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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铜铁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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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到了那堵宫墙。
朱红色刚刷上去,雨水一润更为鲜亮。
坚硬的平地铺到了人常走的每条路,几乎可以在宫中鞋不沾泥。
听说叛军打到过这里,淮贤一路走,一路看,没发现明显的刮痕。
淮贤在长廊尽头停住脚步,那堵宫墙建成之前,晴天从这里原能望见城外的湖,仿佛镜子折射的光在眼前一晃一晃。
墙盖得高,周边不许栽树,以防野猫作乱。
细雨模糊了这光秃的景象,他身后,笔直的屋檐规律地滴下水珠,砸在无可撼动的地上,那声音仿佛祭祀时敲的铜瓮,又仿佛渐近的脚步声。
他转身往皇上接见大臣的屋舍走。
打下南边的戎后,宫里忽然流行起了戎部水果做的点心和用椰子油梳头,藏室的男官用好椰油,先皇的男人用次一等的,粗使男子用孬椰油,到处都闻得到那股味道。
就连这里也有。淮贤边屈膝向裴熠行礼边想,是叫岑青来为她红袖添香了吧。
“回来了。”
裴熠搁下毛笔,写好批示的竹简摊开晾着。
“徐南止舍得你回来?”
淮贤站直,低着头不言语。
由于阴雨,桌上点着灯,不过不多。
“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
不看字了,裴熠把灯吹了,节省些灯油。
她做表率,下面的人才能跟着节省。
“此事诸多端倪,我有许多不解。”淮贤说。
“是啊,我们之间的矛盾没到动手的地步。风险极大,利益未知,不合常理。所以我彻查了一番。”
裴熠语调陡然阴沉下来。
“有人成心向她们散布我要清理掉她们的谣言。”
淮贤目光上移,昏暗的灰光里,裴熠盯住他。
“裴赟不知进退了些,”处死她之前裴熠剥夺了她的头衔,淮贤必须直呼其名,“却也没愚鲁到听信一些谗言就向长姐挥刀。那三人关系也不算密切,要她们齐心协力,共担祸福,不啻要山君与家禽同穴而居。”
停灵日那回三人发难,裴熠略施小计就叫她们互生疑窦,闹不起来。
“恐怕有不止于谣言的东西。”
“死的威胁还不够吗?毕竟我是真的做得出来。”裴熠咧开嘴,“她们怕死在我手里,又舍不得在大尙的荣华富贵逃往境外部落,才决定豁出去搏一搏前程。是为了保命这无比正当的理由。一旦事成,过往种种一举清算。我感到的清算她们的爽快,她们肯定也想感受,死都想。”
“您言重了,亲姊妹之间,情谊总归是断不了的。”
“呵,别说地位不等、利益不均这种大头,就是生活小事的摩擦和龃龉都能让我们这种本就薄情寡义的人挥刀相向。”裴熠捏了捏自己眉心,“少说场面话吧,说说你的猜测。”
淮贤沉吟良久:“不满新法的富庶州郡的撺掇?”
“不论来自哪个州的,都觉得我杀裴赟太过了。一个个可会说风凉话,有谁夺她们的执政权,那人连其九族怕是全尸都留不下。”
“臣子与皇上的视野毕竟是不同的。您为裴氏把皇位坐得太稳了。”
稳吗?裴熠想笑。
没有血脉相通的姊妹辅佐,她又是这个年纪,怀孕生产便是鬼门关走一遭,赌赢了身体也必定滑坡。系统功能不多,不堪依靠。
只能从姊妹那带回来的一帮儿男里挑一挑,看能不能培养出几个好的。
“在你眼里,我的人生如何,成功吗?”
“何出此问?”
“昨天和岑青下棋,下着下着他就哭了。好像我很悲惨,他很可怜我。”
“不是因为他母亲刚被您贬谪到姒州?”
“……他没提那事。”裴熠搓搓额头,“他说我对她们仁至义尽,她们不该那么辜负我。”
马车上没少颠簸,这会儿站得久了,淮贤的腿隐隐作痛,不得不打起精神维持姿势的端正。
而此时此刻岑老娘莫不是在苦旅之中挨冻受饿,担惊受怕。
裴熠是砍人、贬人的那个。
从小到大,别说推她一下,饿她一顿,敢对她不敬的现在都不知道在哪。
“岑郎君此人,不受身份、职责所限,不为亲缘所拘,将您的遭遇高举过自己的头顶,高举过天下人的头顶,此乃真正的侍主之道。我深深受教了。”
裴熠嗤地笑了。
“行了,这弯拐的,感觉我也被骂进去了。”
她指了指窗边的椅子。
“怎么还站着,坐。”
椅子比他站的离她近些。淮贤过去坐下。
“你一走半年,我还担心没人能做你做过的事。没想到你抬举的那几个人真就顶上了。”
“把事做好,培养能做事的人,是为臣的应尽之义。”
“你就不怕我用不着你了,不召你回朝?”
