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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8、铜铁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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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阴附近地势平缓,城外有片广阔闪亮的湖,沿岸生满垂柳,三步一亭五步一台,游人络绎不绝。
极目远眺湖的另一侧,能看到有堤坝正在修葺。
式凉沿路观察,甫阴不像京口是各地人拼凑起来的城市,这里本地人居多,外来者也多与甫阴地理位置相近、语言文化习惯相似。
这个时代的人动物性强,领地意识重,如果京口人跟着迁过来,矛盾不会小。
式凉不禁设想,裴熠究竟是无心之失,还是可以作为而放任了。
淮贤的住处易于打听。
那处地段上佳,四通八达,宅邸有正门后门和两道侧门,他也没留意自己走到了哪扇门。
看门的很谦谨,式凉报出名讳,她问了几个问题核实,恭敬请他进去。
她把他交代给另一个像是管家的人,那人殷勤引路,向他说明府上的布局,主人的去处,请他等候,她已经派人给淮贤传递消息了。
式凉感觉自己并非到了熟人的家,更像是进到了一个人员精干、组织严谨的机构。
精致的游廊外是假山造景的园林,不见一株花。
除了停在树梢上的燕雀,摆放的都是标本的动物。
他制作标本的手艺愈发精湛,式凉一眼看过去险些信以为真。
淮贤很快出现,应该是一听到信就回来了。
“您怎么不提前来信?”
“临时起意。”
又说回“您”了。
“手。”
淮贤让管家等人下去,把手递给他。
式凉把了一会儿脉,又从他手腕的骨头摸到肩膀。
淮贤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想到一种疗法,应当可行。”式凉放开他,“帮我准备一些器具。”
“如果是你常备的那些,我府上都有。”淮贤反手抓住他的手,“你再不来,我还想寄给你呢。”
器具中不止有青铜的,还有生铁的,铁器的工艺有所精进,式凉用起来很顺手。
到了傍晚,他已制好所需的。
淮贤把玩着那圆柱形手指长、草黄色的东西。
它是用功效接近艾草的两种药草制成的。
“把它点燃,涂了膏药再温炙这几个穴位,能温经通络,散寒祛湿。”式凉在穴位图上标出重点,“膏药是关键。”
很多穴位在腰腹,他自己就能做。
淮贤在式凉指导下,于胳膊上试了试。
“短期可能不会见效,需要时间、规律。”
“那条绢帛你有没有带在身上?”
式凉带着,淮贤要了过去,用药草条点燃,烧剩一角时丢进痰盂。
“只是那晚梦见了在康氏的冬天,无论写了什么,都是过去,都是幻觉。不该留着。”
式凉把它带在身上,就想到也许会这样。
“我还没到三十岁,但这三十年我像是过了三辈子。”
灯火之下,他的白发与青丝融在一起,年轻的面庞反而显出些许死气。
“已经回想不起来,拥有‘第一辈子’那样没有疼痛、充满力气的身体是什么感觉了。”
他目光一转,扬起笑容,提起神采。
“我怎么总跟你抱怨。说点别的吧,你想知道什么?甫阴大概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你想要什么?”式凉把他脸旁碎发拨到耳后,“什么能让你心情好一点?”
淮贤笑容渐渐维持不住,咬着下唇。
静默良久,他闭眼摇头。
“我们还是来说裴熠坏话吧。”
第二天式凉就被她请进宫去。
裴熠倒不是用系统作弊听见了兴师问罪,她也不惯于依靠系统。
皇上病了。她要仰赖式凉的医术。
按理希望皇上多活一天是一天的应该是淮贤,但他绝口不提。
接连失去蔡茵和两个孩子后,皇上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迁都换了水土更是雪上加霜。
“不用有负担,你治不好她,说明她命里该绝。”
许久不见,裴熠面对式凉,罕见的纠结扭捏起来。
表达想念之前,是否得先为劝退他道歉,又要用什么姿态道这个歉,还是干脆回避。
式凉从没把那笔账算在她头上,也不指望她为任何事道歉。
看过诊后,他直言她母后时日无多了。
“避免操劳,好生修养,可能七八年,否则三五年就到头了。”
“可上个说她再活十年不成问题。”
“那你去请那位神医吧,告辞。”
“别别。”
新皇宫占地变大,许多宫殿仍在修建。
裴熠给式凉在宫里安排了住处,让式凉为其制定诊疗计划。
事情不重,需要协调的部分比较繁多复杂,式凉忙起来,同淮贤只能在皇上的病榻旁见。
在和医药局和膳食房沟通期间,式凉碰到过岑青几次。
他照旧在藏室编史著传,但不似从前那般无忧无虑。
岑青向式凉旁敲侧击皇上寝殿里、朝堂上的一些事,他怀有目的,却顾左右而言他。
式凉起初以为他想为工作收集材料,好几次之后,才明白过来,他好像怀疑裴熠喜欢淮贤,淮贤则在同时勾引她们母女。
后世史书将如何书写淮贤,式凉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不过历史上王朝覆灭、文化断代、史料被毁也是常有的事。
何况一个王朝的历史相对于世界历程简直不值一提,岑青能辱没的只有他的史官一职罢了。
皇上久病疲劳,为多活几年,有了退位之意。
裴赟等皇子拼命延缓这一进程,不然这时传位定是传给熠嗣子。
式凉决定回鲤郡时,朝中尚无定论。
“您不能就此留在这吗?”
