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巢（女尊）》五六爱吃青提

34、第 34 章

　　一室寂静，只余风穿堂而过，呼啦一声拂灭烛光。

　　从一开始，季禾抚就知道关楼绝对不肯安于现状，但她没有想过关楼存得竟然是篡位的想法。

　　“你疯了吗？”季禾抚扶着桌子坐下，“国泰民安，人民安居乐业，你若篡位，他们该怎么办？”

　　关楼正襟危坐:“你好好看看，人民真的安居乐业了吗？荆湖南路水祸横行，官吏一层层盘剥赈灾银，民不聊生，何谈安居乐业。”

　　季禾抚握住圈椅扶手，道:“难道因为一次内乱就要否定整个王朝吗？”

　　“只有一次吗？”关楼讥笑，“大燕开国一百五十余年，载入史册的农户造反多达三十余起，未载入史册的还有百余起，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季禾抚颔首不语，眼睫像蝴蝶翅膀一样不停煽动。关楼捏住她的下颚，强迫她抬起头来，黑暗中两人互相凝视着对方。

　　他看见季禾抚眼角的一行泪，关楼轻柔替她擦去:“阿禾，腐朽守旧的王朝会尘封在历史车轮下，被数之不尽的黄沙与血腥掩埋。”

　　季禾抚哽咽:“你知道我看不太明白政治，我只知道汴京城里的百姓丰衣足食，他们富足愉快，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笑容。”

　　关楼轻叹一声，拥她入怀:“眼睛见到的不一定是真，你用心看，”轻拍她的后背，“汴京是皇城，天子脚下，百姓自然富足安康，可汴京城之外呢？”

　　季禾抚闭上眼睛，汴京城之外有数十万禁军，数十万禁军从何而来？
　　从流离失所的百姓而来。

　　失去家园的百姓变成流民，流民过多会引起社会动荡，故才有将流民编入禁军，抵消流民势力的传统。

　　她们又为什么会失去家园？
　　季禾抚缓缓睁开眼睛。

　　林小爷是二哥哥的亲生父亲，家中本有几亩闲田度日，却遭地主联合士绅欺压，霸占他家良田，致使他被人牙子拐卖。

　　若不是父亲出手相救，林小爷，这个温柔的男子只怕像云想容一样流落青楼。
　　云想容，这个名字压得她喘不过气。

　　若非到了绝境，哪家的父母会舍得孩子性命，那可是易子而食啊！
　　农户最为安生，但凡还有一丝生机，绝不会走上谋反这条不归路。

　　“或许还有救呢？”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母亲上书劝改冗兵之弊被汪良为首的士大夫集团针对，再加上皇帝怕引起动荡皇位不保，只将母亲建议驳回。

　　季禾抚还记得那是半月前，母亲步履蹒跚走下马车，点翠官帽上的流苏随步伐颤抖摇摆，母亲唉声叹气取下点翠官帽，露出花白头发。

　　她负手而立，好似苍老许多:“难啊……”
　　这声叹息久久萦绕于耳畔，不曾散去。

　　“太难了，”季禾抚自问自答，“饶是我再不懂政治，也知王朝更迭是为常态。”

　　她冷下声来质问:“可是关楼，十里洋场敬称你一声小关爷，在此间你又算得了什么？

　　“你拿什么篡位，又如何能篡位，篡位之后你高坐龙座行什么政令？是继续封建皇权欺压百姓还是强行推行不合时宜的民主政治？

　　“若是前者，你与大燕又有何不同？”

　　篡位，要兵，要钱，还要势。
　　关楼孑然一身，属于他的唯有一条命而已。

　　忽然，关楼轻笑:“你知道独狼吗？”
　　季禾抚道:“狼是群居动物。”

　　关楼摇头:“一只狼如果过于厉害，会被狼群放逐，被放逐的狼就是独狼。”

　　“独狼一无所有，”关楼语调缓慢，带着浸淫尘世多年的上位者气势，坚韧且冷漠，“但它还有一样属于它自己的东西，那就是命！”

　　“皇帝要我的命，我不能不明不白就给了她，”关楼摩挲她的下巴，爱怜又冷静，黑色的眼眸里夹杂着意味深长的欲望，“我就一条命而已，这是我最后的所有物。”

　　季禾抚挺直身体:“关楼，篡位这条路充满血腥与坎坷，难于上青天，不是凭着你一腔热血和自以为是的前程经验就有用的。”

　　关楼慢慢起身，在她身前单膝跪地，左手背在身后，右手送至她身前，嘴角噙着笑:“所以，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

　　季禾抚慢慢拍开他的手:“我若造反，季家陈家首当其冲，季大人与陈相公待我极好，我不能牵连他们。”

　　关楼轻佻起身:“没关系。”

　　万籁俱寂，他推开房门:“明夜我还来，请你让铁马长刀继续煎药，我来喝，”他回首，“这不算难事吧？”

