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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1、铜铁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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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凉来到这个世界,久居的城除了业已消失的京口、鲤郡,就只剩殷郡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如此需要熟悉的地方,而提不起让一个地方变得熟悉的气力。
清楚这种需要是源于空虚软弱,他也顺从了它。
尽管顺从它并没有让他恢复什么。
当初听了淮贤的留在甫阴将会怎样,式凉觉得那跟和淮贤结契一样不能设想,不可接受。
身体年龄最长的裴熠年近半百,他比她年轻不了几岁,淮贤的年纪也超过了这个年代的平均寿命,彼此的人生都到这了,不必再掺和。
不去甫阴,结束这个世界前不见淮贤或裴熠……至少淮贤找过来之前他是这么想的。
淮贤想安排他做熙郡的郡守,式凉连挪步去熙郡都困难。
于是淮贤就等他克服困难。
他不去熙郡,淮贤也不回甫阴。
式凉以为他贵人事多,总耗不过自己。然而淮贤似乎是豁出去了,就陪他在殷郡住下,和他一起打理屋舍,帮他调配、碾磨药材(虽然淮贤弄的大部分都不能用)。
遇见难得一见的大晴天,他们把箱底的东西翻出来晒。
其中就有式凉从隔壁旧居拿回的,裴熠送的虎皮。
“皇上保存的那张我也看过了。”淮贤抚摸观看了许久。“都不是杀人的那只。”
他瞥见过那只咬死裴郦的凶兽的花纹,至今未忘。
“她找错了真凶,不止一次。”
他兴味的神色,让式凉简直怀疑他一开始就是冲着裴熠的妹妹郦王去的,没有别的选项。
这种怀疑相当说不通。
如果说他对裴熠的娣妹、母亲下手,是不忿裴氏获得了殷氏身后的皇位,可他现在还为姓裴的皇上卖力。
如果说他为的仅仅是扶持裴熠,且不论哪来的感情基础,他要铲除她的皇位竞争者,也不该杀闲云野鹤的皇子和幼小的皇男,而应该优先杀裴赟那三个。
式凉就是不想无端揣测、疑神疑鬼无意义地伤脑筋,才不想再回甫阴见到他们。
他在此耽搁,式凉对于他来之前的事一概不问,他也一概不提。
他仿佛真要在这把日子长长久久过下去。
前一天他提出搭建院墙,第二天请教泥瓦匠,雇车拉来了材料。
院墙盖好那天更是说出:“咱俩在这个小屋厮守到老也不错啊。”吓得式凉立马有了去熙郡的动力。
“怎么改主意了?”
马车上,淮贤笑笑地问。
“朝廷大员损失的时间、损耗的政治资本,落到在下一介草民头上,很难不改主意。”
“瞧您说的,折煞我了。您是我先生,还是我舅舅呢。”
式凉可没想过能在这时候听他喊自己舅舅。
“为何是熙郡?”
“不久前我妻主离世,我要在熙郡为她守孝半年。”
难怪淮贤敢跟他耗一个月都不慌不忙。
“契礼那天我摸过姜司会的脉,她身体极硬朗,再活十年不成问题。”
“我自然不质疑您的医术,只是疾病来去如风,死生恍惚如云,无人能预测。”
淮贤慢慢地不动感情地说。
“她人和善,明事理,一直在帮助我,教会我许多事。哪怕徒有妻名,我也理应为她守孝。”
“可以为她守孝,却不能让她活着。”
淮贤眉头轻蹙,仿佛是被为难的那个人吐露苦衷:“你该给我去信的。”
不是担心他的安危,又没有离开朝堂前来找他的时机和时间,淮贤岂会用裴司会的死创造这个窗口。
他也不想这么早失去那么好的挡箭牌,所有的计划都要提前。
式凉掀开马车帘子,看窗外摇晃的风景,阴沉的秋阳跌落,残风卷枯叶。
“我冷。”
式凉深吸一口土腥的空气,放下帘子。
“我到外面坐。”
“你这样好像我做错了什么。”
式凉扒开厚实的门帘,坐到了赶车人旁边。
到了熙郡,淮贤的人已恭候多时,甫阴的消息一拥而来。
半月前裴赟,裴螭、裴鸼夜里发动叛乱,逼宫裴熠。
混乱中裴螭中箭身亡,裴赟,裴鸼兵败后被裴熠幽禁,听候发落。
同时熙郡存着裴熠寄给式凉的信,那是三大张绢帛,密密画满了字,看时间大概是逼宫后第二天写的。
信上描述了那场叛乱,和淮贤的情报差不多。
她的语句抽离感情,像报告一样,唯有最后一句,她写:“可能我不该继位,我只守护得了姓氏,守护不了我们一家,容忍不了她们。”
她写这么一封信来,是要他对如何处置那二人提出建议吗?