淮贤送他到甫阴城外。
“鲤郡偏远,而且恕我妄断,熠嗣子不久继位,恐有战事。”
式凉只叮嘱他秋深露重注意保暖,以及按自己留下的手卷规律治疗。
从鲤郡到甫阴一路安然无事,然而从甫阴到鲤郡,式凉途径的每一处都知道他到了,都有郡守亦或曾经做司空时的娣子、下属前来招待。
同样的路程他回去,多耗了一倍时间。
在距离鲤郡不远的驿馆,他又遇见了熟人胡猎户。
她说小猀病死了。
尽管知道这个时代三四十岁病死很常见,但那是牛犊一样欢实健壮的小猀。
式凉问她小猀什么病情,吃了什么药,如何下葬,她走这么远的盘缠哪来的,她都含糊其辞。
胡猎户仅一味强调没了小猀她生活的不易,所以她来姜州这片,想再找一个小猀那样的,还让式凉替她介绍遗孤多的郡县。
他以为自己有了家;
她以为自己有了一件超值的家具。
这是个有尊卑之分的社会,不同的地位塑造了他和她思维的差异。
式凉给胡猎户指路与西媕毗邻的妤州。
不出意外的话,裴熠继位后第一个攻打吞并的就会是媕。
媕人和妤州人凶悍善战,战乱中刀剑无眼,她自求多福吧。
最终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负责。
仅一个夏秋,几棵樱桃均已高过围墙,遮盖了半边院子。
先于裴熠继位的,是妤州爆发与媕的争斗,波及到姜州也是迟早的事。
学堂的娣子参军的参军,学生回家的回家。
大尙兵强马壮,不日便会取胜。
式凉靠山吃山,拮据生活,过得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隔年天气温暖,局面平定,估摸着裴熠继位的时机,他再度前往甫阴,预备向她贺喜。
各处都在用媕虜祭祀,尙人为恢复祭祀而对来年的收成充满希冀和动力。
式凉在甫阴城外就听到一系列消息;
新皇调回了平媕有功的班裕,勒令淮贤契给贺珩。
从当年淮贤逼疯班裕娣子、远离班裕那派,贺珩就越干越差,一路走低。契给他无疑是羞辱和驱逐。
传言淮贤当即晕倒在大殿,被抬回府中后已绝食三天,新皇不仅不收回成命,还派人看他绝没绝干净。
式凉进城,行李都没找地放,直接前往皇宫求见裴熠。
“我说那崽子怎么敢如此和我叫板,他必定是看准了你我关系非同一般。”
裴熠看见他就叹气揉脑门。
“朝野上下甚至嫡州乡姥都为他说话,让我如此头疼,让你一趟又一趟地踏入这滩浑水,本事真不小啊姬淮贤。”
式凉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好像听到了什么气人的回复一样。
看来淮贤的绝食逼迫给她的压力不小,式凉的到来使其翻倍了。
“我真不明白,有过我弟弟,你竟会看上姬淮贤那等人。”
“你认为他是什么人?”
“阴毒狡诈,自私自利,厚颜无耻,自作聪明,他的卑贱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为什么你要跟那个讨债鬼牵扯不清呢?”
式凉忍俊不禁。其余的他不作评判,唯独讨债鬼一词挺贴切。
她让式凉看淮贤提出的新的税制计算方法。
“核心就在那个以全国税收平均增长率为总数的税收返还机制。”
当年有部分坚决反对水利系统的乡姥,典型的就是嫡州,她们所在的州郡粮食品类落后,总量较少,税收返还计算的分子和分母按全国的总数算,便可使富裕的州郡分利给她们的州郡。
不然嫡州的乡姥怎会屈尊给淮贤说话。
此法能够缩小各州之间的差距,有利于大尙境内的和谐和朝廷的治理。
不仅有更多税款调用,还能与部分乡姥建立深厚信任。
可裴熠不是不会算数、不知好赖的人。
“看出门道了吗?”
“按这个算法,用理想数字举例,如果每年增收一成,基数越来越大,最后返还比例七八年会减一个点。现实中增速没那么快,但吞并周边部落后一定能保持增长,尽管缓慢,如此五十年、一百年,地方拿大头朝廷拿小头的局面会反过来。朝廷的集中收入将相当可观。”
式凉将淮贤的奏书看了又看。
“这算式真是漂亮。即使乡姥们擅长算数也没人能看出问题。”
“是你教出来的好学生。”裴熠补充,“别骄傲我没在夸你。”
“那你就是在夸他。我只教了他基础的。”
“你也清楚集权会造成何等的臃肿和腐败,苦难和压迫,这不就会发展得跟其他世界的封建皇权一样了吗?”
式凉卷起奏书:“钱权和事权可以分割。”
“我知道能,但怎么做?谁来做?你来吗?”
“所以你得用淮贤。他是能臣,是这个青铜器时代的铁器。”
“他不会做臣子。”
“他不是不会,而是太会了。”
式凉惋惜地望向裴熠。
“你还没发现么,他很早就站队你这边、为你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