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6、第 36 章 ...
-
关家小郎君去时不过十八,还差三月才过他那十九的生辰。
汴京里的小郎君们提起这人时感慨万千,一声声叹息尽数化作初夏的零星蝉鸣。
从前他们羡慕他马背上的姿容艳丽,羡慕他马球场上的明媚灿烂,羡慕他出身将门之家自小不受约束。
后来他们笑他眼瞎看上枢密使家的纨绔小娘子,笑他德行有亏被关入山庙,又笑他于雪夜之中乘一顶小轿进入季府。
原以为他这一生也就这样,成为家中长辈教导郎君时的笑柄。
谁能想到名震京师的忍字帖是他所书,家中姐姐妹妹但凡有追捧忍字帖的,无不在扼腕叹息季小娘子的好运。
如今他去了,因是替上君后殿下抄经挡灾之故,追封福慧族卿,除却风光无二的身后事外,更有京中风花雪月的文人学士颂词祭奠。
季禾抚握住棺中人冰冷的双手,犹是不敢相信这人已经死了。
猫都有九条命,更何况是枪林弹雨里闯过来的关楼。
“让开……”
季家使女倒在地上,一个个捂着胸口哎哟连天。
季禾抚慢慢转头,一身形魁梧的中年妇人怀中抱着一个木盒子,一脚正踩在锦瑟胸口。
季禾抚慢慢转回头,低声说:“拉出去……别脏了他的灵堂。”
听得她吩咐,使女们再次围上前,挡住妇人前进的步伐。
“季禾抚,我儿子死了我来送他,天经地义!”妇人将怀中木盒一掷,正好落在一旁的桌子上。
两手得出空闲,妇人抽出别在腰际的刀,只拿未开刃那面与使女相抗,一面骂骂咧咧:“我儿子身强体壮,进你季家不过半年就死了,就算是跪抄经书也不可能患上咳血之症,一定是你……你这个风流成性的东西……”
她的话与刀剑碰撞声混合在一起,季禾抚并未听清楚,就算听清楚也不重要。
关楼死了,她的安全感没了,精神支柱断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原来所谓的恨,真的会随着人死消散,留下她记忆中美好的关楼。
季禾抚抹去眼角泪珠。
哨子寨前的那句话,她放下了。
关家祖宅的旧规矩,她放下了。
花落有重开,人无再醒时。
棺盖慢慢阖上,季禾抚也慢慢起身。
关山一脚踢开无端,用刀刃卡住棺盖,棺中人音容笑貌犹在,关山一个趔趄差点倒地。
季禾抚盯着她:“让他安静地去,不好吗?”
关山没有说话,将抱来的木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套甲胄,她颤抖地将银白甲胄放入棺中。
“你同阿娘说想要一副盔甲,阿娘答应你出嫁时当嫁妆给你,”关山轻抚儿子冰凉的脸,“早知道会变成这样,阿娘当初就该拦着你父亲,什么私德有亏……我家的孩子私德有亏又怎么了?大不了在家中养着就是……”
季禾抚神色冷漠。
在不许医师治疗时,在任由关相公将他作为搭救关晴的筹码时,在关相公宣布关家郎君死亡的消息时,在大胜归来却不上门看一眼这所谓的儿子时……
“你儿子早就死了。”季禾抚冷静道。
关山红眼瞪她,杀伐之气扑面而来,好似要将她压制的彻底失态。
季禾抚冷笑一声,随后抽出卡在棺盖上的刀,横刀扫去。
“早知今日,当初为何要阻拦我与木木,”季禾抚一刀劈去,关山侧身闪躲,“既然不惧私德有亏,为何送他入山庙受和尚欺凌……关晴自己惹来祸事,凭什么要他像一个商品一样被用来交换……
“就凭他是个庶出的男子,不重要是吗?”季禾抚继续劈去,“既然不重要,如今又来他灵前假惺惺做戏给谁看!
