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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秦淮杣箫唤心仪 ...

  •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秦淮漫隅参差蒲,闻风摇曳笑浮光。
      暮色中只见无让成阔步匆匆,面容失意,其本衣锦婚赴扬州,结果倒得一场空,李玉堂溘然而逝,以致红事翻白,况且风华教死讯闭不传外,就算再等上几十天,其妹妹也未必如期而至,但总挂念她的芳名…李香嗉…心中即是一腔热忱,接着又是苦恼又是疑惑,婚期已至,她为何迟迟不来赴约?难道也是听信了那些旁门左道,当我是怙恶不悛…此想法立即撇开,无奈今朝势利挡道,只好当此般见识者均是目光短浅心机小人有眼无珠之辈,要再想一点,便是那李香嗉应是务事缠身,怎可与这些人混为一谈?
      此趟无功而返,亦是为了手中这把沉甸的苍穹剑,唯恐落去别人手上终成祸端,当下只好咨询小雪如何应策。
      淮水域阔,素日经此航运的船只不胜数,无让成抵达江岸,从未好好地独自欣赏夜景,在这片极窄的江汀,悠然信步,放眼望去,月光乍泄在江面上,一番盛况赏心悦目,无让成深深吸口新气,不禁想到衬景的那句:“烟笼寒水月笼沙”,转即即是“夜泊秦淮近酒家”,他自笑一声,却想月下水有沙有,独少了酒的韵味,扭头瞥了瞥背后的剑,一声唉嘘:“正好兴致上来了,无论如何也得把酒尝尝吧。”刚迈开大步,又眷顾最后一眼月景,凝思间,恰留意到后方孤帆远影渐渐驶近,许是因为月光明媚,那船头竟连照路灯也未点着,诡异得很,无让成藏身草丛里,寻思:“这么晚了竟还有运货的船。”
      那船缓缓驶近,照着月光依稀可见其风帆上跌宕的“同福”二字自相拍打,竟是暗夜里也不失蔚然之气,无让成心道:“同福镖局讨了天下同福的彩头,做了百年的大财家,而今追溯枭运,又是搞什么名堂?”眼皮子一撩,又想:“正巧摆渡一程。”于是立起了謔弄之意,他自恃轻功了得,能悄无声息地跃到暗梢,却不料货船甲板钢铸,加之水泼未干,□□当断一个滑跌声响,被舱中人察觉,这些运镖客警悟性高,这般情况下便是以俗常样态嬉皮笑脸,眼色却是个个使的精湛,其中一人已当机悄避在舱门后面,透过舱窗极其谨慎地往甲板一瞄,竟认得那悄悄摸摸的就是捣蛋鬼无让成,当下顿然一愕,噤若寒蝉。
      无让成远远听见舱中热哄,暗自幸亏没有暴露,也以这般方式偷窥其中,船舱三人个个浓髯满腮,运镖人粗野躯壮,倒也不足为奇。忽然门后那人冒声喊道:“咱们就到前面酒家歇歇,吃个宵夜。”继而转告船头掌舵人。无让成见几人精神涣散,处处提防,便暂且罢了作梗的念想,倒吸一口气,悄立艄末,兀自欣赏江月。
      不及半个时辰舱中已悄然无声,无让成探出头,此时船已临近酒家,他展开轻功,兴致勃勃跃了过去,唤上来一坛好酒,脚提到凳上,一碗一碗,悠哉悠哉。
      四位镖客应是拉索抛锚,半饷才身入店中,与无让成互视了几眼,在四方桌围坐下,唤了两坛酒和几碗肉,吃的尽兴。
      店内极是简单,毫无掩饰,四位镖客已不知向无让成瞟了多少眼,他无异举,那他们也不敢异举,店家见已亥时,便把柜上的酒坛子收了下去,一位镖客突喊:“店老板,我们才喝出个酒味儿,咋的收那么急!”他们清楚无让成的事迹,所以存心要把他耗走方可安心,却不料他也扬声喝彩:“就是呀,这儿的酒难道不是给我们这些过客准备的吗,来,再给我上一坛...梨花春。”呼声的那人暗自翻了个白眼,许是觉得他不知好歹,或是自己话不当说。
      无让成边饮边瞧,亦是想耗倒他们,可四坛下去,四人大喝竟毫无醉意,于是他抓起酒坛子,似醉非醉地走到门外,凭靠门边,隔一会,仰天念起《月下独酌》中的几句:“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我心愁绪,当只有这好酒与月看得出来啊!”期间时不时对月大举一口,爽朗地发出“啧”的一声。
