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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 3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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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顾季禾抚面上的惶恐,宋巍颔首:“还请相公与小娘子出去等候。”
陈相公应了声,拉着季禾抚的手走出屋子,房里的僮儿一时也散去大半。
宋巍瞥了眼跪在地上的铁马长刀:“你们也出去,我不需要人协助。”
铁马长刀唯唯诺诺,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倒像是真正对关楼上心了,依依不舍。
宋巍挑眉,高门大户里的美貌僮儿一向是娘子们的通房。
方才走出去的那两人亦不例外,通房僮儿与小爷的关系如此要好,着实难得。
他慢条斯理将银针放在火上烤,手指轻点床榻,轻声说:“原来是你吃了我的药,”银针插入关楼虎口,将他唤醒,“若是你要此药,那倒是说得通了。”
关楼慢慢睁开眼睛,嘴角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宋巍一面把脉一面说:“官家亲命我来探你虚实,你说我是如实告知还是……”
后面的话消失在关楼攥住他手腕的那一刻,宋巍笑了笑:“其实我还挺欣赏你的,能忍常人不能忍,难怪那张忍字帖能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
关楼低声问:“素闻慈航堂不受世俗所累,累积救世之德。不知我这条命,慈航堂救是不救?”
宋巍点头:“不错,我慈航堂祖师立下以医救世的规矩,世人只当是以医术救治病患,更深层之意是愿慈航堂医师不畏强权。”
“所以,你答应了。”关楼阖上眼。
宋巍反问:“我答应什么了?答应为你欺君?”
关楼低笑:“你不是说不畏强权吗?”
宋巍笑道:“理虽如此,这世上却没人能真正不畏强权。”
太宗为惩罚在鸢末争抢天下的异族,严令禁止慈航堂在外开设分号。
慈航堂的先辈们便将境外慈航堂通通关闭,除了西宁那一家外,慈航堂所有医号皆在大燕境内。
“如果有一个以医救世的机会摆在你面前,”关楼睁开眼睛,手腕一抵,勉强靠在床架上,“慈航堂的分号会遍布目所能及之地,真正以医救世,不为强权工具,你会不会要?”
“如果有,”宋巍思忖,“自然是要的。”
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慈航堂曾广布天下,救天下万民。
自燕以后的历代堂主无不希望有一日,慈航堂能再次肩负医师之责。
“但……机会在哪儿?”宋巍反问,“郎君莫不是指自己?”
关楼神色不改:“如何?”
宋巍笑道:“悬。”
关楼也笑说:“先生善赌吗?”
宋巍摇头:“我不进赌场。”
赌场,是一个能让人一夜暴富的地方,也是一个能让人家财散尽的地方。
赌红了眼的赌徒下起注来不管不顾,全因他们心里仅存的侥幸。
殊不知他们的那点侥幸被庄家看在眼里,露出更大的诱惑勾引他们一步步走向深渊。
深渊并非完全黑暗,凡事皆有万一。
万一赌对,千金复归,所有昨日不可得之钱财富贵,今日皆为路边野花野草,唾手可得。
宋巍细细思索关楼的话,他是医师,也是慈航堂的堂主,同时还是一个商人。
他摩挲着下巴:“如此说来,这并非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关楼捂着心口大笑:“想要多大的回报就要承担多大的风险,人生本就是一场豪赌。若是赌了,还有一线可能,若是不赌,连这一线可能都没有。”
良久,宋巍盯着关楼,轻声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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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花畔,姜官家独坐饮茶,她挥退一干宫人。
“当真是咳血之症?”姜官家放下茶,细细打量一身云纹白衣的当世名医——慈航堂此任主人宋巍。
慈航堂存在的年月比大燕要早,不仅比大燕早,比前朝都要早。
它具体出现多久,没人记得清,只记得慈航堂是在羡鱼先生的至交好友手上发扬光大。
慈航堂超然,又不那么超然。
受皇权掣肘,却又不受皇权掣肘。
一般来说当权者是不乐意动慈航堂的,它在百姓的眼中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是慈航大士的代名词。
且慈航堂十分识时务,就姜官家而言,她是十分愿意礼遇慈航堂的——虽然此任主人是个男子,但他是个温润知礼的男子。
宋巍面不改色:“回禀官家,那关郎君所患确实是咳血之症,时日无多。”
姜官家问:“凭你之医术,能否妙手回春?”
宋巍默然:“咳血之症一向为必亡之症,纵然草民拼尽一身医术也不过拖个两三月。”
两三个月,那便不算很长。
姜官家摆手,假惺惺道:“说到底那关小郎君是关将军之子,因私事流落至这样的境地。你尽力便是,只可惜关将军白发人送黑发人。”
宋巍弯腰:“草民遵旨。”
自宫廷出来,宋巍直奔慈航堂后院,他那空无一物的院中早有两个白衫女等候。
“青黛,”宋巍盘腿坐下,自小桌子上的签筒里取出一支木签,“命各分号号主提前招收弟子,同时较往年扩充一倍,以教授接骨包扎之外科为主,内科为辅。”
名唤青黛的女子即元日引领裴明举之人,她接过木签,拱手道:“是,师兄。”
“石竹,”他另取一只签递出去,“去南疆、西宁等地暗中收购制止血止痛的药材。”
石竹接过木签,略微茫然:“师兄,上次裴郎君便在药材中动手脚,我们还要收西宁的药材吗?”
