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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质子 ...

  •   雪渐消融,金乌藏于青云之上,滋养万物生长。
      泥土黝黑潮湿,闻识手持一柄精美的弯刀在树边刨了一个坑,将死于初春的画眉埋葬。沈从岸眼神发直,盯着画眉半截入土,半截裸露的身体,心里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慕容端来一盆清水,闻识将弯刀扔进盆中,铁与瓷器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
      闻识来到他身旁,耐心扶住,他便放心将自己交给她。
      “二姨娘,三姨娘最近很不对劲,一直央我投银子去她们铺上,否则和祝开的跑马帮的生意做不起来,可我总觉得她们在策划什么,不敢轻易答应。”
      “她们两个,窝里斗狠是个好手,在外面软的像羊羔似的,能干什么大事。”闻识不屑一顾,她刚入沈府时那两人明里暗里没少给自己下绊子,可她这不要命加耍横的,怎能吃了亏去,使几个手段就让她们落荒而逃,许久不敢来府。
      怀孕以后这人便是阴沉不定,青橙不告而别之后更甚以往。沈从岸面带忧色,终日不见笑颜,闻识有意让他放松心情,让人请皮大山一家来做客。皮小山这几年身量大涨,只比闻识矮上半头,踮着脚欢快地走在前面。
      身后是布衣蓝衫的韩青,方脸的韩青长相并不出众,可身上总一股安贫乐道,淡泊宁静的气韵,皮大山耷拉大脑袋走在最后,一双小眼提溜乱转,有时撞上指指点点嬉笑的小厮,脖颈就又是一缩,
      “要是戴顶绿帽,活是个王八。”
      皮大山一听这话,怒气横来,瞪那两个小厮一眼,气又撒的飞快,将眼珠子瞥到一旁去了。
      韩青停住脚步,皮大山耸着脑袋一头撞上他背,鼻头一酸矮下身去。
      两个小厮笑的更厉害,韩青动也不动,就往那一站,目光冷冽地盯着两人,小厮不以为然,对视一眼端着果品走远。
      领路的碧文不进内院,凑到慕容身边耳语几句,慕容强笑着领三人去莲池亭中。
      碧莲未展,水面尚有冰层,隐约可见水波流动。
      碧天如洗,白色桥梁尽头数道艳丽人影浮动,凑到近处才看见那两个小厮赫然其中。
      慕容当先走到沈从岸身旁将前厅的事细细说了,那一紫一粉两个小厮跪地请饶,沈从岸站起身来冲韩青微微一笑,低着嗓音沉声说:“发卖。”
      两个掌事家的中年男子拉着小厮离开亭中。
      韩青看的分明,有些不忍,可沈从岸从始至终只字未提,他如何开口。
      “青松常绿,而莲开一季,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回头看闻识手里摆弄把折扇,漫不经心往皮小山头上一戳,韩青放下心来。
      糕点上了一席面,酒食上了一席面,吃到一半秋萤来了,读遍四书五经的小人,身上贯带一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风度,自从被闻识收为徒弟每日更是刻苦,小小年纪医术已然愈发精进。
      闻识满意地左看右看,她的弟子,哪里都比那个混账秦郎中强嘛。
      秋萤毕恭毕敬的行礼,询问坐诊医馆时犹疑不定的两张方子。闻识听完简单答了几句,秋萤恍然大悟,转身要走,被沈从岸叫住。
      “还没用饭吧,既然来了就别走了,两张方子,让人送回医馆就是。”
      秋萤看了闻识一眼,见她点头,便留在了席上。
      皮小山野的紧,席中不让她喝酒,早就无聊的难受,见着个同龄人就忍不住自来熟地凑了上去,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愿意搭理她。
      半大孩子玩心重,一来二去在桌下玩不痛快,皮小山拉着秋萤去园中寻乐。
      韩青与沈从岸笑着聊生子之道,提及生产的之痛不觉身体一颤,惹得沈从岸心尖也是一颤。
      皮大山不多嘴,但每次出声必然遭到闻识的奚落,却也不生气,乐呵呵地看她。
      沈家生意多,这两年她替沈家店铺送货,银子没少挣,家里也翻修了一遍,她乐天知足,觉得人生这样便是十分不错。
      下午的时光悠然而去,皮大山一家走时竟风云变色起来。黑云压城,冷风骤起。
      闻识站在大门口,在风云交汇的时刻,看见街的尽头出现了三匹骏马。骏马无惧灰暗的天光,马上之人呵哈两声,两腿一夹,细长的马腿便疾驰起来,转瞬来到她面前。
      纵马之人马术娴熟,勒紧缰绳原地一个转圈,疾驰中的马便稳稳停下。
      闻识眯起双眼,瞳孔紧缩。马上那人摘了帽子,居高临下地笑道:“亲爱的闻神医,我们又见面了。”
      闻识木着脸啊了一声,摇摇头,“不认识。”转身往回走。
      那人笑脸顿时垮掉,利落地翻下马背,拦住她去路,露出两排光洁的牙齿。“我是依答啊,草原上你救过我的命,我送了一柄弯刀给你!”