      三位镖客性情自然爽直,却是顾全大局视而不见。但身旁那桌的胖陀兴了起来,吆道:“小子!此诗出自太白之手,竟也传到了你的嘴里,念的头头是道。”无让成扭头眯萋陪笑,醉醺醺地道:“老兄,你们也不赖啊,只可惜知其意却不知其境。”胖陀大呵了一声:“这什么话,哪有人不爱酒的。”
      无让成经意地向四位镖客略一眼,其神色是一个比一个谨慎,他寻思该是在船上被他们发现了,如此一碗一坛的只怕自己先给耗倒了,他想了一点子,悠悠地走进店中,对那胖陀道:“你喝了二坛,可有醉意?”胖陀正兴,被这么一激,又唤了三坛酒,叫道:“两坛算什么!味都还没尝到,哪来的醉意!”无让成陪笑,继而蹭到三位镖客桌位,道:“而四位兄台各只喝了一坛,可有醉意?”相形之下,话里颇带鄙意,其一忍不住道:“我们是生意人,平时不得喝醉。”
      无让成脸上皱出嫌色,长呃一声道:“没有醉意,怎能叫做喝酒?”于是扬声把店家唤来,说道:“店老板,女儿红、梨花春各再上四坛,”一会儿又觉得少了,叫住:“不,两坛梨花春两坛十八仙!”店家却开乐:“十八仙?大罗神仙要不要!”无让成改道:“行行,那就四坛梨花春!”他回过来道:“以我二十多年的酒历告诉你们……”这时胖陀突然喧笑:“小伙子,你娘绝对也喜欢喝酒,所以你打娘胎里就喝你娘喝的酒。”无让成转身回应:“胖大哥,你说对了,我娘确实是个酒鬼,于是我垂髫之年便开始尝酒,至今已是三十年。”胖陀这一笑,似乎笑脱了颐,合不上,嘴中还说:“三十年!哈哈,我看你最多二十年!”
      无让成领会,笑道:“这酒不能喝到烂醉,半醉时候的醉意才最舒服,最能陶冶情操。”随即倒一碗自己手中的梨花春,一碗桌上的女儿红,向众人游说:“你们常年喝一种酒,这酒的滋味自然越喝越像水,可是一碗女儿红,再乘之一碗梨花春,那酒味相形见绌,才让人喝出如初的那般味道。”
      话完,身旁胖陀“哈”一声照搬喝了起来,四位相顾沉吟,却是谨防得很,无让成近而挑了个诱色,道:“四位不要尝尝这新鲜的喝法?”一镖客揭道:“你故弄玄虚,想把我们灌醉!”无让成冷笑道:“大家都是酒客,切勿因酒伤情,而且酒本是与醉相依相偎的,喝酒之人解闷解闲,对醉意深浅自当捏有分寸,再无忌惮,四位却为这“醉”字瞻前顾后,未免有失风范,哈哈…不过酒中别韵,只看你们有没有雅兴赏嘴了。”随即转身摇步,兀自洒脱地喝酒,那镖客冲劲被他大哥制住,想挽回颜面,叫道:“只怕你喝不过我!”无让成扭头睨笑道:“你随意罢!”那醉意朦胧的眼神,叫四人诫心有所放下,他们不料无让成又耍何花样,但是酒好并无大恙,再不喝岂不也跌面子?于是接二连三这样喝了起来。
      无让成左撺右掇,众酒客竟纷纷这样喝了起来,均是眉色大开,果然杂着喝的滋味别有洞天、妙不可言,四位镖客且将顾虑闲到一旁,不由的又喝了两碗,还未觉半醉的感觉,不约而同各自再填两碗。无让成乐悠悠坐回自己的座位,窃笑:“这些蠢瓜,连杂喝易醉都不知道,看不醉倒你们。”
      一坛酒的功夫,四人便已醉得迷迷糊糊,也没注意无让成是何举动,无让成已趁时候,悄快地溜出了门,跃上船舱,竟不见货置何处,许久才细见角落一把广锁,可知安锁的地方其必有门,他走近看,果真是一道醒目的暗仓门,心想这些人果然警备周全,藏而不漏。无让成精通气道术,往锁孔稍呼一口气,锁中的构造自然了若指掌,身上常携的钢丝插进锁孔,那锁咔嘣一声即开,无让成翻开仓门,果然十个货箱罗列整齐,其中尽是些胭脂水粉,罗织珠饰…
      此时店内除了那大哥酒量较宽还有意识,其它三人不知不觉已醉倒桌上,他晃了晃眼,转眼间无让成已么了影子,惶地拍打各人脑袋,叫道:“喂,你们这几个醉鬼,快去看看货物!”