静默小半晌。
“那小白眼狼,”宋巍啐道,“让西宁那边的人注意一点,别再落入裴明举的陷阱。”
石竹拱手:“是。”
慈航堂为医,只能为医。
但人要生存,若没有银两支撑慈航堂的开销,慈航堂又怎能屹立数百年不倒,行医济世。
待青黛与石竹领命而去,宋巍慢慢走到药房前,药房里挤满了配药的药师。
她们不停地走动,又在各个药柜前停下,直到配好一剂药才得短暂空闲。
“宋师兄。”
众人略微停下手中活,很快又风风火火忙碌起来。
宋巍展开一张桑皮纸,思索一阵还是忙碌起来。
假死药不难配,难的是此药极其伤身。
莫说关楼被马蹄踏后不经治疗,凭着一股子劲活下来,本就是伤了元气,他还刺破守宫砂任由血流不止,更是大伤元气。
如今若在吃下这假死药……
宋巍摇头轻叹,这人狠,对自己是真的狠。
想起这人自己一点也不在乎:“若折十年寿,换我一生尊严,那又何妨?”
罢了,他日后好生钻研医术替他调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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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楼总要服两剂药,一剂为明面上治咳血之症的药,一剂为宋巍亲手所配假死药。
若将假死药浓缩成一碗,那便是一剂猛药,凭关楼的身子是撑不住那剂猛药的。
宋巍便想了个法子令他长喝两月,正好也是他向官家禀明的时间。
在两剂药的作用下,关楼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下去,季禾抚眼下的黑眼圈也一日比一日重起来。
关楼半睡半醒,好像看见季禾抚坐在榻前抹眼泪,他想要宽慰她,最终只手指轻动。
宋巍的药是厉害的,他如今倒真像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了。
“阿禾,你不要哭啊,”关楼声若细蚊,“不要哭啊……”
季禾抚捂着嘴巴:“我没……”哭字未出口,她扑在关楼身上,“早知道你吃的那药会让你变成这样,说什么我都不会让铁马长刀替你熬了来。”
关楼扯出一丝笑容:“吃了,就算了。”
季禾抚哭道:“你在关家祖宅丢我一次,在哨子寨前弃我一次,这次不准你再离开我。”
“关家祖宅那次我认了,”关楼勉强睁开眼睛,“哨子寨前又从何说起?”
季禾抚抬头,眼角还挂着泪花:“你让我替你挣个牌坊。”
关楼苦笑:“我哪里是要那沾满无辜鲜血的脏牌坊,我是想……咳……我是想你离开我啊。”
他两自幼相识,是青梅竹马的缘分,要说没有感情是绝对不可能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姑娘就在他心底生了根。
他是看着小姑娘长大的,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比他还要喜欢小姑娘。
小姑娘喜欢他,却不知到他也喜欢她。
殊不知他是怎样的克制才能在小姑娘亲口说喜欢他时,摆出拒绝的姿态。
多好的小姑娘啊,没受旧时规矩的拖累,积极参加各种学生活动,接受各国先进思想,养成独立的性格。
他不该把她困在身边,天高任鸟飞,她会有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在他身边做一个没有意识的少奶奶。
造化弄人,她还是成了他的少奶奶。
她的那封电报,是压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既然她愿意,那他便不在克制,把她拴在身边做他养尊处优的关少奶奶。
什么独立人格、自由人身都不要再奢望,只做他身边赏花听戏的女人。
新婚之夜他近乎侮辱的要了她,他以为她会反抗,她没有。
这是失落的开始。
他带她回关家祖宅,他以为她会反抗,她没有。
这是失落之二。
后来她跑回季家,想要离婚的事他也是知道的。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的理智被撕扯,满地烟灰,最后他告诉自己:“要是她愿意就放她走。”
可是她没有。
这是失落之三。
那个勇敢的小姑娘终究还是失去了她曾经拥有过的勇气。
后来他把小姑娘丢在祖宅,跟随奶奶一起生活,自己则去了十里洋场,想着山高水长,这样也好。
谁能想到她奉奶奶的命令前往十里洋场与他团聚,路遇绑匪,要十万大洋换她的命。
哨子寨的匪首消息很灵通,他确实是才得了十万大洋,不过到手便发了饷银,总不能要他收回兄弟们的换命钱。
于是他带兵包围哨子寨,以自身作饵吸引哨子寨的土匪,副官则带人绕后,欲将这伙土匪一网打尽。
盯着高墙之上的小姑娘。
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二十四岁的她风华正茂。
他说:“那就劳烦你替我挣块牌坊回来。”
他知道小姑娘最恨贞节牌坊,这样她会离开自己了吧。
是的,她离开了,却不是他想像的离开。
小姑娘从高墙上一跃而下的同时,他听见了副官的三枪信号。
可是来不及了,小姑娘没了。
若知如此,他早该放下。
或者,他该大方一点。
关楼慢慢闭上眼睛:“阿禾,等我回来,回来了我什么……”都告诉你。
“关楼!你醒醒!”
季禾抚埋头痛哭,声嘶力竭,“你不要丢下我啊关楼……”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小关爷其实是个拧巴的人。
所以……这章好像大概可能有点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