      “是么。”闻识后退一步,上下打量她,半晌依旧摇头,“没印象,不认识,谢大,关门。”拨开依答身体又要往里冲。
      门板合上的一刹那,依答用身体撞了进去,大着舌头说汉语,发音直跑调,“神医,咱们好多年不见,我身体壮了这么多,认不出来也正常,咱们进屋聊,你一定能想起我的。”
      谢大目瞪口呆地看着几乎被撞烂的门,瞪着依答就要冲过去,却被闻识一个眼神制止,只能看着那个披头散发,体格健硕的女人“拧”着闻识的肩膀进了府里。
      沈从岸席上有些累,提早回房休息,这会儿听说皮大山一家才走不远,新客又到,他眼皮一跳,披上长袍走去前厅。
      厅正中央站着个高大的外邦女人,半身皮衣,长发随意披散,一双湛蓝的双眼尤其惹人侧目。
      门口还站着两个衣着差不多的女子,身体绷直向外站着,看不见面容。
      闻识扶他坐到椅子上,伸手一指正中那人,“依答,突厥来的。”
      沈从岸盯着依答的眼睛。闻识又开口说:“她爹是西域奴隶。”
      依答脸色一变,不悦叫嚷:“闻识,你这张嘴还是那么讨厌。”
      "不叫我神医了?生气了?生气你就走呗,我又没请你来。"
      依答气呼呼地坐在一旁,“我是要走的、可是你们皇帝要抓我回去。闻识,我想念草原,我不回去。”
      一段话说的磕磕绊绊,难为两人都听懂了。沈从岸倒吸口冷气,两手紧紧按在扶手上,面色惨白。
      闻识握住他手,轻轻一笑,吩咐慕容将他送回去。
      沈从岸两步一回头,闻识始终笑着,目光柔和地看着他。
      那人彻底消失在眼前,她缓缓转过身,手指扣在桌面敲打。
      依答目光真挚,语气炽烈,“神医,你说腾格尔会眷顾我,我相信了,她让我找到了你。”
      闻识冷笑,“我救你性命,你给我诊金,咱们两清了,谁也不欠谁。”你找死想拖我下水,门都没有。
      态度一贯凶恶,依答不以为意,歪头笑的纯良,“那再救我一命,我还给你诊金。”
      “晚了,老子不干这行了。”
      “经商?那我和你做买卖,草原腹地,贵族所需一应物什,只留你们一家商号。”
      闻识摇头,“不干。”
      依答耐心地询问:“那你干啥呢?”