“木木当初对我说,说他阿娘最为开明,教他习读兵法,教他舞刀弄枪,”季禾抚红了眼眶,愤恨看向关山,“可也是他最开明的阿娘,在他苦苦相求之时割断衣裙,在归来后对他不管不问。
“现在木木为上君后殿下消灾而亡,封了福慧族卿,你就来攀关系了,”季禾抚横刀而立,“别怕,禾抚这就替你赶走她!”
关山呆愣在地。
倘若当初不拒婚,关楼风光出嫁为她正室,就没有山庙里书写忍字帖一事,便不会招来跪抄经文的懿旨,患上咳血之症英年早逝。
可若当初不拒婚。
关家与季家联姻,她在军中颇有威望,季大人是掌管天下军事的枢密使,官家的心腹大臣。
只有无威胁,才是心腹啊。
“还不快拦住你们小娘子!”
季敞束匆忙赶来,易弦无端后知后觉,连忙抱住失控的季禾抚,锦瑟趁机用刀把敲晕季禾抚,将她带回来仪院。
关山捧起静躺在地上的刀——她征战沙场的伙伴,随后怆然泪下。
半生戎马,不就是为了家人安康。
却不想得官家忌讳,晴儿离家,楼儿身死,家中的夫郎思女心切害上大病,就连老父亲都因连番刺激,终日缠绵病榻。
铁刀静静躺在关楼身边。
就让这把刀,代替娘为你扫除黄泉路上的恶鬼。
棺盖阖上。
“起灵……”
福慧族卿,季关氏,年芳二九,于漫漫初夏中渐渐消散于汴京城的舞台上。
—
夜深人静,鹧鸪轻鸣。
“快,快给人挖出来,”一队黑衣人肩扛锄头趁夜色遮掩来到墓前,“十天了,禁军终于撤走了。他先人诶,再捱下去小关爷没死都要真死了……”
来人拉下面罩,叉腰深呼吸,正是铁马。
他旁边的人也扯下面罩:“别磨叽了,快挖个洞,给小关爷抬出来,不然真憋死了,宋医师的马车还在等着呢。”
他们身后的一行黑衣人没说话,手脚麻利地开始干活。铁马长刀立即加入她们,虽然不如她们干活麻利,好歹也是出了一分力气。
“唉,娘子到时候不会罚我们两个吧?”铁马轻叹。
长刀十分卖力的挖土:“这就不用我们担心了,小关爷都说了会保我们。”
“看见了……”
忽闻一声惊呼,铁马长刀登时来了精神,更加卖力,洞口逐渐扩大,一行人跳入洞中,正好落入停放棺木的墓室。
其中一人取下插在腰间的铁榔头:“快起钉!”
铁马长刀大气也不敢喘,两人相互依偎站在棺木旁,终于等到长长的棺钉全部起出,连忙推开棺盖。
棺中人好像睡着了一样,不作他想将人抱出,黑衣人之首吩咐两人先行带走关楼,同时迟疑了会儿,将关山放置在棺木中的银白甲胄与她佩刀取出。
“你们且在守灵茅屋等候季小娘子,将此事原原本本的告诉她,让她去找宋医师。”
铁马长刀对视一眼:“是。”
—
季禾抚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梦,她好像坠入云间,身体不由自己控制,神智浑噩间用刀劈向关楼这世的母亲,她好像听见一个女子愤恨又清丽的声音。
“你是谁?”
“季禾抚。”
“你又是谁?”
“我也是季禾抚。”
“盼儿,盼儿……”
轻柔的呼唤声在耳畔响起,季禾抚猛地睁开眼睛,陈相公手执丝帕抹眼泪。
季禾抚揉了揉眉心,音色沙哑:“父亲……”
陈相公惊喜道:“快来人啊,盼儿醒了,快去请医师来。”
听见陈相公吩咐,来仪院里的僮儿使女便忙活开,季禾抚默默靠在床榻上,用力锤了锤脑袋,随后神色黯淡。
关楼不在了。
“我怎么了?”季禾抚询问锦瑟。
锦瑟瞥了眼其余忙碌的身影,靠在她耳边低声说:“娘子气血攻心,在小关爷灵前晕了过去。”
季禾抚就要下榻:“我要去找他。”
锦瑟按住她:“娘子昏迷十来日,小关爷已经安葬了,去的风光。”
“什么?”
