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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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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淅淅沥沥落下,水面泛起圈圈涟漪,由内向外扩散,又各自倾压,杂乱无章。
船夫姿态优美,缓慢挥动船桨,小舟慢慢驶向湖心静安亭。
季禾抚以手支颚,默不作声打量再次与她同船的云想容。
方才云想容手执油纸伞娇娇娆娆的立在湖边,两靥腮红好似许久不见的晚霞。
她福身说:“娘子可否再捎奴家一程?”
云想容是汴京城里数一数二的花娘,身娇体软性子好,献媚手段比男儿郎都要放肆——不知是不是破罐子破摔的缘故。
极乐宴,既然谓之极乐,梁呦当然不会忘记此等尤物了。
“为什么认命?”季禾抚盯着云想容,打破舟中寂静。
云想容娇笑:“娘子在说什么?奴家听不明白。”
“你不想来便回去,我可以帮你。”季禾抚诚恳道。
云想容掩嘴轻笑,上身一软,越发妩媚。
“娘子帮不了我,我当初签的是死契,不死不休,”她止住笑,眼睛里蕴藏无限悲伤,“那是不死不休啊,我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娘子。”
季禾抚沉默。
云想容接着说:“娘子知道当初是谁画的押吗?”
季禾抚微微摇头,心下已做好准备。
云想容一字一顿:“是奴家的母亲呀娘子,奴家是被母亲卖进这红楼乐坊……”
还要说什么,船靠静安亭延伸出的石阶停下,云想容立即起身,低眉顺眼撩起船帘。
季禾抚一顿,还是手握团扇弯腰出了船舱,立在石阶上蹙眉。
待季禾抚下了船,云想容这才慢慢解下外衫系带,将外衫退至肩膀,臂弯搭着一根披帛。
她眉眼里皆是讥讽凉意,很快掩下去,换上讨好的笑容,扭着腰走向亭中。
说来季禾抚前身确实混,纨绔小娘子团以她马首是瞻。
不管年龄大小统称她为姐姐。
饶是现在,梁呦等人照例请她上座,一群人围着她敬酒,倒像真心实意认她做姐。
云想容一眼便瞧见众星拱月的季禾抚,想起方才她那不着边际的同情怜悯,生出几分暖意。
然而这分暖意没保持多久,当一只湿冷的手搁在她肩膀上时,很快融入绵绵阴雨,化作一缕青烟消失的无影无踪。
没人她能得罪的起,也没人能救她。
自她名震京师起,就再也由不得己了。
她这人啊,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肉都不是属于自己的。
全叫人切割成一块一块,分了个一干二净。
季禾抚余光瞥到正被人灌酒的云想容,欲上前替她排解一二,梁呦正巧在她身旁坐下,将云想容遮了个完全。
梁呦面带神秘:“姐姐请看。”
顺着梁呦指引,季禾抚往湖面望去,只见一条画舫静静停靠,舫上有一众儿郎搔首弄姿,吓得季禾抚忙撇过脸去。
视觉刺激也太大了。
也不知梁呦从哪找来的这些郎君,高矮胖瘦一应俱全,还有那膘肥体壮的精壮男子。
皆是那等做派,着实吓人的紧。
见季禾抚不满意,梁呦手一挥,画舫登时顺着水流漂走,另一条画舫适时驶来。
季禾抚一眼也不看,按下梁呦抬起一半的手,踌躇一阵才开口:“我遇上一件事,只有姐姐能帮我……”
梁呦是比她大的,她实在不能像往日脱口而出妹妹二字。
话没说完,梁呦拍着胸脯打断她的话:“当年我们就说好了,以你为姐。如今姐姐中举怎么反倒同我们生疏起来?但凡是姐姐的事,没有妹妹不帮的道理。”
季禾抚喜形于色:“这事也不难,我想着……”迟疑了下,“我想着妹妹是上君后殿下父家之人,殿下是怎么也会卖妹妹一个脸面。”
梁呦很受用,笑道:“当然。我母与殿下一父同胞,殿下为我亲舅舅,自是最喜我了。”
季禾抚接着说:“月余前殿下一封懿旨送至季府,命我那侧室为殿下抄经化劫,这乃无上荣光,我父亲知晓后为他单辟静室,要他安心替殿下祈福。”
“原是那夜叉受了罚,难怪姐姐终于肯来赴宴,”梁呦拍掌笑骂,“这就是夜叉的报应,日后姐姐可不舒心了?这喜不可谓不难得,姐姐定要饮我此杯。”
面前多出一杯酒,在梁呦殷勤地注视下,季禾抚眉一皱,一饮而尽。
“非是如此,”季禾抚扶额,“近日阴雨连绵,我那侧室身子骨本就不好,若是将病气过到经文里,岂非是对菩萨和殿下的不敬?”
