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途河》任青钺

10、来访者 上

　　“你……就不能换个地方坐坐？”

　　田维苒的眉毛可以弯曲成三节！我看的出神，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啊！

　　“喂！劳驾您，换个地方坐坐好吗？我要拜的是老师，不是您。”

　　眉毛扭曲成三节的田维苒一脸挫败感的看着我，坐在老师墓碑旁边的我。

　　我不得不动动屁股，向边上靠靠。
　　真的是懒得动了，也是好奇田维苒可以扭成三节的眉毛。

　　田维苒扭着头闭上了眼睛，眼不见心不烦嘛！
　　他双手合十在胸前，恭恭敬敬的跪在老师的墓前。
　　不知道他在心底默祷什么，但是那紧紧抿在一起的双唇应该是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

　　死去的人，承载了生者太多的寄托。这些寄托都被赋予了同一个名字，那就是死亡。所以，我永远都承认灵魂的存在，相信死亡不是毁灭。因为寄托于死者的事情，从没有忘记过，带入坟墓的不过是一种形式上的死亡而已。我想，田维苒也是这样认为的，不然也不会在这样一个深夜到老师的墓前倾诉。

　　一种无声的倾诉，我不喜欢。用我的声音所讲诉出的回忆比想起来要轻松的多。通过空气这一种介质，减弱了回忆带给我的压力。

　　“我说完了，该你了。”
　　田维苒轻叹一声，双手支在膝盖上，耸起的肩膀显得他更加的魁梧，不过疲惫。耷拉下的头，还有着欲说还休的太多无法用语言传递的信息。

　　“下山吧。”

　　田维苒并没有追问我有些朦胧的话语，他抬头看了一下突然朦胧的月亮，又望了望老师墓碑上的墓志铭——“我为我的到来说声对不起；请为我的离去干杯。”

　　田维苒走山路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有说。像是陵园的那种寂寥的气氛还在他的胸腔里游荡，但是一到山下，我们不时的交谈着。

　　多少次我走在夜色中，还是第一次这样的轻松。

　　“新翻译的书叫什么？听师母说你在闭关潜修那本书，应该是一部值得推荐的作品。”
　　田维苒走路有些抵着头，应该是走夜路时都有的样子吧？

　　“小川洋子的作品……”
　　“那位女士……哼哼……”

　　田维苒的几声笑和一点迟疑也不是对这位日本女性作家的轻蔑，更不是讽刺。倒像是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友，偶然的回忆起她的种种趣事。而那些趣事，也有自己存在的身影。

　　“笔锋尖锐、刻薄，文风也很消极、阴暗……”
　　“你喜欢她的风格。”

　　田维苒不经意的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奇怪我惊人的洞察力。
　　“不知道能否称为喜欢，倒是她的作品都看过了。你翻译的是什么？是新的作品，还是以前的？”
　　“《博士的爱情方程式》”
　　“哦？”

　　田维苒嘟着嘴，在寻找着这部作品在记忆中的痕迹，却是一片空白。

　　“讲述数字的故事，用数字建构起的永恒之物。和小川女士之前的作品相比，像是另一个人在写，写了一个温情的故事。”
　　“用虚无的数字撑起真实世界的永恒吗？也是呀，永恒也是虚无的，并不矛盾……是一个什么故事？”

　　沿海的马路总是有些潮湿的，海风吹来即使是盛夏，也是冷的。但是，我现在要讲述一个温情的故事，那部我花费一个月时间，夜以继日为之付出的故事真的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述。

　　“一位只有八十分钟记忆的数学博士，他的记忆停留在1975年，以后的记忆这能保持八十分钟。这样的一位数学博士和他的保姆所发生的故事……”
　　“温情吗？我感到悲伤……”

　　田维苒没有等我讲述这个故事，就已经得出了结论：
　　“每一天醒来，都是同一天的记忆。如果前一天是幸福的事情倒是好的，哪怕只是平淡的一天也是无所谓的。但是，如果是悲伤的、烦恼的事情呢？时间停止在那一刻，静止的记忆比起不断回想起记忆要麻烦的多。温情吗？我觉得伤感……”

　　田维苒的语气很平淡，加上他霸道的音质让他的话变得有力量。
　　我也是这样想的，无论故事中多么的强调温情、强调永恒之美、强调保姆对博士的珍视……但是，在博士的记忆中从没有留下保姆的身影，而对于保姆来说，八十分钟和永恒真的存在着距离，而这样的距离是无法用任何方程式缩短的。

