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不渡江

28、余烬其二十八

　　四周中弥漫着浓郁到让人作呕的血腥气，地上扭曲着一排排躯体被砍了头，头颅丢在一边摞成一列，满脸猩血像是在嘻嘻冷笑着，眼眶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里面的眼珠被人用刀子剜出来带走了。

　　顾无咎跨过地上一排又一排的无头尸体，敲了敲门。

　　他回家了。

　　他站在门口，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脸，抹了满手猩血，像是寻不到钥匙一样坐在层层叠起的尸体间里发愣，衣袍上黏着的血迹已经干涸成深棕色，让他觉得好恶心，忍不住伸出手去扣挖。

　　他发了疯似的要让污垢消除，扣挖指缝间都是深棕色的齑粉，怎么擦拭也擦拭不干净，就一遍又一遍地用衣袖要擦拭，最后终于恨到伸出手去抓挖，硬生生挖下一层血皮来。

　　他看着指尖血肉模糊一片，突然吃吃笑出声来。

　　怎么不去死呢？

　　他咬住下唇恶狠狠得像是要咬下一块肉来，将头埋在两膝之间肆意想着。

　　真的好恶心啊，一切的一切都恶心至极，一旦想到那些被人挖走的眼珠他腹中就一阵酸意，恨不得将所有东西都扣挖着呕吐出来。

　　怎么不去死呢？为什么那些“好人”不都去死呢？真的好恶心，让他发了疯似的想要作呕，恶心到恨不得用刀子也将自己双眼剜出来，然后捧给那些正人君子看啊。

　　好一出好戏！瞧瞧，这是你们要的眼睛，你们害怕的，畏惧的东西！

　　顾无咎捂住脸大笑起来，后退几步发了疯似的对着莫须有的东西挥舞刀刃，他双目在黑夜下血丝蔓延，像是入了一段痴妄。

　　掌心之间刀光似雪，寥寥几下便将门锁破了开来，折断沉两半坠在地上，他痴痴看着，不断警醒着自己入梦不过是为了再看一眼，却迟迟不肯去将门推开。

　　记忆中温暖的手将他的双眼捂住了，贴在脸上的却是一片冰冷僵硬，有少女在他耳边咯咯轻笑着，咬着耳朵细声细气道:“不要睁开眼哦，什么都不要看，什么都不要想，你就什么都看不到了，要等到阿姐数到……数到三百！”

　　顾无咎喉间刀割一般发疼，抑制不住心中苦痛嘶哑出声。

　　他说:“我会好好数着的。”

　　那女孩继续说:“好弟弟啊，抱歉了，阿姐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了。”

　　“嗯。”

　　“也许我不会回来了啊……你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啊，千万别忘了按时吃饭，你啊从小最娇气，事事都要阿姐哄你，如今没了阿姐你也要好好过下去。”

　　“我知道了，你快些走吧，不然梦境结束就来不及了。”

　　顾无咎低声催促道，忍了忍眼底的泪来，他怕再多说几句自己会在这场引梦里失态。

　　都是假的罢了，已经发生过了，不要想不要念就好，遮住自己的双眼什么都别看。

　　那些血淋淋的东西是否就会因此而消弭？

　　少女像是恍若未闻，在他耳边自顾自笑着，继续说:“阿咎，你要记得，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固守本心，做你认为对的事。”

　　“做一个……好人。”

　　顾无咎像是被触及到了哪根神经，突然发起怒来，急喘着大汗淋漓，睁开双眼要将身后人推开，双手触及处确实一片虚无。

　　什么也没有，就连那点冰冷的温度都是假的。

　　“做一个好人？”他不断咀嚼这几个字，五指死死扣住袖间的武林手札不住发颤着，几近碾碎的样子。

　　他的神情崩溃错乱而破败不堪，像是被击中了最脆弱的一面，脸上惨白一片满是混乱癫狂之色，一下下笑着退后。

　　“好人……好人……哈哈哈哈哈哈哈。”

　　顾无咎像是穷尽一声的力气在笑，笑得脱了力向后跌去，跌在尸体堆中无力起身。

　　他刀尖扭转了位置，点向了自己的左眼下些的位置，刀尖陷入血肉溢出猩血来，顺着脸颊一路淌下，留下一道血痕。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切，像是大梦初醒一场，连着指尖都在发颤，呐呐开口:“这双眼睛……我……我除了它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神情既悲哀又绝望，像是毫无生气的器物，他说着说着却又像是在哪里找到了一处新的寄托新的依靠，眼底亮了起来，面上渐渐恢复了些血气。

　　“对……我要将阿姐和他们的眼睛带回家，我要带他们回家。”他不住着呢喃，挣扎着起了身，像是被人用刀子剖开胸口将心脏搅碎一般胸口一阵剧痛，仇恨继续在心里灼燎，混淆在残缺的失去温度的爱意里，催促着他继续前行。

　　他只觉得心口钝痛一片，难受得恨不得就这样死去。

　　可他不能死，大仇未报，他还没夺回那些眼睛。

　　……

　　顾无咎自回忆中惊醒，是觉得背后一阵冷汗淋漓，他终归还是学不会骗人，此时此刻总是另一种类似爱意的情绪临上作祟，望见眼前姑娘的脖颈还是有一瞬恨意滔天让他恨不得就此折断。