      四人霎时精神焕发,持剑立即冲到船舱,果然意料之中,那大哥厉喊:“无让成!”
      无让成细喃:“我去,醒这么快!”
      另一人又喊:“你胡诱我们!”
      无让成微笑道:“我只想知道你们夜以继日,到底运的是什么货色。”
      四人相觑镇定,那大哥道:“你现在看到了,无非是一些后宫奢侈品。”
      无让成惊道:“全国上下进贡的还不够吗?”
      那大哥道:“近几年皇宫需求越来越大,我们运货的,必须连夜运送。”
      无让成不由深思,这几年宫中是有多奢靡…
      见他沉吟不语,那大哥又道:“你可是知道同福镖局的威望已牵涉朝廷,所以最好不要有非分之想。”
      无让成笑道:“好啊,我也是去长安的,你们不如余光分人,再顺我一程。”
      那大哥道:“金陵盗贼公行,从此运镖的都是先经水路,再改陆路为主,你不要再寻歪主意了。”
      无让成苦笑一声,答应了离开。
      他彷徨心倦,于是躺在草地上,嘴边叼根草柯儿,对月呆凝,玩世不恭的他,竟也被这凄美的月色勾起了愁思,他想不通,耳边唿响起一缕清幽的箫声,埙声低徊,柔肠百转,正合适他的心境,他放下所有的思欲,随将曲子灌进梦里,眼即要合上,音里忽升起一个高调子,夹带凉风触及他的疑心:那音极细,应是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无让成霍地起坐,竖起耳朵凝听,那像哭一般的音色,不就是前几日赠出去的那支箫吗,怎在子时唤起?只是音熟律不熟,如泣如诉,不像是有求所为。深更半夜,不知谁人不眠,寄情于箫?无让成顿时兴起,驾驭轻步,跟随箫声,穿过小林,片晌便望见一座蹄廊屋子,其上一位碧衣女子独坐杣脊,这凄婉的箫声,应是出自她的口下。
      无让成纳罕此箫怎去了一女子的手上,其中妙趣横生。月明星稀,但他远见不清对方的面目,于是升空跃落瓦上,出现在她的面前,那女子登时放下玉箫,抬起头,在明媚月光陪衬下,给无让成看见了她钿头云篦下的花容月貌…
      无让成龄至三十,寻花问柳阅女无数,但这位女子的清新淡雅,大脱俗了那些浓妆粉黛娇柔做作,他不禁心下一荡,萌生好感。两人相觑片刻,才听他问道:“这箫声,是你吹的?”女子含蓄拉低了头,只轻轻呢喃,像一声莺声燕语。
      无让成本想清楚玉箫的来由,但是女子的美貌与开口清脆,犹如小鹿乱撞,冲浑了他的头绪,他缓步接近,有感而发:“吹得真好。”
      一股酒熏扑鼻,女子起身侧开了几步,正好让月光照全了身子,她一身绣似玉,单手执萧,恣如下凡润物的仙子,无让成心神驰往,牵动步伐,却听女子突然作声:“胡风入骨冷,夜月照心明,片片红颜落,双双泪眼生。昭君出塞,悲从中来,这首‘妆台秋思’本是琵琶弹奏,洞箫独奏,当真好听?”
      无让成心下赞赏:“原来这首旋律就是‘妆台秋思’…”笑道:“好听,当真好听。”女子微微一笑,又道:“我听到这首曲子的时候,是一位老人家用胡笳吹奏的,老人家舍手相赠,不知他身体如何?”