锦瑟继续说:“铁马长刀自愿为小关爷守灵,如今已不在府中。娘子若想见小关爷,还是先养好身子吧,不然相公是不肯放娘子出府的。”
季禾抚苦笑,养好身子又能怎样,不过是见一方刻有关楼名字的石碑。
多可笑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方石碑。
季禾抚握拳,头一次自她来后生出对皇权的不甘与愤恨。
凭什么皇帝就能无缘无故的要人性命,明明关楼什么错也没犯。
倘若只是因为一幅不服软的字帖就要人命,这和昏君有什么两样?
一个皇帝不能心怀天下,小肚鸡肠。
政事上惧怕变法,军事上守内虚外,经济上欺压穷苦,文化上忌讳男子。
她又凭什么受天下人供奉做一朝皇帝!
—
五月是为恶月,天气骤然炎热以至百病多发,汴京人家悬挂天师画像,以期盼天师消灾挡祸,化解恶月之灾。
于满城喧嚣声中过,季禾抚不闻半分热闹。
一人一骑一壶酒,独坐坟前至黄昏。
季禾抚抖落酒壶,空悬半天等不到一滴酒落下,她黯然放下酒壶,指尖拂过石碑。
“关楼,我多想替你报仇啊……”季禾抚头靠在石碑上,“可我笨,我没能力,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替你报仇……”
“关楼,那天我大闹你的灵堂,是我不对,我打扰了你最后的清净,”季禾抚喃喃自语,带着醉意,“关楼啊,你算得上戎马半生,却落得这么个窝囊死法,你气不气啊?”
“我猜你肯定是生气的,你要是生气能不能睁开睛再坚持一下,就坚持一下,就算不想看其他人,看看我也好啊……”越至后面越是语无伦次,季禾抚抱着石碑大哭,“看看我啊关楼……怎么又丢下我一个人了呢?”
“你看我,我这个人嘴巴上说着要独立要自主,可是我什么也做不到,没有你的庇护我什么都不是,你怎么就放心我一个人活着呢?”
“你都知道,还跟我闹脾气。”
清冷的声音再次钻入耳朵,季禾抚不敢置信地抬头。
一黑袍男子负手而立,身姿挺拔,眉宇间昂扬着勃勃生机。
“关楼!”
季禾抚跌跌撞撞奔上前,直到搂住他的脖子才得到一分真实感。
这不是海市蜃楼,这是真正的关楼,带有活人气的关楼。
关楼手箍着她的腰,两人紧紧贴合,不留一丝空隙。季禾抚贪婪地吮吸他的气息,身子一颤一颤的。
“好了,别哭了,”关楼轻拍她的肩膀,“再哭,你脸上的胭脂可要染红我的衣服了。”
季禾抚稍稍止住哭声,哽咽道:“你骗我。”
关楼愧疚道:“对不起。”
季禾抚一把推开他:“你知不知道我多难过,我为了你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关楼连忙上前将人抱住:“对不起,我不该骗你,我是怕提前告诉你了……只有你伤心过度,皇帝才会相信我死了。”
等待怀中人不再挣扎,关楼慢慢松开她,轻轻擦去她眼角晕染开的绯红胭脂。
黄昏,鸟归。
风过,树响。
关楼捧着她的下巴,神情专注,他盯着季禾抚哭红的双眼和两靥醉酒的嫣红,轻声一笑。
低下头噙住她柔软双唇,撬开她的牙齿,手抵住她的后脑,侵略性的安抚令她冷静下来。
手缓缓环住他的腰,季禾抚闭上眼睛,沉醉在这场梦幻之中。
她怕她一睁开眼睛,他就不在了。
月明,星繁。
关楼摩挲她的嘴角,低声道:“我回来了。”
季禾抚点头:“嗯。”
来时一人一骑,去时两人一骑。
关楼住在宋巍城外的别庄中,庄子不大,胜在五脏俱全,他牵着她的手走进庄中。
铁马长刀正巧在庭院中看星星,一见两人牵手而来,立即起身,耷拉着头立在墙边不敢说话。
季禾抚瞥了两人一眼,知道是他们趁自己每日不在房中的时候喂关楼喝下不死药,并没有说话,哼了一声走进房中。
“完了,完了……”
“不说话的娘子比说话的娘子更吓人,完了……”
关楼斜了眼抖成筛子的两人,笑骂:“听我话的时候不怕,现在才怕,”他关上房门,“烧水去,我挡着她。”
二人如蒙大赦,一路小跑消失在庭院中。
季禾抚坐在榻上:“我不气他们两个,我气你。”
关楼脱下外袍:“气我什么?”