　　“何必想的那样现实呢？用现实来衡量小说，都是悲剧。”
　　我没有说明我也有相同的感受，我还是按着作者的目的想要表达温情。

　　“现实很残酷吗？都是悲剧吗？哼哼，我活的可是很开心。”
　　田维苒迈着并不轻松的脚步，轻松的呼吸着海边潮湿的空气。
　　“我想，你也是这样感觉的，那部作品并不温情，而是淡淡的忧伤。你会窥测作者的心理，用她惯常的锋利笔锋去揭穿现实的种种无奈。”
　　田维苒突然停下，看着静静的海面：“不用惊异的看着我，我也是老师的学生。他说过，探测作者的心理和偷窥的感觉一样让翻译的人和读者兴奋，同时也是可耻的。但如果不这样做又不能很好的表达作品。所以……”
　　“所以你放弃了，回到老家卖书。”

　　换做田维苒惊异的看着我，我并不想显示自己可以揣测人心的本事，但是很明显，田维苒不喜欢挖掘别人的秘密。

　　“要下雨了，是跑呢还是继续这样走？雨，不会很大。”
　　田维苒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又看了看朦胧的月亮。

　　我用着刚才同样的节奏向前走去。我会注意别人的表情，但从不关心天气。好的天气和坏的天气在这十年来都一样，在以前也没有过变化。

　　“你是怎么做到的？”
　　田维苒追上我：“你是怎样做的，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也低着头，胸有成竹一般的像一位学者一样慢慢道来。
　　“情绪，只是一种短暂的状态。情绪是人类与生俱来、永恒存在、以波动方式存在的一种波动。情绪的波动频率高，但是播幅微弱。微笑、皱眉、瞪眼都是情绪的表达，短暂的可以用微表情不为人所知，也可以长时间的给自己和其他人留下印象。但这都不再是情绪所起的作用，而是因情绪而来的表情。微笑的情绪在瞬间消失，但是微笑的表情会留在你的记忆中很久……”
　　“诶诶！”
　　田维苒的大手拍拍我的肩膀：“在做学术报告吗？”

　　我抬头看看他，其实他并没有高出我多少，只是身材比我健壮罢了。
　　“当然，情绪的播幅也会出现巨大的变化，也就是大的情绪变化，大喜大悲。这样的极限是情绪波动的极端，也是人的极端。对身体造成伤害，也就是疯掉了。在情绪的基准线上，出现大的播幅而无法回归正常的波动就疯掉了。”

　　我停下脚步，等着身后的田维苒可以与我并肩。海边很冷。

　　“用科学来解释‘疯掉’真是轻松、简单。”
　　田维苒靠近我，其实我们前后的距离不过半个身位。
　　“不能很好的释放情绪，也是会疯掉的，不是吗？”
　　田维苒有些不太相信我的理论。

　　“不会。”
　　我肯定。
　　“因为情绪是短暂的，让我们疯狂的不是短暂的情绪，而是留在自己心中、他人心中的那一个表情、一段记忆。”

　　“释放情绪会疯掉，压抑情绪会麻木。”

　　“麻木”。从田维苒口中说出的这个词汇，同我时常感到的那个词汇有着不一样的气质。我的麻木是疯狂，他的麻木像死亡。

　　“你从哪得来的这套理论？研修过心理学吗？”
　　田维苒一脸狐疑，又有些学长的质问。
　　“我叔叔告诉我的。”
　　“你深信不疑？”
　　“深信不疑，因为我的情绪就是那样短暂、微弱、频繁的波动着。”
　　“啊……下雨了……”

　　田维苒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轻轻的张开，挑起的手指触碰着掉落的纤细雨水。雨滴，像丝线一样细腻、缠绵，不过簌簌的投下，让身体清楚的感知着它们的到来。

　　“我从来都没有亲历过春花是怎样绽放的，今夜我想我可以见证夏柳是怎样抽叶的了！”
　　田维苒兴奋的眼望稠密的雨水：“你也是吧？第一次见证‘绽放’？”

　　我用手指够着雨丝，已经不知道多少次置身雨中，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问着。只是感受着四季的变化，却从未想过要迎接什么。

　　“你看你，连基本的情绪波动都已经没有了，和疯掉了有什么区别？”
　　田维苒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我会持续着现在情绪……”
　　“持续的不是情绪，而是此时此景……”
　　“我理论不过你，也不想和你将！现在不要说话！”

　　田维苒气急败坏的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和永恒比起来，什么都不能持续，都是短暂的。”

　　田维苒攥紧了拳头，真想揍我。
　　我甩下这句话，是我对自己这短暂的三十年人生的总结。

　　我听见握紧的拳头渐渐松开的声音，我还想告诉田维苒，其实我们永远都不能看到柳树是怎样吐叶的。那种既迅速又缓慢的成长总是悄然的进行。我知道，田维苒理解这样的冲突——我们可以感觉到短暂，却不能理解永恒，因为它的遥不可及。

　　田维苒追了上来，但是没有用大手拍打我的肩膀。
　　他也很好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因为现实。
　　疯掉其实很容易，不过是向自己投降，顺从了自己的欲望而已。
　　因为不能，我，我们顺利的活着。如果用麻木可以解释这一切，那么我们都是战胜自己而败给现实的失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