　　他想要看见猩红的血液从眼前这姑娘断裂的喉嗓间喷涌，这种欲念正如他情不自禁想要将唇抵住那漂亮的脖颈一般强烈，限制着他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不去做不该做的事情。

　　他跟在唐卿遥身后，二人一路相顾无言，直到天色蒙蒙亮，郁色的黑被浅薄的白昼更替，他们踏着天黑最后一点影子，并肩坐在路边看至天光大亮，斜影成双。

　　唐卿遥望着天光，无缘无故背后滋生出冷意来，她下意识地伸手去遮住顾无咎的双眼，好让他不再去看。

　　不去看……什么呢？

　　她不知道，只觉得将那双眼睛遮住了就是安全的，一切都可以回归到从未发生过的样子。

　　那小道长安静地在身畔坐着，脊骨如青松挺立，他安静得像个死物，没有半点生气。

　　他双目被覆在掌心一片温热里，却依稀在指缝间窥见了一丝光亮，那是转瞬即逝难以捕捉的，曾经拥有过的却终有一日会溃散而失去的。

　　他忽然有些恍惚，像是曾经自己也踏舟行过某地，青山撞满怀，与身畔人指尖指向之地是远处云山外的积雪成川。

　　那杨柳风吹拂游人面，剜得双目生疼，然后有人捂住他的双眼，叫他不去看世间。

　　于是一切可以不想，不念，不望

　　顾无咎回过神来，犹是大梦又一场，他怕自己入梦太深，自噩梦中惊醒时又让那姑娘鲜血沾了自己满襟，只能从唐卿遥怀里抽离开来，面色稍有惊惶。

　　唐卿遥莫名见此般神态的顾无咎有几分心怜，一种基于友情之上的情愫因此而深处，她抑制不住自己念想，只想低声劝慰那道长几分。

　　“吓着你了？”

　　“……无事。”顾无咎短促开口，“是我有些过激了。”

　　唐卿遥忍不住笑了下，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看:“你身上的道袍明显不合身，若是在长些就可以拖着袖子作戏唱了，明川渡里有些成衣店，一会为你采一件？”

　　顾无咎闷闷答了一声，那姑娘自然地牵起他的手腕，抓着他快步向前走去。

　　再走了三四十步眼前豁然开朗，四面城墙包围下的明川渡车水马龙热闹一片，城门出行的人挤得水泄不通，又见城外青山环抱，倒是一副好景致。

　　唐卿遥心中暗叹:这可真是刚出虎穴又至狼窟，还没等武林盟的人来找她，此番她倒是自己送上来了，须得小心着不被武林盟的人发现马脚，否则一旦死而复生之事被发现……岂不是成了江湖里的活靶子？

　　二人隐匿在人群中，陆陆续续向城门口走去，明川渡戒备森严，因此进出城的秩序并不差，大约过了半个钟头，检阅通行文书的士官才至他们二人面前，挑起眉懒洋洋道:“你们二人的路引呢？”

　　唐卿遥面色难看了起来，她突如其然离开唐家堡，自然没有路引，即使有，上面也是登记姓氏的，她根本过不去这城门就被被关押起来。

　　她心底正踌躇着，却见那小道长慢吞吞从袖间取出一份路引交上，检阅文书的人看了好些时候才满意地将路引还去，扬了扬下巴又示意唐卿遥:“应该有两份路引，你的呢？”

　　“我与她是夫妻，同行并不需要两份路引。”顾无咎面容坦然，双唇绷紧，半点笑意也没有，“还请大人放我们同行。”

　　唐卿遥听他所言心下莫名漏了一拍，只觉双颊一阵滚烫，有些不敢与那道士直视，而另一边的士官打量二人许久，目光轻薄得很，显然是有些嘲弄的样子:“我瞧着您年岁也不大，怎么就娶了这么个年纪比你大的婆娘？”

　　“……爱妻虽然虚长我几岁，但情谊又怎是一朝一夕，如今来这明川渡也是想在长者那处带她认一认亲。”顾无咎即使被质问面上也并无慌乱，徐徐而答，“还请大人让我们过关。”

　　士官见实在挑不出毛病，烦躁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过去，他们三两步便入了城门，只见一阵暖风袭人，四处锣鼓声叫卖声混作一团，鞭炮声声响，倒是热闹极了。

　　唐卿遥心底挣扎了许久才开口:“你刚才说……”

　　顾无咎愣神片刻，只当她在意此事，心底暗愧几分，低声道:“权宜之计，冒犯大小姐了。”

　　唐卿遥无缘无故地有些恼火起来，不知是为了那一声大小姐还是什么，只觉得心里不太舒坦，像是没有得到什么想要的答案，莫名地惆怅起来。

　　她冷哼一声也没有答话，径直地向前走去，走了好几步才想起来现在顾无咎的情境，扭过身去抓住他的手腕。

　　她低声道:“抓紧我，别再跟丢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来了这里，怎么说也得把那把剑夺回来，以慰我唐家堡亡魂。”

　　顾无咎低低应了一声，抬眼便见印刻着“武林盟”三字的牌匾映入眼底。

　　他低声呢喃:“再等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