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不渡江

29、余烬其二十九

　　等山上走水草谷尽放的消息传至武林盟时，一切已成定局，武林盟表面不显仍是安定之相，众人接回避难的少谷主不住嘘寒问暖，然而实则私底下已经乱成一滩，为了这些乱摊子而发愁。

　　抱朴门和空禅寺平日与武林盟走的最近，此番听闻此番山上消息心里隐约有了几分猜疑，各自派下使者借慰问的名义实则敲打几番，那二位使者乘上入城马车，他们二人一个仙风道骨捋着白须，一个顶着秃瓢念念有词，一路上倒是相安无事，借着入关文书一路畅通无阻，沿着官道径直直驶入武林盟内。

　　而当二人下了车接引二人的却不是见惯的贺璟，只见一小少年，又对视一眼心底就明白这就是那惹了祸端季小盟主，虽面上嫌恶不显，但话语也算不上特别恭敬。

　　“我们二人此番进明川渡，要见到可不是少盟主您。”

　　季渡今年也不过刚满十七，他足下踩着一双向上翘起的皮靴，头上难得被深褐色的纶巾遮得严实至极，一身缎面的黑色长衫子，眼上刀疤难得敷了粉，淡去几分痕迹，倒有了几分少年人的精气神，看着有些许招眼起来。

　　抱朴门与空禅寺的使者见他这副不同于常日模样不免又想起当年季盟主犹在的时候，想到那对师徒最后恩断义绝似乎犹在眼前，不禁心底唏嘘片刻，原本生硬的态度也软化不少。

　　季渡心里暗喜几分，学着寻常在旁人那里的几招应酬方式，生涩扯起一片笑意:“二人既然来了武林盟，不如先坐下喝一杯？”

　　两位使者心底尚有犹豫，对视一眼也拿不定这少盟主究竟是个什么想法，但总归面上还是不能让着名义上真正的少盟主落了面子，作势温和答应下去，就见季渡眼前一亮，换着下人换上温茶来。

　　大堂此刻空旷无比，原本常在这里的守卫也像是被人刻意撤了下去，抱朴门使者方才坐定，气定神闲打算押一口茶，便听见那少盟主清嗓欲言。

　　“此次我寻二位，其实有一事所求。”

　　二人对视一笑，想这少盟主平日游山玩水花天酒地惯了，定是又要说些异想天开的言辞，倒也不急着回拒，想着且听一听，施施然道:“少盟主尽管言说。”

　　季渡双眼一亮，像是得了什么鼓舞般，突然起了身，捧着心口道:“还请二人传话给各派掌门，助我登上武林盟之位，一起携手整顿这江湖乱像。”

　　抱朴门使者一口茶还没喝下去就因为他这话一口气呛到了，在原地拍着胸口缓了好久，就看见另一侧空禅寺使者也是一脸欲言又止，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的样子。

　　“这……”

　　“那贺璟笼络外人企图架空登上武林盟主之外，可这武林盟历代都是世袭，就连我父亲那一辈也从未变过，老祖宗的章程岂能随意就改变？”季渡说得倒是慷慨激昂，像是振臂一呼就可以唤来千万义士就此起义，“武林盟威严不能侵犯，岂能容他联合外人这般欺辱我们？倘若你们助我一臂之力，我定然能推翻这世间黑暗，将一切恢复到最初的模样。”

　　两位使者恰好就是季渡口中被贺璟联合的外人，只在那处觉得尴尬，清咳着不知道如何作答，空禅寺的使者终是佛门子弟，于心不忍下低声劝道:“少盟主这话说的……如若代盟主真的想要夺走武林盟主的位子，当年根本不用扶持你到如今现在的位子，即使他的确对武林盟诸事有所干预，也不必……”

　　“你们怎么还是不明白？！他就是想要让我做那个傀儡，他好顺理成章地将我……”季渡只觉得心底一阵愤怒滔天，想起这些年处处受制于人，就觉得心底恨得慌，恨不得早些将那贺璟扒皮抽筋。

　　“季渡，你给我住嘴！”

　　还未等他说完，身后猛然炸来一阵呵斥声，只见那大堂外猛然冲出一红衣妇人，她气的浑身都在颤栗，眼底布满血丝，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下一刻就会在此支离破碎开来。

　　“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赶紧走啊！”

　　她双眼泛红，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死死抓住季渡的手拖着就要带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季渡发了狠似的，难得忤逆了自己最敬爱的母亲的意愿，一把将她推了开来，死咬牙关便道:“我不走！我今日就要把这些事说明白，我要让那人做的肮脏事被所有人知道！”

　　两位使者在旁边看得唏嘘不已，只为这季夫人愈发不值，而季夫人被推得踉跄了好几步，险些倒在地上，她面容惨白一片，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亲生子，双唇翕动像是要说些什么。