　　季禾抚追至房门，他身手利落地翻墙而过，留月色无限，满庭空寂。

　　从前只要她一难过，遇见解决不了的事情，她就会把头埋在妈妈的膝上哭诉一场。
　　妈妈会温声细语安慰她，将她搂在怀里，给她温暖依靠。

　　现在她不能靠在妈妈怀里哭泣了。抹去眼泪，季禾抚转身走进屋子。

　　关楼身处上位太久了，他只记得他是关家的小关爷，振臂一呼便有依附关家的人向他靠拢，替他浴血奋战。

　　他不是一呼百应的小关爷，他是大燕王朝被父族宣告死亡的郎君，是被拱手让与他人作妾的交换物。

　　他现在什么都没有，唯一所拥有的只是一条命，寻常人不放在眼中的侧室的命。

　　季禾抚辗转难眠。
　　不，他还有她。

　　她虽不懂政治，无法像他一眼看穿所有潜藏在文字下的另一层深意，无法像他孤掷一注不顾季陈两家，但她能做的是让他要走的路不那么多灾多难。

　　还早，还早。
　　一切都还早。

　　夜深，关楼准时出现在来仪院，季禾抚吩咐铁马长刀熬的药静静煨在小火炉上。他如第一次喝药那样一饮而尽，末了轻嚼蜜饯。

　　“真的想好了？”季禾抚问。
　　关楼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模棱两可道:“我想活着，像个人一样活着。”

　　季禾抚问:“你准备怎么做？”
　　关楼躺在榻上:“离开季家。”

　　“怎么离开？”
　　关楼笑了笑:“不能同你说。”

　　不能说，季禾抚便没问。
　　对于他的势在必得，她冷静道:“你太自负了。”

　　关楼长她十岁，前世活了三十四年，顺风顺水也有，逆境也有，但都有关叔叔替他兜底。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成就一番事业虽然艰辛，却又不那么艰辛。这一次，没有人能在绝境下保他一命，暗中替他除去麻烦。

　　“倚仗上辈子的经验，把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季禾抚是冷静的、细心的，她自幼生长在皇城，见惯等级尊卑，“你有过对皇权的惧意吗？没有，自你来后目无一切，行事用此间话来说堪称疯魔叛逆，而你连一点伪装都不曾有。

　　“你自信你是小关爷，无所畏惧，遇事都能逢凶化吉，你自信你来自一个比此间要先进的世界，所以你看她们如看婴孩，好似能一眼看透她们。

　　“可是我的小关爷，这是个皇权为天的女尊世界，”季禾抚目光闪烁，“容不下争强好胜想踩在女人头上的男人。”

　　纵然是最开明的前朝，自开国到亡国，哪怕是无公主的情况下，亦只有镇国帝卿代行皇权，待生下传嗣皇女便要拱手交权，没有封太子一说。

　　关楼久久未能回神，这一点他倒不如她看的透彻。
　　她说得没错，是他自负了。

　　一个世界有一个世界的规则，他不能太想当然。

　　—

　　“咳……”喉咙仿佛有一只爪子在挠，关楼任由墨水浸染白纸，捂着嘴巴不住咳嗽，“咳咳……”

　　公公闻声感来，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滴在雪白宣纸上，吓得他连滚带爬上前:“小爷怎么了这是？”

　　关楼挪开捂嘴的手，突然一阵猛咳，鲜血不偏不倚喷洒在公公的脸上，他恍惚一笑，结结实实地载到在地。

　　“来人啊，宣太医……”
　　倒地的人替上君后祈福消灾，如今咳血晕厥，岂不是说他真真是替上君后挡去了灾难。公公不敢耽误，连忙派人往宫里送信。

　　不多时宫里传来懿旨，同时而来的还有两位太医，只说务必治好关楼，并让他暂缓抄经。

　　暂缓，那就是好了后还要继续。
　　季禾抚接过懿旨，看不出喜怒，只有站在她身边的锦瑟亲眼目睹懿旨被她捏出褶皱。

　　有宋巍亲配密药，两位太医只当关楼所患是咳血之症。咳血之症一向难医，且她们不知上位者之意，不敢用重药医。

　　再说患有咳血之症，向来是一只脚迈进棺材，因而她们一合计，开了张温和方子，盼望能拖一日是一日。

　　太医所为正中关楼下怀，只要太医治不好他，那么宫里面的人就能信他真到药石罔效的地步。

　　常住季府月余的公公自此返回皇宫，关楼重回来仪院养病。关楼是为上君后消灾，宫里赏赐无数，至少明面上挑不出错处。

　　关楼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比起刺破守宫砂那次看起来还要吓人。若不是知道实情，季禾抚只当他就要去了。

　　陈相公坐在榻前，人死如灯灭，所有不满在活生生的一条命前都烟消雾散。
　　他略带怜惜地看着关楼:“好好的一个官家郎君，何以薄命如斯？”

　　伏在榻前低声啜泣的铁马长刀听得此言，更是难过，痛哭不止。

　　他们一开始是相公送来的通房僮儿，想着与小关爷一争宠爱。其实小关爷压根就不用争，娘子的眼睛从未落在他们身上过。

　　初时他们以为小关爷故意为难他们，要他们粗鲁野蛮，好不与他争娘子喜爱。两人练着练着才明白，小关爷这是在教他们防身的本领啊。

　　“宋医师到！”唱喝惊醒沉浸在悲伤中的几人。

　　季禾抚惶恐转身，白衣男子提着药箱慢慢走来。
　　“在下奉官家之命前来医治关小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