梁呦瞪大眼睛:“姐姐莫不是要我去替夜叉求情?我决计不去,夜叉害的姐姐与妹妹们疏远生分。我不去,不去。”
季禾抚苦笑,起身作揖:“只当姐姐求妹妹了。”
不知所以的人见了只当梁呦为难她,笑骂:“呦儿这是怎样,好端端受姐姐大礼还稳坐泰山,是不是要我们也都来敬一敬你。”
“姐姐这是要我去做……”
“凭她要你做什么事,既然姐姐发话了,哪有做妹妹的有不依的道理?”
季禾抚保持着作揖的姿势目瞪口呆,从前只以为是她前身混之缘故,会想昏乱法子,才在人中得了第一。
没想到这群人倒也算真心实意待她,尽管这数月不与她们相交,依旧有如此真情,胡思乱想间梁呦托起她的手。
“好吧好吧,姐姐既然求妹妹了,妹妹没有不依的。后日,后日我便入宫问问。”
得了准信,季禾抚眉开眼笑,她一笑,众人也都笑起来,没细问她所求是为何事,拉着她敬酒,笑闹揭过这一段。
季禾抚心下感慨,她们虽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好娘子,待纳入圈子里的人却是真心实意,两肋插刀。
自静安亭回到湖边,锦瑟上前替她撑开油纸伞:“娘子身上脂粉味异常浓郁。”
季禾抚一愣,细嗅:“许是亭中熏香太甚,回家冲洗便是。”
锦瑟腰间别着刀,自觉落后季禾抚半步,雨水打在铁制长刀上噼啪作响。
季禾抚回头一看,本想提醒她上前一道走,却见云想容撑着伞小步跑来。
“慢点,小心滑倒。”季禾抚喊道。
云想容脚步一顿,很快她又跑起来,放开步子不顾仪态,气喘吁吁来到季禾抚跟前。
她气息不稳地说完方才未说完的话:“娘子知道奴家的母亲为何要卖奴家吗?”
她凑上前,靠在季禾抚耳边轻语,“天灾人祸,民不聊生,易子而食,饿殍遍野,我本该入母亲之腹。幸好在火生起前路过一队商人,专做相买生意,看我生的好,用一只羊羔买了我。”
季禾抚愕然。
云想容退后一步,福身:“奴家本也想着一死了之,后来脖颈横着匕首时,突然悟了。既然当初我活下来,还有什么能比亲人相食更难忍受?”
锦瑟听得此言,神色复杂,再不见从前轻蔑之态,十多年前那场大旱灾造就生灵涂炭,易子而食比比皆是,实在是……难以言说。
云想容笑容灿烂:“是奴家的话污了娘子之耳,就让奴家送娘子至门口,当做赔罪了。”
季禾抚蒙着神,在云想容的带领下行至汴京最大红灯区的朱红牌坊前,楚萝一袭青衣立在牌坊下,裙尾因雨水打湿的缘故颜色较深。
楚萝瞥见云想容,笑盈盈的脸上登时垮下来,冷哼一声,眼眶里轻蔑呼之欲出。
云想容只当看不见楚萝的蔑视,低声道:“奴家告辞了,两位娘子慢走。”
季禾抚接过锦瑟手上的油纸伞,让她先行回家,上前与楚萝说话:“今日不是要去赴任?”
两人并肩而行,楚萝戏谑:“不知是谁说要去城门送我,我左等右等等不到相送之人,岂不是要进城与她告声别的?”
季禾抚略感羞愧:“我已让锦瑟传话与你,今日我受呦娘子相邀,实在推脱不得,也想着求她一事。”
“是因为你那侧室一事?”
“嗯。”
楚萝一叹:“原来你真是情根深种,我还说想用我房中的棋画与你做交换,讨了你那侧室来呢。”
季禾抚脸一冷,质问:“这是何意?”
楚萝连连赔罪:“是我之过,小娘子勿恼。”
季禾抚道:“关楼不是物件,他是人,你的棋画也是人。”
人是不能用做交换的。
楚萝大笑:“是,是是。”
全像顺着季禾抚说,并无多大真心。
季禾抚皱眉:“你再这样,我只当与你割袍断义。”
楚萝收起笑意,认真道:“这些事妹妹原不该上心,风流桃色固然为妙,却不及为生民立命。好女儿志在四方,切莫困于红罗绣宅,平白浪费生而为女的机缘。”
这番话犹如一盆热水泼在季禾抚身上,热意自头顶传达到脚底,在斜风细雨的安抚下渐渐变凉,从外至里,逐渐凉透全身,钻进骨髓。
好女儿志在四方,曾几何时这番话她也说过。
然而她的妈妈却告诉她女儿家嫁得个好丈夫就够了,不要像那些不知廉耻的大家闺秀向西方学习抛头露面,与男人争短长。
面前的楚萝二十有三,放在民国,这个年纪已是五六岁孩童的妈妈。
她现下一袭青衣风华无双,眉眼锐利,英姿勃发,朗声说尽心中抱负,是何等的畅快逍遥。
“明日我真的要走了,来送我吗?”
“好。”
“我也不要其他送礼,将你侧室墨笔送我一幅就好。”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