季禾抚冷哼:“气你不告诉我,却告诉他们。”
关楼嗤笑:“我的错。”手指轻挑,解开她外衫系带。
季禾抚并未察觉,依旧冷着脸:“你怕我会坏事?你不相信我。”
夏日本就穿的少,关楼手滑过她的手臂,心不在焉:“我信你的,没有人比我更信你。”
季禾抚拍开他的手:“既然信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关楼眸子逐渐沉下来,盯着她起起伏伏的胸口没有说话。
许久得不到回音,季禾抚茫然抬头,只见这人嘴角上扬似笑非笑。
关楼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脑袋凑在她修长的脖颈处,低声说:“想你了。”
季禾抚耳朵唰一下红了,眼神左顾右盼,愣是不敢将视线落在关楼身上。
关楼倾身向前,两人慢慢倒在榻上。
“我教你,好不好?”
缓缓取下她斜插在发髻中的步摇,关楼心猿意马。
“好。”
翌日天明。
季禾抚悠悠醒转,身旁人还在熟睡,她盯着枕上的红纱出神。
昨夜他撕了红罗帐,说什么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逼着她亲手将两人头发绑在一起。
要她说,该把两人的手绑在一起,这样他就不会再走了。
季禾抚侧身,指尖轻扫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梁与唇,搔痒触感令他微微蹙眉,很快却又舒展开,沉沉睡去。
季禾抚轻咬手指,很快翻身背对着他,抱着轻薄丝被羞红了脸。
昨夜之事,原来是这么美妙。
关楼睁开眼睛:“怎么不摸了?”
季禾抚轻呼一声:“呀,你醒了。”
关楼揉了揉眉心,将人揽进怀里,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早就醒了,想看你会做什么?”
季禾抚眼睛一转:“能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我不得顾忌你的身体。”
伏在她的脖子处低声闷笑,关楼手指抚过她的眼睛:“知道男人最忌讳什么吗?”
“什么?”
关楼利落地翻身压在她身上,将她手摁在榻上:“忌讳被女人说不行。”
“少年红粉共风流,锦帐春宵恋不休。”关楼舔了舔嘴角:“兴魄罔知来宾馆,狂魂疑似入仙舟。”
“从哪里学的这些淫词艳诗,好不知羞的小郎君。”季禾抚本能地反握住他的手。
关楼也不恼,戏谑道:“从前学的,新婚之夜就想念给你听,怕你脸红。”
“娘子,小关爷,你们起了吗?”
长刀划拳输给铁马,哆哆嗦嗦的问候声打破一室旖旎。
季禾抚忙推开关楼,生怕长刀突然闯入。
关楼长腿抵着地,慵懒地靠在床架上,季禾抚慌忙走到屏风前,忽觉头发被撕扯,这才想起她和关楼系在一起的发还未解开。
她倒退两步,目光闪躲,弯腰欲解开两人缠在一起的发。
关楼用力一扯,将人拉到腿上坐着:“结发为夫妻,不准解开。”
季禾抚笑推他:“你这人……”
下巴抵在她肩膀上,关楼闭上眼睛:“他们怎么敢进来?再陪我躺躺吧。”
两人齐齐倒在榻上,季禾抚说:“现在可以同我说了吧?”
关楼笑看她一眼:“好啊,亲我一口就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少年红粉共风流……”出自春宵十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