      “当入赘夫人啊,吃香的喝辣的,只要伺候好夫郎,他日再生了一男半女,稳固了地位,继续吃香的喝辣的。”
      这人吃软饭吃的理所应当,天理都容的样子,依答刚毅的面皮一抽,叹了口气,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门口一直注意门外门内的两人不禁跨进门中,依答扬手,两人便睚眦欲裂地看着她梆梆磕了几个响头。
      闻识面冷心冷,脚尖一错身体拂开。
      “受了你的礼,他日突厥南下,我便不会杀你了么。”
      侍卫一怔,不觉拔出弯刀,依答低叱两人出去,语气威严,不容反抗,闻识注视那两人不甘的神情,昔日柔弱可欺的少女,如今已有了这样的力量。
      “只要能回到草原,夺回大汗之位,我对长生天发誓,终生不南下中原!”依答右臂弯成直角置于胸前,湛蓝的双眼写满虔诚。
      “你的眼睛的像天空一样漂亮。”闻识救她性命之时,她如同现在这般跪在她面前,听她如此说,身体僵硬又枯糜的像帐篷外干瘪的牛粪。
      这双眼是卑微的象征,她透过这双眼只能怔怔地望着父亲被欺辱至死。身份高贵,地位卑微,无数的鄙夷与嘲笑声里,母亲十几个公主中,她成为最凶狠最危险的那匹恶狼。
      “依答,你手上沾满了汉人的鲜血。”
      “我对汉人没有仇恨,可她们死我才能活,神医,我想活下去有错么。”
      闻识低头看她,眼神无悲无喜,救一个人,日后再让她杀无数的人,若是错她早就错的离谱了。
      黑云压在头顶,素白的雪终于纷纷扬扬落下,视线透过扬撒在庭院中嫩白的雪,仿佛回到那日的雁门关外,尸骨横陈,赤色连天,当时的雪花也是这样轻柔地打在脸上,她站在高大寒冷的城墙上,看着依答浴血的背影越走越远,慢慢变成蝼蚁一般蠕动的黑色小点。
      这是她掩藏在心口的伤痛,依答的出现,在这伤口上撒了一把盐,伤口不再有血流出,却逐渐溃烂。

      “新主年幼,病入膏肓,她虽为质子却要逃回突厥一争王位,可是皇宫的追兵已经将她围困在宣城……她是故意将人引来这里。”闻识一掌拍在桌上,咬牙切齿地说:“当初就不该救这狼崽子。”
      下人被赶走,沈从岸吹亮火折子点燃蜡烛,一根烛影昏黄,他接连燃起数根,直到灯火通明,心里的寒意才驱散一些。
      “你觉得,那些人会什么时候动手?”
      “今夜。”
      “你要怎样做?”
      “……不知。”
      沈从岸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床上,拿过绣了一半的小肚兜穿针引线,“话本念到哪了?”
      闻识微愣,半晌洒然一笑,翻出话本,从折起的那一页开头小诗继续念起,
      “一派白虹起,千寻雪浪飞,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依……”

      半夜,风雪如昼。
      沈府客房炉火旺盛,三人脱去皮袄分坐角落,眼神警惕,双手按于兵器之上,任滚开的壶水呼呼作响。
      依答目光近乎呆滞,心中翻江倒海一般,皇宫为质时的惊鸿一瞥,坐困围城,孤立无援间毅然前往宣城,她在赌,赢了便能摆脱追兵奔赴草原,输了横竖一死。可她不愿死。
      欺辱自己的尚且舒服活着,她凭什么就得入宫为质,出了狼窝又如虎穴。
      闻识,她真的是腾格尔派来拯救自己么。
      忽然,东南角的侍卫蓦然将弯刀拔出,刀光折射进依答的瞳孔,她蓝瞳萎缩,就势抽出自己的兵刃。
      长生天,长生天,祈祷我能回到家乡。
      门,窗,房顶,数十名黑衣刺客动作迅疾突入屋中,冷风吹灭了蜡烛,刀光剑影中,火炉上的水壶依旧呼呼作响。
      巨大的响声如同一个信号,惊动沈府每一个人,下人早被命令无论听见什么声响都要房门紧闭,不得点灯,胆小的黑暗中抱做一团瑟瑟发抖,胆大的小声安慰,“谢护卫一定能把贼人都抓住!”
      暮色中,雪花翻落在谢大的头顶,双肩,雪落即化,她在巨大的响动中将身体尽量缩成一团,隐匿在主卧的角落中,整个身体唯有一双眼睛微微颤动。
      片刻,房门吱呀一声推开,闻识手持一柄长剑,长发随风鼓动,雪花落在一袭白色寝衣上,瞬间没了踪迹,兵刃交加的声音传入耳中,她下巴微微上扬,面向前宅客房方向,余光却落在墙角,谢大轻轻吐了口气,闻识回身关好房门,纵身跳上房檐。
      白色人影身手利落潜入风雪,谢大越来越看不透这个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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