      无让成若有所知,论及琴棋书画这片范畴,自然而然让人想到江湖上三位精文既武的前辈,他们以“琴”“棋”“书画”的绝艺各领风骚,可是江湖上响当当的雅人,许多乐曲、诗画到了他们的笔器之下,都能成为绝唱、绝笔,小琴所说的老人家,许是那琴技绝驰的老翁,只是他归隐匿名,江湖人便以“琴先生”称之,无让成说道:“我没猜错,那老人家可是白头翁琴先生?”女子道:“嗯…公子可清楚他去的地方?”无让成道:“我们行走江湖的,多是南北东西漂泊不定的,老头子仙游四海,没人知道他的踪迹。”女子点头领会,探道:“公子似乎很懂得吹箫?”无让成上前笑道:“可别让我吹,那定不堪入耳…其实我只听我那小主人吹起过,但绝不及你吹的好听。”女子再见他俊秀的面貌,猛把头转开,嫣然一笑,脸颊露出浅浅的梨涡。
      无让成如痴如醉,忘乎所以地伸长脖子往她侧脸凑,闻见她脸颊淡淡的清香,心上砰砰乱跳,加之未散的酒劲,不由得面上浑浑发热。那股酒气蔓延过来,女子头不敢回,羞哒哒的打破道:“公子?”无让成回过神来,脸上露出含蓄的笑容,自退几步道:“冒犯了…”他自知心神不宁,转过身子往檐角走去,女子只罢是萍水相逢,默默撇视他离行的背影。不料他蓦然回首,抛了一眼,道:“箫鼓追随春社近,漫漫长夜,我去寻鼓与你协奏春意罢。”
      话落,无让成紧捂胸口,顿觉其中阵痛难已,八成是因烈酒损脏,加上心潮澎湃,一提功便胀开了那未全愈的伤口。女子还在窃喜,却见他须臾滚落屋檐,接着噗通一声送入耳中。女子惊慌从梯下去,只见他仰卧地上没有动静,于是快步上前膝下,不停地摇拽呼唤。可见他面颊红晕,女子决迟了一下,再不顾男女之嫌,伸手抚在他的胸口,只觉他心跳动的厉害,但又不知是何缘由。心如急焚之下,女子使劲把他扶入了屋中,浸巾拂面…
      无让成沉睡了足有一天两夜,期间女子服侍的无微不至,但见他一直昏迷不醒,她心中始终不能安静,甚至乔装往市集上把大夫招徕望闻问切,好在并无大碍,虚惊一场。
      无让成醒来是在翌日晨,房外清啼净耳,他惊疑地目睹房中一切,直至见到放置窗桌上的那支玉箫,才隐约记起前日尴尬之事,不自愧嘘一声,下榻抓起那支玉箫,其后果然刻有“青枫浦”三字。
      那位女子刚刚迈过房门,一脸惊喜地道:“你终于醒了。”这时她早已换上朴装,额上抹戴雪白的络饰,遮掩了几分雅色。
      无让成再见女子,露出笑意,问道:“这支玉箫本是我赠予三位剑客的,怎会落在了姑娘秀手?”女子放下木盆,脸色与无让成一般隐瞒喜悦,道:“这是我哥哥托付在这的,如今也算物归原主了。”原来如此,无让成茅塞顿开,又道:“那怎么行,送出去的东西怎能要回来,既然能落到女子之手,说明此物投缘。”
      女子垂头浸巾,腼腆地喃:“它既投缘,应该是哪个女子送给你的?”她拧干了湿布,轻轻递去。
      这一说,点醒了无让成,他放下玉箫,道:“她只是我的小主人,也是我的小妹妹,算不得缘分,”望眼窗外明媚,又道:“天气尚好,我得趁之赶路了。”
      “你身体不好,记住少喝酒。”女子的温柔敦厚,不住又勾起他深情眉目。无让成背剑向门走去,木讷一下,不耐又转身道:“承蒙姑娘高抬贵手,悉心照顾,我怎能说走就走,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迟疑地答:“平女命薄,你喊我小琴罢了。”
      非亲非故,便料她以“小”自薄,正中下怀,无让成吟笑道:“这个名字真好听,与你的箫声一样,楚楚动人。你看你姓萧,我姓古,那夜本意与你‘箫鼓追随春社近’,现在看来,当真不用去寻那鼓了,你喊一声,我呐一言,别有风趣。”小琴噗嗤一笑,见他也欢笑,这姓不姓萧的,也无关紧要了。
      那些殷勤的话不过是无让成决留的托辞,一个灵想蹿动,说的话便更加温存:“天气尚好,要赶什么路。”于是拽住她的手道:“走,我带你去散散心情!”