式凉拿不准该给她回什么内容,尘埃落定的消息已传了过来。
裴螭厚葬,主犯裴赟处死,从犯裴鸼贬为庶民,送回嬴州让宗族严加看管,她们的儿男全部送入宫中,教养在皇上膝下。
式凉寄出了给裴熠的信,不久收到回信,只有一句话:我很好,一次任务失败而已,无需挂心。
随信附着同意式凉做熙郡郡守、封淮贤做下一任司会的旨意。
裴司会下葬已有三月,淮贤余下三个月孝期,他连故去妻主埋在哪都不清楚。
熙郡富庶清平,被乡姥和裴氏管理得井井有条,郡守基本是个虚职,会给郡内情况做年终总结、把文件入库即可。他让式凉做这个,就是用一份世俗职责把他绑在这,让他不能乱跑。
淮贤住在裴氏,但式凉天天都能在郡守府衙见到他,有时一待半夜,谁都不敢说他什么。
他会待到半夜也没有不堪理由,这几天是每年月亮最圆的时节,他们在一起赏月。
府衙后院青树葱葱,花丛繁繁。
在这样晶莹剔透的夜晚,往往应有青泥炉温酒共酌,吟诗作对。
可淮贤不作诗。
式凉右耳炎症有复发的风险,淮贤手腕有痛症,都不是全乎人,不宜饮酒。
聊天,聊甫阴一别之后,双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能聊的很有限,淮贤不太想说朝上的事,式凉单调重复的日常也没说头,但他们也从没缺过话题。
“我不理解一个人为什么会渴求另一个人。没有一对眷侣的结合是我能理解的,我连我对你的感觉我都不理解。”淮贤手虚围着热茶,“要举理由能举很多,但没有真正说得过去、确定无疑的。”
“就跟活着一样,你不需要为你的渴求找出一个支撑它的理由。”
式凉留意着淮贤衣服和煮茶炉子的距离。
“虽然大多数时候人们觉得不确定的东西很可怕,但其实最为可怕的,总是那些确定的,不能更改的东西。”
“你不坚决地离开我,”每一次淮贤目送他离开,都觉得他会杳无踪迹,不能再见到了,但每一次都能找他回来。“是在怕什么吗?”
淮贤告诉过式凉他的恐惧,式凉还没说过自己的。
“你问我怕什么,我是鬼,你应该怕我。”
“我很怕你,你看不出来么。”
式凉俯身,拨开他遭炭火舔舐的衣摆。
不是不能坚决地离开他,而是不能坚决地靠近他。
“我离开这个世界还有生命,但如果在一个世界牵绊太多、太深,消耗太大,离开这个世界后我难以维持形态。”
淮贤把那块发黑的衣摆拎起来,不舍得远离热源。
“谁规定的?”
“没有谁规定。”
式凉抬头望向空中那片星球投出的皎皎虚影。
“我存在了很久,几乎始终混迹在人类中,以致欠缺道德自觉和为人的热情,但有些人像怀揣着某种引力法则,你去了解就会产生纠葛,被吸纳,无法抽身……尽管严格意义上讲,无法抽身的情况从没发生过。”
淮贤手指在反光的杯沿上滑动,搅乱水汽。
“我是那些人之一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对你来说重要吗?”
式凉转头,望向他,他也支着下巴望着自己。
“我可能对你一无所知,我可能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清楚我相对于你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所以我说你让我害怕呀。”
淮贤弯腰把凉掉的茶倒在亭子外。
“我听过很多人说‘人心可怕’,我觉得人心愚若、麻木、虚伪、贪婪、随便、自相矛盾,令人恶心,的确可怕,那也是低劣得可怕。它可怕,我就比它更可怕。”
杯中碧水随着他的话语缓缓流淌净,他从炉子上隔着棉布拿铜茶壶的把手,把杯子添满。
“我却一点都不知道我要怎么不怕你。和你一样变成鬼,存在很久很久吗?”
“你想么。”
系统一直说它要换宿主,正好他也差不多够了,如果淮贤想——
“宿主,收起你危险的心思。”升过级的系统机敏非凡,“把我转手你也看看下家啊!”
十来个世界下来淮贤这样的都少见。
哪有刚出虎穴又入地狱的啊。
“像你这样活得老久,长出一大堆无可救药的同情心吗?”淮贤抬起眉毛,手指捏紧了杯子,“我不想。”
“呼,他不想耶。”系统感觉捡回一条小命、许多尊严和数不尽的快乐。
“那真糟糕。”
不过该说不说,活久了副作用不是同情心,而是活够了。
并伴随着一点浅薄、动摇和胆怯。
融入一个世界越来越困难了。未真正融入就不得不抽身,如同从一书半卷浮光掠影地学习知识。
还有就是,他的确有害怕的东西。
在类似现在这种精神虚弱的时候,全情投入的状况会发生,不分对象的发生,他害怕自己陷入那种陌生又狂热的状态,害怕决定投入还投入不了,发现自己原来根本没有那般力量和意志,没有深情和失去理智的能力。
打从心底,他就不认同失去理智是一种能力,而深情似乎又与之挂钩。
激情燃尽之后,他的冗长旅途势必将迎来终点。他早就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却没能力达成触发结局的条件,多少有点自取其辱。
而且真的不是利用吗?
利用另一个人,抵押理智和最后的感情,给自己一场好死。
会围绕着“不管不顾的深情”思考这么多,也算是他下意识与“失去理智”建立的隔离。
明明他需要的是跳入洪水那样的无意识。
抛开有的没的思考,谈论纯粹的感情,淮贤是再糟糕不过的对象。
这样的对象却能触动他。
式凉不知道该怎么办,完全不知道。
冬天最冷的世界过去,淮贤结束孝期,回甫阴复职。
他来府衙与式凉告别,式凉送他到大门外。
“祝愿你归途安顺。”
淮贤抱了抱他,在他右耳边小声说。
“是去途。”
式凉听不到,直觉他说了羞于直言的告别,想不出那是什么。
他突然发觉自己想象力的欠缺。
他怎么想象得出姬淮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