　　她想保住渡儿啊……她想要渡儿好好的活着啊！

　　可她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出，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碎掌声，只看见那青年缓步走来，满面笑容温润，礼数周到地将她搀扶着，身后武林盟众人盯着眼前一幕交头接耳，显然是有了新的思量。

　　“少盟主真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代盟主这些年替他收拾了这么多烂摊子，他做了这么多蠢事，现在居然开始想要反咬一口。”

　　“倘若代盟主当年没有支持他上位，他此时指不定早就死在那里了……”

　　季夫人推开贺璟后退了好几步，面色惨淡。

　　她想:白费了。

　　这些年她为了季渡四处奔走，不惜以身体笼络他人交换更多的东西，就为了有朝一日可以让自己亲生子有朝一日可以脱离旁人钳制堂堂正正地凌驾于所有人身上。

　　然而她这些年做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全被打回原形，什么都没有用了，一切已成定局。

　　季夫人突然觉得很累，她第一次这般清晰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老到无法再权衡眼前一切，老到对于所有事都无能为力了。

　　她说:“渡儿，走吧。”

　　季渡惶惑道:“娘？”

　　她声音带出一阵哭腔，将季渡搂入怀里，声音嘶哑，像是竭尽了所有爱意。

　　“走吧……我们输了。”

　　她这般说着，像是无力再支撑了，身形轻摇，竭力让自己不落下泪来。

　　贺璟看着这对母子身影在前，眼底逐渐显露出讥诮来，他若有所思地笑着，便听见身后人窃窃私语着要不要将那二人抓住以绝后患。

　　“不必了。”贺璟唇角含笑，眉目间一片宽和之色，他便是在那里笑，也终究是不偏不倚高高在上光风霁月的姿容，让季渡暗自窥视得发恨，只觉得自己被衬托得宛若沟渠里肮脏的烂泥，那霁月清风做派让他只觉得厌恶至极。

　　贺璟上前去蹲下身来，用手捏住他的下颚审视着，忽然促狭地笑出声来。

　　他贴在季渡耳边低声呢喃，像是在循循善诱一般:“为什么要违抗呢？”

　　“按照顺序来，你不能反抗哦，你不是天命之子，你可是随时会被她抹杀的。”贺璟在那自顾自地笑着，“她可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天命之子以下皆是蝼蚁，她可以赋予你生，亦是可以让你死。”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季渡只觉得他话语晦涩难懂，分明分开来都可以明白意思，合在一起却让人难以理解，“你若是羞辱我趁早，不要说些让人难懂的话。”

　　“我也很想要武林盟主啊……可是她不会允许我这么做的，一旦棋子倘若脱离了她规定的道路，是会被清理掉的。”贺璟用那双眼盯着季渡，只觉怜悯，“你们真的以为，只有天机谷少谷主他一个人可以看见那些东西吗？他不过是被她偏爱的那一个，给了什么，也应当要还回去什么。”

　　“真可惜，他现在还不知道呢。”他无不惋惜道，“或许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了，天命之子啊……真是一种可怜又可恨的东西呢，只是在她这里的天命之子并没有什么好嫉妒的，你与我只要按照逻辑走，做好本分就不会被厌恶到抹杀。”

　　“可他们不一样，为了一种升华，一个情调，一个恶趣味，可能会死哦，在她身上，没有母慈子孝那一套，天命之子也不过是比蝼蚁更重要的一些存在罢了。”

　　季渡像是窥视到了什么冰冷的一角，只觉得浑身发冷，他不知道自己明白了什么，却觉得此刻好像有无数双眼睛窥视着自己，让他坐立不安，而身边的人对他们的话语恍若未闻，母亲依旧在垂泪着，人声鼎沸，与他们都不关。

　　贺璟看着天，忽然笑了起来，抚掌道:“真是羡慕你啊，和我一样，成为了被她有多余的精力偏爱的人，至少比蝼蚁强了些，只不过如果你再妄图违抗她的指令，企图伤害那些人，夺走那些人被赋予的东西……”

　　“没人需要不听话的玩具，她还是会把你这个漏洞给抹杀哦……”

　　季渡突然变得无比清醒，他昏昏沉沉了这么多年，如今就像第一次睁开双眼看见一切，他仿佛看见了千万根傀儡线将所有人都牵连起来，按照天意所想自顾自舞动着，于是一起按部就班，正常发展。

　　身后的喧嚣开始在耳边徘徊，季夫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哀伤，指责声唾骂声此起彼伏。

　　贺璟在那之中微微俯下身去，弯下脊梁对季渡行礼。

　　顿时所有声音消弭于此，四处死寂一片，无数双眼盯着他们二人。

　　贺璟满脸平静，一字一顿道:“尊季盟主的指示，我自然会扶持少盟主到武林盟主的位子，事成之后，功成身退，不再过问武林盟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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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嗯哼？所有人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抗命。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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