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不渡江

30、余烬其三十

　　话语刚落，武林盟一片哗然，只见那代盟主扶起年轻的盟主，恭敬地替他拂去身上尘埃，礼数周到至极。

　　季夫人只觉得嗓子一片干涩，她瞪大双眼死死盯着贺璟，似要剖开他胸膛看看其中究竟在想什么，只是不敢相信他居然会放弃触手可及的武林盟主。

　　想要武林盟主，不过是振臂一呼的事情，他这般做下，千万人都会呼应他，武林盟被他贺璟取代无非是时间的事。

　　季渡浑浑噩噩地被贺璟拉了起来，只觉浑身透凉，寒意侵体让他一个劲地打颤，他机械性地跟随着贺璟，穿过几个廊转才回过神来，只发觉身后跟着的人都被遣散了，他下意识揣测贺璟别有用心，厉声道:“我们要去哪里？！”

　　“盟主大人，不要这么紧张。”贺璟笑了下，眉眼笑意轻快散漫，透着一股剑一般凛冽的杀气，他这么一笑那些表面虚浮的宽和皆因此支离破碎，不同于旁人面前见到的任何一种姿态，“作为她手底下不重要的那一个，不必要的自相残杀都是愚蠢的。”

　　他自嘲似的笑了下，轻拢长袖姿态翩然，转身屈指在身后砖墙墙面上轻敲三声，然后像是确定了什么，拨动了一旁放在那处积灰的白玉瓶，方扭动完便听得一阵轰然作响，地面因此而撼动，砖墙颤动着分离开来，露出一个暗门。

　　季渡虽然平日里在旁人面前做得一副不学无术的姿态，但在季夫人的栽培下或多或少那些古籍书册还是看过的，对这种已经失传许久的机关术颇有几分了解，但如今这种只存在在典籍上的东西如今彻彻底底展现在眼前还是不由得怔愣几分。

　　“愣什么？”贺璟余光瞥见他满脸呆愣，冷笑一声，“还不赶紧跟上？时间可不等人。”

　　“等等。”

　　季渡三两步上前去追上贺璟，张开双臂将他拦下，心底对他方才那本天命之子的言论还多有猜疑，嗫嚅片刻才开口:“你方才与我说了这么多，倘若她是的确存在的，为什么不愿意透露姓名给我得知？总是以她相称……”

　　季渡语音刚落，只听得天际一阵巨响炸裂开来，扭头便间一阵惊雷划过黑沉沉的天幕，狂风哭啸着平地而起，不就便是一场急雨而下，冰凉的雨丝飞溅到他的眼睫上，让他几近难以睁开双眼。

　　贺璟面色阴沉一片，像是有些难看，猛然起身一把按住季渡头颅强迫他折下脊梁低头向天际躬了三身赔罪，直到天际雷声减小，他才松了口气，将手收了回来。

　　“不该得知的事情就不能问，一旦僭越了那条线妄敢说出她的名讳，你就是神仙也难救。”贺璟笑容有些奇怪，用目光上下审视着季渡，拿捏着奇怪的腔调开口，“她不会允许任何一个可以破坏规则的人出现在眼前，按照她想要的来反而可以得到更多的垂怜偏爱，你若是在这样尝试触碰底线，可别怪我没有救你。”

　　季渡打了一个寒颤，他拢紧衣袖环顾四周，有一瞬间居然觉得此时此刻像有无数双眼睛透过一层薄薄的界限随时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在那之后或是笑或是骂，指点他行径或是愚蠢或者别的什么。

　　当他意识到这一切他只觉压迫到难以喘.息，后腿半步面色苍白，贺璟见怪不怪地看他一眼，随口就道:“道祖慈悲。”

　　“你居然是个道士？”季渡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我？”贺璟笑了下，“当然不是，只是曾经有个道士一直在耳边这么念叨，只不过自从他行为愈发邪派后倒是少见了。”

　　说完这些他像是不欲多说，挥手示意季渡跟他走入暗门，季渡迟疑片刻，见他率先进去，也没了理由赖在外头，不情不愿地跟在他身后。

　　暗门进去便是漆黑一片，潮湿的空气带着发霉的气息，嗅闻到鼻间就是一阵不适，季渡刚还有点忐忑不安，便见暗处生出熹微的光亮来，扭头看见贺璟已经点了火折子，在他四处亮出一道橘黄色的暖光，驱了几分刺骨寒意来。

　　而眼前一条黑漆漆的小道，一眼望去见不着尽头，贺璟施施然自袖间取出一枚季渡从未见过的腰牌，契合在墙上的缺口间，两面墙上火炬里的火石像是被什么东西引燃了，顿时整个小道被火光照得大亮，无端生出一股阴冷诡异的意味来。