      小琴扯回纤手,忸怩迟疑:“我不便出远门的…”
      无让成道:“我知道你不见外,到那里自然没有外人。”以亲和的语气,顺顺利利地把她牵走了,前些日从扬州下至金陵,途中遇到一片绚丽的油菜地,开得正盛,无让成好生眷恋,所以把小琴带到了这里,一齐赏心悦目。
      小琴独处山庄几年,竟落知不远外,每年都有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一阵馥郁扑鼻,小琴由衷哇出感叹,心儿像花丛一样怒放。无让成蓦地道:“我带你飞进花海!”小琴软玉温香,自不会什么武功,只凭无让成携持,一会草上飞的功夫,越飞越高,附笑汪洋一片,尽收眼底。她轻盈地落在花中央,裙衩盖住了几丛,一托曳甩出一片玉露。她的姿色可用“花枝招展,眉飞色舞”二词赞赏,给无让成望得心神迷荡,虽不能言详,心中热忱已横漫在他春光的脸上。
      两人打坐山坂,这里已没有花丛,尽在眼下。小琴趁兴捎住玉箫,轻捺细孔,无让成也没去打搅,只听她箫声里换了一首旋律,悠悠扬扬,把心中惬意抒发得体,大没了前次的哀婉,一曲下来,无让成心有领会道:“这萧子真适合你,你的心情我全听得出来。”
      小琴就是太爱这支箫,一旦吹起,周围的事物便全安静下来听她歌颂,止不住地能听一整晚,她说道:“每一种情境和心境都有其表达的旋律,但我只会两首,谢谢你…”这一声,她目光垂涩下去。无让成心知故问:“为何谢我?”小琴道:“这首曲谱是我即兴编的,我很欢喜。”那一片刻,无让成就盯着她与后景,眼眸里流露柔情,突然从胸襟掏出一支金玉发簪,不经同意给她戴上。那发簪熠熠生辉,极显华贵,是无让成从货船上顺手而得。
      有道是:“红杏出墙,竟无人采,一经人采,不可收拾。”自那夜一见钟情,小琴便日日独对,只求心满意足,并无奢望,但见他以簪相赠,带有示爱之意,心下已在接连欢喜,转却去想自己的身故,不禁脸上泛忧,递回簪子,无让成接道:“你不要的话,那我扔咯?”他那一扔,果然扔的很远。
      小琴恳切地道:“那支簪子太绚丽了,给我戴着反而显得别扭,既然公子平安无恙,就去做自己的事罢。”话出多愁善感的骨子,让无让成心生怜爱,眼神飘向蓝天,随性笑道:“我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从来是既来之则安之,我云游四海,与这媲美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我还带你去看。”头再转过来看,却见她神色似在堪忧,戚戚的劝道:“我已不是二十芳龄,而且心有所属,公子何必糟蹋自己。”
      无让成只留意到“心有所属”四字,便昂首张望,黯自颦蹙,颈子又跟着云拐来拐去,但是目光呆凝凝的,也没去注意一团乌云涌来涌去。突然对她说道:“既然你名花有主,那他人呢。”
      小琴摇了摇头,语重心长:“我与他也不过一面之缘,那还是六年前,他说等到功成名就,就会回来找我,这张绫巾,就是他的信物。”
      原来那块常缠在小琴手上的布,是她这六年以来的期许,如此不怠不忘、甘为爱奴…无让成不再多想,脑海里满是那人不识趣的恶貌,撒口一句不爽的话:“你一片赤诚,全让狗屎糟蹋了。”小琴体谅他的义正词严,劝慰:“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无让成性情直爽,当不屑这些酸人的话,他正对小琴,奉劝道:“往事随风,他明显是见异思迁,你怎么还执迷不悟?”