“那我现在应该在徐郡守的屋里烤火,闻着他那奇怪的药汤味,清香的树叶水味。”
“直说嘛。”裴熠哼笑着偏头,叫侍从搬进来炭盆。“还能短你这个了。”
“也不是温度和气味,那些只要想就能重现的东西。”淮贤在袖中小幅度地按揉转动着手腕,“这些年,该享受的我都享受到了。人一旦应有尽有,就会渴望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看来你是舍不得从徐郡守那回来了。”
“微臣惶恐。”淮贤谦谨地向下压低自己,“您可能难以理解,我始终有一种无孔不入的忧虑,我一刻不停地猜疑着:所到之处、经手之事都酝酿着一场巨大的失败和羞辱。失去渴望的蒙蔽和牵引,我不知道我还能绷紧那根弦、面面俱到多久。恐有一天在其位不能谋其政。”
“你惶恐?那死在你手里的人怎么会比死在上阵杀敌的将军手里的都多。”
裴熠像审视什么新鲜玩意似的眯起眼睛。
“别再说什么没杀过一个人,双手没沾过一滴血,我听都听烦了,你还没说烦,这话你自己真信不成?”
“愿意相信什么就是什么,私以为,这便是人这动物最妙的地方。”
“其实你一进门,我就闻到一股子味道,覆盖了该死的椰子油和霉菌的味儿。”
裴熠看着他的眼睛,表白一般郑重而诚恳。
“一股像夏天的粪坑一样温暖,强烈又刺鼻的腐臭。是你灵魂腐烂的味道。”
淮贤动作滞了滞,呼吸一时都暂停。
“我早该想到,你姬淮贤在姜司会的后宅给她赚了那么多功绩,岂会满足于司会。我任命你为冢宰,即刻上任——现在还惶恐吗?”
淮贤有一阵子没有动,仿佛粘在了椅子上。
半晌,他缓缓把自己从椅子上撕下来,跪谢皇恩。
淮贤回甫阴后的两年一直没再往熙郡寄过什么。
式凉从姜家人那里听到的关于他的消息都是好消息。
然而那一天,淮贤突然出现在郡守府衙,来找式凉。
他说他忽然不知道舌头怎么放在嘴里了。
贴着下面别扭,抵着牙齿不对,贴着上牙膛也怪异,舌头跟其它部分就像彼此没见过一样。
明明没吃什么特别的,嘴里却有过量的口水,咽也咽不净。
还有吞咽唾液的时机,牙齿咬合,哪哪都不对。
他说话比较快就会被口水卡住、甚至呛到,他只得慢慢说话,同时频频咽口水。
式凉没接诊过这类病例,给淮贤把过脉,也在太阳下仔细看过了他的口腔。
淮贤的口腔状况良好,舌苔看着很漂亮,比大部分人都健康。
反倒是他手臂的痛症变得不大妙。从脉象来看,他每每抓握、擎重物都会有异样,他却毫无所觉、不以为意。
式凉观察他,应该是怕口水淌出来不雅观,他总是并拢双唇,紧咬着牙,脸颊酸痛才想起放松。
他也说他有时在睡梦中感到牙齿摇晃,想张嘴张不开,像生了锈的青铜门一样。
式凉猜想他是精神层面的问题诉诸于躯体反应了。
舌头的位置之于他,就如同曾经噪音之于自己。
不能称他这情况为病。式凉也不认为他是装的。
往往别人看起来很奇怪的这类来源不详、难以言明的困扰,比单纯的疼痛还难以对付。
“可我,”他似乎不相信这个结论,“已经是冢宰了。”
他请的假不长,很快就要到回去的日子,式凉浅试过几种药方,全部没用。
“如果汤药治不了,还能怎么治?”淮贤倒不太着急的样子,“我要像得了狂病胡乱流口水的狗一样被打死了吗?”
式凉弹了下他的额头:“别乱讲。”
但即使汤药没用,他也有好一点,说话利索多了。
他手掌按在自己的嘴上,看式凉翻药典,抄录配比,时不时还拨弄那堆乱七八糟药材。
“你的舌头平时都搁在哪?”
“头顶。”
“搁在哪嘛。”
“有时也放在肩膀上,一天左肩,一天右肩。”
“……”
式凉忙着翻书,随口糊弄。
历史文明太短,可参考文献太少,光是他这些年写的都快有古人留下的一半了。
但是不翻书他又不知道能做什么,就算求助系统,系统应该也处理不了这类心理疾病。
式凉余光瞥见他搬着凳子坐到了自己身边。
刚想说这样我胳膊伸不开,抓不了药,淮贤一把抓住了他下颌,拇指和中指扣住了他两侧骨头,使他张开嘴。
“那你这里的是什么?”他就像式凉给他检查口腔一样,扫视着式凉的嘴里。“疣子吗?”
他笑着说着,眼睛不笑。
“要不要我给你割下来?”
式凉无言以对,想回答也得他先松手。
他咽了咽口水,对自己嘴里再一次凸显的不适感到恼火。
“这种病症会不会传染?”
淮贤松了手,向下搭在他肩上。
“不会。”
他注视着式凉合上的嘴唇:“十分确定吗?”
式凉点头:“是。”
他话音未落,淮贤扳过他肩膀,双唇贴上他的。他们身下的凳子在地上刮出尖锐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