　　贺璟像是毫不意外，自顾自向里面走去，季渡踌躇了一会，还是决定紧随其后，越往前行四处愈发明亮，耳边萦绕着哀嚎声叫骂声，血腥气愈发浓郁，让人腿脚不由得一阵发软。

　　而四处的牢房也在火光间清晰起来，牢房内一个个光.裸着的身躯或是跪着或是匍匐在地面上，有人指甲早已被签字尽数拔去，在那里失心疯似的呵呵大笑，而身后的行刑人面容被遮眼得严严实实，对二人的前来仿若无动于衷，连目光都没有投掷过来。

　　被切割下来的肢体在麻袋中堆积成山，有老鼠被人声惊动窜入麻袋内，圆滚滚的头颅像个球一样滚到季渡脚边，他吓得一个哆嗦，贺璟见怪不怪地将那个头颅踢到旁边去，挥着手示意季渡向前。

　　季渡顿时觉得腹内翻滚一阵作呕，捂着腹部去旁边干呕了一阵也没有觉得舒服到哪里去，却见贺璟冷笑出声，语气颇为怪异:“这就是我觉得你是蠢货的原因，处理任何事落下无数纰漏，自以为是又心比天高，往往要我替你收拾烂摊子，我杀过这么多人，做下无数罪孽，不也是在旁人面前干干净净光风霁月的代盟主？”

　　“盟主大人，你还有很多要学。”贺璟顿了顿继续说，“你我都不是什么善类，在这里就不必装腔作势，处理这些事的任务迟早会落在你手上，到时候希望你别丢了武林盟的脸面就好。”

　　季渡面色发白地跟上贺璟，又再望一望四周，只见四处牢房外都悬挂着一把钥匙，像是诱导犯人前去伸手拿起的样子，可那些犯人宁可受刑也不能伸手去碰触这触手可得的自由。

　　他心底正疑惑着，再看向牢笼的间隙，密密麻麻地交织着钩子状的铁刺，他光是看着就觉得慎得慌，便不敢再看，埋头就跟着贺璟继续走到最后一个牢房。

　　那牢房清净得很，里面就孤零零坐着一个老人，见着二人来了那老人猛然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贺璟怒斥出声:“无耻小儿，你居然还敢来见我！”

　　贺璟气定神闲地在那里站定，饶有兴趣地看了好一会，笑了笑便说:“还得感谢镇恶侯大人的建议，自那以后这里所有行刑者就再也没有本事将武林盟的内事到外出言说了。”

　　贺璟自外推门而入，慢悠悠地从腰间剑鞘取出一把剑来，那把剑三尺七寸，寒铁为骨，上有飞叶宫嵌上的孔雀石，如今却光彩全无，像是一把死物。

　　镇恶侯见了那把剑双眼猛然泛出光来，像只饿狼般死死盯着不放，一字一顿道:“钟皇剑！”

　　“想来镇恶侯大人对这把剑再熟悉不过了……当年旧钟皇战争中早已被损毁，可铸剑的材料太过久远已经难以集齐，所以各大门派为了弥补这一切挖下一千六百双千金瞳在朝廷监管下重铸了这把绝世神剑。”贺璟伸手去触碰自己的双眼，神情淡得很，“我记得当年镇恶侯大人就是亲眼见证神兵重铸的那一人……”

　　“这些年来，那一千六百双眼睛，你们可还用的惯啊？”

　　“你怎么可能知道……”镇恶侯双唇不住发颤，满脸惊愕，“知道当年之事的人分明已经……”

　　“死了，对吗？”贺璟笑了下，“我比谁更明白朝廷的做派，自然由不得知道此时的人活着。”

　　贺璟说着说着突然喟叹出声，镇恶侯只看见他手中刀光即至，下意识闭了眼，只觉一阵剧痛自眼上传递开来，痛得他不住抽搐挣扎也难以逃离半分，鲜血顺着面颊淌落下来。

　　贺璟满手猩血，他张开掌心，里面分明是镇恶侯那双活生生被剜下的双目。

　　“你现在知道了吗？这被剜双目却又无能为力的痛苦……”贺璟嫌恶地将手上那双眼珠丢在地上，擦拭着双手话语间无不惋惜，“我也曾想要做个好人，光风霁月光明磊落，只是这世间不允罢了，所有人都在逼我当个恶人，那就当吧。”

　　“若我生在太平盛世，又何必沦落成这种让我见了都恶心的模样？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与他，与你们皆不例外，皆是因果业报，咎由自取。”

　　贺璟用帕子将手擦拭干净，随意丢在了地上，不再去看那满脸丑态的镇恶侯，扭身便向外走去。

　　季渡早已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见他要走匆忙追上，唯恐在这地方多呆一秒。

　　直到走至方才进来的地方，贺璟才停下身，回头看他，又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盟主，可别忘了把腰牌拿上。”

　　他的话语意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