      小琴或知或迷,不动声色,无让成重重地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你就是太善良太天真了,才这么好骗。”小琴应是触景伤情,即刻提身往回,无让成喊了句:“小琴,你醒醒吧!”但她不顾,无让成拔腿随去,又给叨叨了半路。
      天乌乌,直到河边,才刮起大风,吹跑了小琴手中的绫布,顷刻雨随风来,绫布贴到河面上,被雨滴打进水里,无让成本觉出气,却见小琴人随心切即到河边,他不忍跟去喊住,小琴示道:“那块绫布掉水里了!”无让成跟着一个急眼,水面被打的乱七八糟,那布早已沉浸不见,非展开轻功所能抓及,于是他一身子钻进河里,响如鸭伙赶塘,小琴一声没喊住,在风雨逐剧中,榆下殷盼,举目不定。稍纵无让成霍地涌出来,落定榆下,见自己已成落汤鸡,索性敞开湿漉漉的衣袍,披在头上奔,两人冲到屋檐下,无让成头一摆,不经意发现小琴那湿露下的纤细身子,他只两眼,便让小琴愕然面红,汲汲避开。
      洗净的碧空下,凉夜对窗,无让成寂寂单望,不见伊人,思念随檐影越拉越长。那块绫布展在空中,其不过是一块极普通的布,是如何敷衍得了女子的芳心?可怜她为情所困,空闺六年抱守成残,却不晓得那立誓郎君在花前月下日夜谈情,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他真真替小琴抱不爽,于此怜与爱两情缱绻,如胶似漆。本欲借酒浇愁,奈何囊中无酒,四处无酒。他轻轻把另一扇窗推开,让月光充分照在他微热的脸庞,那淡淡的愁绪,是他三十年来少有的神采。
      之间隔一小苑,彼岸的房窗敞开,小琴悱恻缠绵,辗转反侧,要说她还对那意中人耿耿于怀,朝思暮盼,却不见她去索回那块绫布…她优柔的面容,时不时投一眼窗外,可想自己这六年来矢志不渝,到头来却是自欺欺人、枉作贞诚,冷落至今才一语道彻,如梦初醒。
      俩俩相望,却是彼此不知。那夜也许小琴睡过,但无让成绝是彻夜未眠,他的情形可谓一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只是他思的并非故乡,而是如何为小琴解围。
      择日清晨无让成释然,依旧神采奕奕,他推开小琴房门,却见她坐着托腮,愁眉不展。无让成不应她的招呼,一手抚在她额上,许是给昨日淋雨发烧了,这种小事本可以内力化解,但无让成眉头一蹙,计上心来,硬生生把她给拉了去,说去抓药,小琴本有忌讳,该下却是言不由衷,丝毫没有去挣脱的力气。
      到达镇上,小琴一身的烧气已浑然消退,可知这一路过来,无让成给她展示了许多气道术中的伎俩,像踮草尖、舞风刀、无形牵摆,多是武林中前所未有的绝活,而且有趣,所以惹得她笑口常开,那时不时牵起的双手,自然内力畅通,这样一来,还能把她带来热闹地儿哄哄。
      城门内沿摊位成线的摆,张袂成阴不留余地,无让成心知小琴忌外,于是信手在摊位摘出两幅面具,一把腰间的酒囊押在那摊主面前,道:“这酒壶可是细瓷精制,看好了,换两副面具横竖你都不亏。”话完不待理睬撒腿即走,那摊主愣是拿起那普通的酒囊子,徒然一顿臭骂。
      无让成先闯一趟金陵赌坊,这算是江南最大的赌坊,其中个个都是锐利的鹰眼,无让成谨慎施计终还是被识破,拉着小琴绕了大圈才躲掉那群赌鬼的追讨。
      街上摊货盛多,无让成张开腰系丰腴的钱袋,问她想要什么?小琴眼里尽是鲜光,便随无让成一路尝了过去,先是两长串的糖人,信手拈来甜而不腻,那是无让成最好吃的,而小琴未必那麽想,还未尝过一寸便已腻在手中,却不料无让成毫不避嫌,替她几口吃完,小琴眉飞眼笑,大是欣喜。再是几款无让成也未吃尝过的,汴梁鱼羹、鸳鸯烧饼、荸荠糕…一路过来谈笑风生,差不多到了镇南端,小琴已是吃不动了,但无让成耐了几天食欲,这会儿肚子才见平,于是说道:“你好不容易出趟门,再吃一碗金汤面怎么样?”小琴笑道:“你是不是把我当猪喂?”无让成笑道:“那我要吃一碗。”店小二端来一大碗面,小琴就在旁巴巴的看着,无让成以为她馋,于是再呼一碗,“小二”两字未完,却被小琴喊住了,无让成便挑给她一筷面条,小琴就欣欣地凑过去接,口是心非的馋样叫无让成不由好笑。
