。”
“别告诉他。”
众人的笑僵在了脸上,刚刚欢乐的氛围凝滞成了一片死寂。
泪水滚过陈皇后纸一样的脸颊,湿了枕头。
“求求你……别告诉他。”
任太医唔了一声,有些为难:
“娘娘,这样的大事,微臣…不能瞒着陛下。”
“任太医,不,恕悯颜冒昧……任世叔,我记得父亲与您,是有些交情的。”
陈悯颜神色黯然,看上去憔悴到了极点,
“父亲在牢里那最后几日,过得不好受吧…我知道的,多亏了任太医照顾一二…父亲还走得好些。”
“自从陈家被抄,别人都是躲着走,就连本宫身体不适,也只有您愿意这么急急地赶过来。”
“陛下现在对陈家有多憎恶…您也清楚,告诉他,就等于害了这个孩子。”
“娘娘,再怎么说,毕竟是陛下的亲生骨肉,陛下如何会……”
陈皇后看向他,眼睛红红的,她缓缓抬起手,有些发抖地摸向自己的小腹。
“你真的觉得,他……容得下吗,”
说着,已经哽咽,
“这个孩子也是,陈家的后代啊……”
楚奕确实没有诛陈家九族,却将所有男子都发配边疆,女子也皆贬为奴籍。
陈家在元辰为官已有三代之久,陈悯颜的祖父陈斯更是曾位居左相的高位。那是怎样无限的风光与荣华,父亲甚至曾与她说过,陈家基底繁厚,便是先帝也会给几分薄面,如今皇帝年少,更是好拿捏。
可这“好拿捏”的君王,下手之干净狠辣,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陈家百年基业,被他一夜之间连根拔起。
想起父亲被打入大牢的那一夜,楚奕来凤鸾殿时的眼神,她的身子便开始止不住地颤栗。
她惊慌失措,她一心想为父亲求情,而楚奕只是沉默地一次次斟满面前的白玉酒杯。
她第一次见到楚奕喝了那么多的酒。
陈悯颜从来不想把她的夫君推上两难的境地,她的内心挣扎万分。
听着她的恳求,不知过了多久,楚奕轻笑了一声,那双好看的眸子微眯。
他站起身,将手里的白玉杯放下,也许因为醉酒,也许因为身上的华服过于繁重,他走得有些不稳。
楚奕走到跪着的陈悯颜面前,轻轻俯下身,食指与拇指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陈悯颜吃痛,下意识想躲,但越是想挣开,便被捏得越紧。
“你说,他怎么那么,会心疼人呢……”
他道。低沉地自言自语,仿佛那些哭诉,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楚奕的眼神深不见底。不知透过自己,望到了谁。
陈皇后有些恍惚,泪糊住了双眼。
她在那一瞬间忽然明白,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两难。
楚奕的所有悲喜,从来都不为她所牵引。
什么夫妻,她在他眼里,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
生也好,死也罢,于楚奕而言,若是今日她被一同打入牢里,甚至就地处死了,他怕是也不会有任何情绪。
陈悯颜之前觉得他留下自己是顾念旧情,如今看来实在是可笑之至了。
陈家的破灭……自己改变不了的。
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
往事如同无尽的梦魇,陈悯颜摸着小腹。
她要保住这个孩子,一定要保住陈家的孩子。
陈悯颜被推上凤位,依靠的是家族之力。她懂事,她明理,她记得族长与父亲的嘱托:要她庇护陈家,要她不能忘本,家族的恩,一定要回报,陈悯颜一一应允许诺。
可真当大祸临头的时候,这多么像一个笑话。她又能庇护谁呢?
她不知道楚奕听到自己怀孕的消息会怎么想。
她太害怕了,她赌不起。
所幸楚奕几乎不入后宫,这凤鸾殿,极大极空。
能瞒得住一日……也是能护得住一日。
若孩子能平安降生,等大一些,便送他出宫。
这是陈悯颜,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