      这一幕恰被同楼层两位异性剑客抓到,那男子视线眺过来,对身旁的女子道:“师妹,那不是无让成吗?”女子一惊而望,洞若观火,勃然变色,拍案蛮道:“这个负心汉!”正要拔腿捉奸,那男子劝道:“师妹稍安勿躁,如今是他无让成负你在先,我们就要他把奇门遁甲交出来。”女子横了他一眼:“你把我当什么?”不过细想,自己本是觊觎他家的神术而委曲求全答应李玉堂的媒举,而今他负我婚事,就定要赔我一个情面。于是不动声色暗藏眼目。
      一碗金汤面毫不剩,两人算是乐足了,小琴本以为就此别过,嘴里却难以启齿,也不去想他脸皮的如何,则是屁颠屁颠的随他沿途返回山庄。还未出城,两人均看中了路边套圈圈的游戏,其本是儿戏,只是那摊的多是珍贵夺眼之物,无让成不顾几旁总角顽童的嘲讽,一买便是一把,与小琴一人试手几个,均未套中,无让成再凝神地掷一个,那玉佛细微的挪动,一晃便错开了,无让成登时不爽,摘开面具大步向前,叫道:“臭小子,你讹我钱!”
      摆摊的童子眼皮子撩了上来,含糊地道:“混口饭不容易呐。”那充沛的声带,决非一个童子所有,小琴旁听之,原本的欢心不禁忌惮三分,无让成大声道:“你这是坑爹知道吗?”语气里颇带笑意,应是意识到了此“童”即是他的同伙武三岁,所谓三岁,是他身体急剧的消埙,让他活不到三岁的体质,所以三岁,是他寿命的切确写照。
      武三岁站了起来,可见其身高还不及无让成胸部,稚嫩的脸蛋与他粗厚的嗓音极其不称,怒道:“死恶鬼,赖皮鬼,咱五个里就你最坑最不要脸,现在还有脸在你哥面前趾高气昂,嗯?”那娇嫩的表情配带成熟的嗓音十分招乐,无让成轻拍了他的头,说道:“难道把别人的东西偷过来再卖掉,就当这钱是你的了?”
      武三岁撒了开,不再抵赖,对几步外的小琴挑了一眼,开始细语:“这就是你那国色天香的妻子?”
      说到妻子,不禁让无让成想起他的未婚妻子李香嗉,略怔了住,否了一声。
      武三岁戏謔道:“那你也太会玩了,正妻还未见着,就先宠起小妾了,哈哈。”这五个同伙中,除了小主苏雪寻,其他四人打相盟以来便即互相辩驳不休,专捉兄弟中说话的漏洞,可由得他们均是或顽或劣的性子,数十年来习以为常。无让成龇牙道:“你可别瞎搅和…走了。”小琴只听清他两前面的互相凌骂,一脸茫然,待出了城问起:“那人是谁?”无让成若无其事地道:“一个好友。”小琴再问:“他怎那副模样?”无让成道:“其实他已经很老了,只是套了层人皮障眼罢了。”小琴听到这阴森的“人皮”二字,可想江湖上打打杀杀,生死均是常素,有人竟把死人的皮撕下来化为自之,而且是一张垂髫之皮…脑补下去,背后便要直冒冷汗。
      无让成嘘了口气,不等她问,就想一句话把此事带过:“他是个武痴,但是练错了武功,咎由自取。”说着说着声渐没了色彩。小琴不解,但见他脸上似有忧色,便也沉着不再问。
      小琴住的屋子在一处隐蔽的山里,峰回路转,不见别人。身入山林,归鸟悠鸣中响起潺潺溪声,那是临近庄子的地方,无让成放下半袋集上“诈”来的东西,上前把酒囊捺入溪中,只留出口子进水,小琴疑问道:“你怎么用酒壶装水?”无让成道:“不喝了,喝酒损脏,你说的。”也是,这一天逛下来,从没听他提过一个“酒”字,小琴的嘴角稍微上扬,想他是一个宽厚。
      无让成才站起身子对她笑了一下,就见她后肩不远外有一人沿小径向屋走去,只听小琴回眸兴致致地道:“那是我哥哥。”那人身高短发,无让成愣直了眼瞧,竟是那莽夫禄枭!一愕之下赶紧捂住小琴的嘴巴,轻道:“我与你哥颇有过节,你不要让他晓得。”随即松开,小琴说道:“那你藏着。”于是迈了去,嘴里喊着:“哥哥!”
      禄枭道:“你去哪了?”小琴笑道:“信步罢了。”正要进屋子给他倒水,又听他哥说道:“不用了,那三位涟湈派客应已回到了崇明,我来取那支玉箫,即刻送去道歉。”
      小琴执住那支玉箫,眸子晶莹地闪动,念道:“可惜你是别人的,我留不住…”
      “我早料到你这样的,所以给你买了另一支。”禄枭伸出一支红木箫与她换了,小琴看见他哥怜爱的眼神,便也强颜摆笑以示喜欢。
      “那我走了。”禄枭走出几步,又回头道:“要么随我一路,我给你相个丈夫。”小琴腻道:“不要啦,你快去罢!”这才大步而去。
      无让成俯在树上目睹,这会儿落下来,望着他去的方向,若有所失地道:“原来你姓的是禄,没想到那家伙相貌平平,却有个天生丽质的妹妹。”小琴似有愁绪,在走廊的栏杆前说道:“我住在这萧索山野,只怕武林中的人把我抓去要挟我哥,若你是如此,我宁肯自尽。”
      无让成跟道:“我怎会看上那些等闲武功,我呀就是看不爽那骗你的,想助你重拾信念。”可想自城里回来,无让成被婚事蒙罩心头,他一生放荡不羁,却任不了义这个字,若一个人负了女人,那他亦是绝仁弃义,他就是禽兽不如……无让成一想到这,就不住叹嘘,对李香嗉的期盼也已逐渐纠为忌惮,但给小琴讨喜,依旧是油腔滑调、插科使砌。
      小琴转过身体凭栏,作辞探道:“我早已释怀,公子心胸宽仁,我一定惦记你的。”只见她眉间罩着愁意,摆明着是情伤未愈,无让成上前道:“否极泰来嘛,多像我这样笑对人生,才会好事连天。”他挺高眼眉,嘴巴抿成一弯,小琴相顾戚戚一笑,又转回去。良久,身后没有了动静,她又转过来看,只见无让成从溪边把那袋东西拎了过来,顺带一根长粗木,揎袖捋臂,往返再举来几根,给轻轻一剑劈成十几宽长的板子,再从袋中抓出一块厚帆,给厚板子横七竖八的穿插造成一座架子,帆布盖在上面,像一座遮风挡雨的架子,可庇两人,无让成把它撑起来,给小琴把持架下的杆子,笑道:“结不结实?”小琴单手抓住,点了点头,惊道:“这是什么?”无让成贴近小琴后背,手抓手给她另只手搭上来,指示道:“你站在高的地方,抓着它往下跑,它就能带你飞起来,一览丰光。”
      “无让成!”一声大叱,面馆那女子蹿在石板路上,叫道:“你是想和她双宿双飞吗!”身后紧跟的男子亦叫道:“你果然金屋藏娇!”其手携剑,来势汹汹,看上去并不是什么好意,无让成赶紧放下架子,不假思索庇掩护小琴,惊道:“你俩是谁!”女子扬道:“你当然不认得我,两狗男女藏在这山沟里不晓得有多风流快活,忘乎所以呢!”女子系着红带的手架在胸前,紧接着道:“可我认得你,这根红线牵我想你已经是忘得一干二净了罢。”
      那红带是李玉堂给两人媒举的信物,寓意红缘,无让成当然记得,他惊喜地靠近道:“你就是李香嗉?你可算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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